《古诗十九首》之八——再说“行行重行行”
在这个系列的008中,我曾经将“行行重行行”与曹丕的《燕歌行》做过比较,那个分析只是粗略地就节奏的“同”与风格的“异”作个简单说明,用同题材的《燕歌行》来映衬“行行重行行”的质朴,以及这种质朴天然不加雕饰的表现方式带来的感情色彩角色特征的质的不同。
就“行行重行行”本身来说,它所表达的感情其实是非常简单的,叶嘉莹先生在她的《古诗十九首》的讲义中,旁征博引细致入微地逐句阐述其内涵,从横向角度说,已十分完备。
不过有一点还值得再提一下,就是从创作的角度,从这首诗的整体出发,纵向地看,它的感情线索也非常明晰,看似风调舒缓,温柔敦厚,实则句句递进,无一赘言,感情发展的进境非常紧凑,所以,抛开它娓娓道来的语言风格,从实质上去把握它的节奏,就明白那是非常急促的旋律。
虽然电影这一艺术是近代西方的舶来品,但是我们的老祖宗很早就掌握了好莱坞巨片的创作手段,前人留下的一首好诗,常常就带着一部出色的电影作品的某些特征。
就电影镜头的表现手法来说,浸染影视界这么多年来,经常听到业内人士的一句话就是,节奏要快,快了再快,如何让节奏快起来,这是近年来创作者制作者共同关心的问题。
但是什么样的节奏才是快节奏,却说法不一。有很多从业者认为,快节奏就是画面变换快,人物动作快,事件多且急,这就是大部分人追求的快节奏。
但是,这不是真正的快节奏,这样一味地“加速”只会让人觉得非常喧闹,事件的进展却拖沓缓慢。
真正的快节奏是从事件情绪入手加快其进境,而表现方式却尽可以舒缓从容。
我们看这首“行行重行行”:
第一句“行行重行行”带着一丝幽怨,是衬托“与君生别离”的这个“生”字的,“生”在这里带出的感情色调。是把一个活体强硬地分作两块的撕裂感,从感情的亲密程度来说,这是至亲至爱毫无嫌隙的感受(零距离)。
第二句“万余里”是空间的距离,而不是两颗心的距离,从“生”剥开来的热痛,到牵扯出天各一方的感受,心情凉了许多(小距离)。
下句的“阻”,既是现实的路,更是渐凉的情感,两颗心从生剥的热痛已经隔膜出有形的阻碍了。
接下来的“兴”生发的是一种似怨似念的感受,但怨与念的界限已经很模糊,到此为止,那个生生带血的心伤,已经生出了若隐若现的疑虑,心底里忍不住地要问个为什么,为什么人不如马心不如鸟?不直接说,而是用“兴”的意象,是因为模糊不能确定的一种思绪而已。
然后,转入仄韵,带出的是急促的调子,一旦两颗心生出这些疑虑,就会焦灼不安,衣带渐宽,就是说焦灼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说,两人的感情已经离间到很悲观的程度了。
接下来是焦灼之上的不祥的联想,为什么“不顾反”呢?
说到作者是行者还是留者的问题,这一个“顾”字有了某种倾向性,如果是行者自述,他不大会用“顾”这个字,而是应该用不愿反不想反或者不能反这样的表达方式。所以,一个“顾”字昭示了,这个作者更可能是留守的那一个。
这样一来,就有了某种怨念在其中了。结合“浮云蔽白日”的暗示,这个留者心中已经起了深切的怀疑,或许由担心而起,但这种疑心一旦升起,就不好遏制。到此为止,“生”的不堪已经遥远的想不起来了,只剩下被遗弃的担忧了。
几句之间步步进境,主观飞跑。那舒缓的语调背后,是急剧滑落的感情危机,仄韵的效果是给心灵的滑坡加速加促,唯一让人感到欣慰的是,仄韵还是上声,维持着一个不确定性,如果是去声,就有了确定不移感,如果是入声,基本就加入了心潮澎拜的激烈情绪。
“浮云蔽白日”的联想,已经把二人赖以维持的感情因素消磨殆尽,沿着这个思路下去已到了尽头无路可走,所以作者顾影自怜想起了岁月无情人生苦短。
滑坡的感受走到尽头,受阻的想象被拉回到现实,人总不能凭着这毫无根据的联想做出什么决定甚至出格的行动吧?
所以,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再想也没有用,现实的生活就是等,等的前提就是吃饭睡觉。
从这个意义上分析,这个“加餐饭”更像是对自己说的,是顾影自怜。
但是,结合前面的感情脉络,作者凭着想象将感情离间到如此不堪的程度,回到现实就该有些自责吧,如果是这样,那么“加餐饭”就是针对对方的。
这个联想的结局是转折还是直行,决定着“加餐饭”的对象。对象是自己,全诗定格在豁达,对象是对方,则定格在敦厚。
从电影的角度来说,“不顾反”算是假结尾,真正的结尾是“加餐饭”,带着有限定的开放性,“加餐饭”的对象,决定着感情的走向。
这也是《古诗十九首》的一大艺术特色,它的兴不再漫无边际,而是有着某种限定条件,从范围上变窄,但从力度上变强,是兴的发展,更是兴走向“消亡”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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