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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洛 ‖ 常字新用与“陌生化” ——陈与义《巴丘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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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中华书局 



常字新用与“陌生化”

——陈与义《巴丘书事》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而在所有的文学样式中,诗歌应该是最精妙的难度最大的语言艺术。中国古典诗论所说的“常字新用”,就是诗歌语言艺术的花树上耀眼的一枝,与俄国形式主义批评的著名理论“陌生化”有相通相似之处,但时间却早了许多年。


我国古典诗歌历来就很讲究语言艺术,但唐代以前还不注重炼字,而从古典诗歌的黄金时代的唐诗开始,诗人们才十分注意既要有完整美妙的全篇,又要锤炼出堪称“诗眼”的字,这大约是诗的繁荣期和成熟期所必然出现的艺术现象。对于诗人们的炼字,诗论家们从不同角度做过许多艺术分析,如“秋蔬拥霜露,岂敢惜凋残”,这是杜甫流落秦州时所作《废畦》中的起句,清初的黄生说:“风霜曰缠,日月曰夹,霜露曰拥,皆以常用字,而所以用之者,出人意外。”(《杜诗说》)仇兆鳌作《杜诗详注》时转引此语,作“常字新用,出人意外”。“常字新用”这一炼字技巧说明,浅俗之语一般总是富于生活气息,如果诗人独运灵思,点化出新,往往就能创造出质而文、俗而雅、平易而新奇的境界,给人一种清新的美感。“白”与“青”是人所习用的常字了,“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一经王维用来描绘自然风物,就使人顿觉耳目一新;“窄”与“宽”是人们常见的俗字了,“乡梦窄,水天宽”(《鹧鸪天·化度寺作》),一入吴文英的辞章来表现思乡念远的情怀,就令人深感道前人之所未道。一首诗如果立意不凡,妙句如珠,而又能一字见工,那确实能使通篇更添光彩。


北宋与南宋之交的诗人陈与义,曾被人认为是南渡后的第一大诗人,也是宋代学习杜甫最有成就的诗人之一。靖康之难时,他自河南陈留南奔,经湖北、湖南,转徙广东、福建,最后到达临安。空前的国难与远道的流亡,使他的诗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后期的诗感怀家国,悲壮沉郁。“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怀天经、智老,因访之》),这是宋高宗也十分赞赏的他的一联名句,这一联诗句确也写得清新拔俗。但是,“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正月十二日自房州城遇金兵至奔入南山,十五日抵回谷张家》),“草草檀公策,茫茫杜老诗”(《发商水道中》),他后期自觉地以杜甫为师。除了继承杜甫的现实主义诗风之外,他在艺术上也注意向杜甫学习,“常字新用”的炼字艺术就是其中之一。如《巴丘书事》:

 

三分书里识巴丘,临老避胡初一游。

晚木声酣洞庭野,晴天影抱岳阳楼。

四年风露侵游子,十月江湖吐乱洲。

未必上流须鲁肃,腐儒空白九分头!

 

建炎二年(1128)秋天,诗人从北方辗转流离到岳阳,在这里逗留约一年之久,写了许多抒发家国之痛与流连洞庭风物的诗章,《巴丘书事》就是此期间的力作之一。《四库提要》说:“与义在南渡诗人之中,最为显达,然皆非其杰构。至于湖南流落之余,汴京板荡以后,感时抚事,慷慨激越,寄托遥深,乃往往突过古人。”这一点,从《巴丘书事》的尾联可以鲜明地感受到。“未必上流须鲁肃,腐儒空白九分头”,在表面上的“反讽”之词里,我们实在可以看到诗人对国事的忧虑和自己青春空掷而壮志未酬的悲哀。


现在,还是让我们回到“常字新用”的题目上来吧。这首诗,开篇首句写得颇有风致,得力于“识”字不少。“识”就是认识,一般是对人或事物而言,而且往往是在生活中直接接触的结果。对某一地方,一般是说去过或未去过,熟悉或不熟悉,而不说识或不识。可是,初到岳阳的陈与义却说他早就认识了巴陵,而且是从《三国志》这一历史典籍中认识的,这就使得“识”这个平凡的字眼获得了不平凡的效果,有俗字生新之妙。当代诗人公刘20世纪50年代曾有名诗《致黄浦江》,其中有句是“在小学的地理课本上,我就认识了你,黄浦江”,和陈与义这句诗异曲而同工。当年我曾问过公刘,他说那时没有读过陈与义这首作品。思接千载,古今通邮,这大约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这首诗的颔联,清末民初的高步瀛在《唐宋诗举要》中赞之为“雄秀”,我以为“酣”与“抱”这两字起了很大的作用。“酣”字本很寻常,其中一义是浓烈和盛大,王安石《题西太一宫壁》诗曾有“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之句,“酣”字用得极妙,而陈与义以“酣”字来形容洞庭漠野的萧萧落木之声,不仅是前人未见的创格,而且能平字见奇,朴字见色。杜甫有“清江一曲抱村流”(《江村》),李群玉有“芙蓉抱香死”(《伤思》),而陈与义的“晴天影抱岳阳楼”之“抱”,写尽丽日晴天之下岳阳楼的壮观,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正是这个俗而又俗的字,更平添了全诗雄迈的气韵。


如果说,陈与义诗中颈联中的“侵”字诗中屡见,那么,“吐”字就下语不凡了。杜甫曾有“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月》)的秀句,颇得苏东坡赞誉。宋代诗人梅尧臣《夜行忆山中》也有“低迷薄云开,心喜淡月吐”的笔墨,而陈与义师承前人并有所发展的这句诗,也得到了高步瀛的激赏:“言水落而洲出也,吐字下得奇警。”(《唐宋诗举要》)“吐”字本来是平浅的,前人妙语多是从山与月、云与月的关系来用这个字,但陈与义用来写湖与洲以及自己独特的感受,切合情境,出人意料又在人意中,所以一字为工而神韵全出,如果用“出”、“见”等字,那就神气索然了。后来,清人查慎行有一联妙句:“满城钟磬初生月,隔水帘栊渐吐灯。”(《移寓道院纳凉》)郑板桥有一首诗是:“雾里山疑失,雷鸣雨未休。夕阳开一半,吐出望江楼。”(《江晴》)就都是从杜甫和陈与义的诗中“温故知新”。


古罗马诗人与批评家贺拉斯曾经说过:“如果你安排得巧妙,家喻户晓的字便会取得新义,表达就能尽善尽美。”(《诗艺》)炼字,并不是要追求生僻奇奥的字,而是要从炼意的前提出发,使常用的字表现出新奇的意趣,从而更动人地抒情和表现生活。当代诗人李汝伦有《岩前打油》一诗:“竹笠压头扣热锅,骄阳流火奈之何?岩前掉落声啾唧: 老八哥嘲老九哥!”描写当时“劳动改造”的场景与心境,竟将“老八哥”与“老九哥”这一双俗语对举成文,其间以“嘲”字绾合,真可谓妙手天成,令人欲哭还笑。在有胆识才力、有创造性的诗人的笔下,这正是: 寻常景物口头语,便是诗家绝妙辞。


在本文行将结束之时,我们可以由“常字新用”而回到开篇所提及的“陌生化”这一理论命题。近些年来许多论者所艳称的“陌生化”,乃他山之石。1917年什克洛夫斯基发表《艺术作为手法》一文,该文被认为是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学派的重要宣言,它创造性地提出了“陌生化”这一术语,也译作“特意化”或“奇异化”。“陌生化”理论的精义,一方面在于倡导思维方式的求异性与反常性,强调激发作者的审美感悟与艺术创造力,唤回作者对内心与外物、小宇宙与大宇宙构成的生命世界的重新发现与创造,同时,也要求语言与语言的言说方式打破惯性与常态,力求语言及其组合方式的新鲜感与新奇性,亦即适度的反常化或者说非常态化,让读者从本文中获得惊喜乃至惊艳的美感体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中国古典诗学强调“诗家语”,而诗家语中的“常字新用”、“平字见奇”等,与现代西方有关诗文理论不无通似之处,有如沉埋已久的珍珠,一经现代的光照,便可以焕发出新的光彩。


作者:李元洛  著名诗评家、散文家。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


审核:吴艳红  

编辑:章雪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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