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生命品格与高远襟怀
——刘禹锡《秋词二首》
唐代的朗州即今日湖南洞庭湖之西的常德市,如今已然是一个现代化的都会。大道纵横,车水马龙,白天市声嚣嚣,夜晚华灯灼灼。沅水傍城而过,凭堤而建的是长达三千米的中国常德诗墙,镌刻古今诗人包括港台与海外华人诗人的上选之作于青岗石上,临水而歌,宛如阵容超豪华的合唱团。领唱的当然是文章为百代之祖的屈原了,时至中唐,刘禹锡也以他的《秋词》加盟,让五湖四海络绎不绝的游人观赏江城胜景时,也倾听他清刚豪放的千古歌声。
在中唐的著名诗人中,元稹是鲜卑人的后裔,白居易是龟兹(qiūcí)人的后代,刘禹锡则是匈奴人的远支。祖籍河南洛阳的刘禹锡(772—842),出身于诗礼簪缨之族,家学渊源、名师指点加之刻苦自励,他成长为一位胸怀鸿鹄之志的青年才俊。贞元九年(793),二十一岁的他通过礼部考试进士及第,接着通过“博学鸿词科”这一皇帝亲自制举的特别考试,随后于贞元十一年登吏部取士科,也就是通过了吏部举行的选拔考试,较杜牧两登科第后自诩的“两枝仙桂一时芳”还多出一枝。“安史之乱”后的中唐,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朝政腐败,民生凋敝,唐帝国如日中天已成往事,现实状况是弊病丛生、江河日下。永贞元年(805)唐顺宗李诵即位,锐意革新,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成了革新集团的核心人物,共同拉开了“永贞革新”的生机勃勃的序幕。然而,这场政治革新不及半年便黯然收场,并非中途夭折而几乎开始就是结束,原因是革新的对立面守旧派也就是既得利益集团的拼死反对。顺宗先则因病内禅,随后突然崩逝,暗箱操作上台的宪宗李纯登上权力顶峰刚过三日,对革新派的反扑打击就如雷电骤至: 王叔文贬为渝州(今重庆市)司户,翌年赐死;其他被宋代王安石誉为“皆天下之奇才”的八位骨干分子无一幸免,均被贬为远州司马,史称“八司马”。刚过而立之年的刘禹锡,官阶由独当经济财政重任的正四品上的朝廷大员,直线降黜为从六品下无职无权且非正式干部编制实为管制人员的“朗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如扬波击浪的征帆突然被风暴掀翻,如振翅长飞的鹰隼突然被暗箭射落。于是,朗州的山山水水,就有幸陪伴了不幸的诗人整整十年艰难岁月。
苦难对于有志之士是磨刀石,也是试金石。刘禹锡存诗约八百首,多讽兴之作,与柳宗元并称“刘柳”,与白居易并称“刘白”。朗州十年,刘禹锡创作了二百多首诗词和三十余篇文赋,不仅占他全部作品的四分之一强,而且其中有不少佳篇胜构,汇为他创作的第一个高潮。不同凡俗、秀出群伦的《秋词二首》,就是这一高潮中的巨浪: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
在第一首诗中,“自古”与“我言”对举成文,相激相荡,相反见意,是中国古典诗论所谓的“矛盾逆折”,西方现代文论与诗论称之为“矛盾法”、“抵触法”或“反证法”。悲秋,不分族别也不分国界,是普遍的人所共有的人性人情。19世纪法国象征派诗人马拉美的散文《秋》,将孤独寂寞的悲秋之情写得哀婉之至;美国现代著名诗人弗罗斯特在《我的客人,十一月》中,也说秋天是“秋雨绵绵的晦日”;在中国,秋天,特别是深秋的萧条肃杀,从生理与心理上总是引起多愁善感的文人的愁苦之情,而文人往往命运多舛,于是“悲秋”便成了古代诗文的一个母题,也成了中国文人诗歌的一个源远流长的意象传统。早在屈原的《九章》中,凛冽的秋风至少就有三处起于纸上:“欸秋冬之绪风”、“悲秋风之动容兮”、“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因为宋玉《九辩》有“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之句,历来宋玉就被认为是中国诗文的“悲秋之祖”,这实在是后人上错了香火,本应供奉在老师灵前的牌位,却错给了学生。直至刘禹锡之前,文人们的咏秋之作无非天下一统、舆论一律地悲秋,“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潘岳《秋兴赋》),“秋风起兮寒雁归,寒蝉鸣兮秋草腓”(萧绎《秋风摇落赋》),“苍茫望落景,羁旅对穷秋”(庾信《秋日诗》),“水流寒以归海,云横秋而蔽天”(李白《悲清秋赋》),“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杜甫《秋兴》),即使如大诗人李白与杜甫,都未能免俗。总得有人出来抬抬杠、唱唱反调吧?尽管众士诺诺,终于有一士谔谔,“我言秋日胜春朝”,这位唱反调的持不同诗见者,就是被白居易赞誉为“诗豪”的刘禹锡。
刘禹锡有足够的资格与充分的理由悲秋。他从风云际会的政治舞台的中心长安,沦落到朗州这一僻远荒凉的下州小郡(当时只辖武陵、龙阳两县,仅有9360户,人口不足45000人),而且是一贬长达十年,其间结婚不久的妻子薛氏因病早逝,婴儿嗷嗷待哺,他自己不仅内心郁闷痛苦,而且因不服水土而多疾相侵,缠绵病榻。然而,他却始终也没有承认那些何患无辞的强加之罪,始终没有写什么“检讨书”、“认罪书”,而是坚持人格的独立与尊严,并且以《秋词二首》一以歌秋日晴空,一以颂秋日山野,张扬自己的生命价值与人格力量。第一首前二句议论,所论精警,后二句写景,以景结情。第二首以大小结合的手法,进一步表现秋日何以胜于春朝: 空间由天上而地下,焦点由白鹤而红叶,色彩明亮热烈,境界开阔深邃。原来秋日胜于春朝之处,既在于秋日之高远,也在于秋日之澄清。诗人就是如此另类地表现了他乐观顽强的生命品格、豁达豪放的内在襟怀,也显示了他倔强的永不向恶势力屈服的铮铮风骨与人格力量。和他以后的如《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以及《再游玄都观》等许多作品一样,《秋词》既是诗人的自白自励,也是对迫害者的示傲示威。
老诗人丁芒从南京来游巴陵,正逢秋日,他想起刘禹锡的《秋词》,即兴作七律《洞庭诗会即将举行,王巧书担心阴雨扫兴,作诗解之》:“轻风细雨也多情,莫道秋光只许晴。云梦气增千丈雾,洞庭波覆一天星。楼台泼墨凝神重,山叶渲红耀眼明。况是诗情如纵马,怎因纤芥废长吟!”前波与后浪,都是壮采豪情。不仅是中国之最也是世界之最的“常德诗墙”,其上就镌刻有刘禹锡的《秋词二首》,我曾作散文《秋之颂》以记,收在我的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彩笔昔曾干气象——绝句之旅》一书之中。长堤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当我每回捧读《秋词》之时,尤其是实地在常德诗墙前沅水大堤上吟诵这一诗章,刘禹锡诗中的那一只白鹤啊,仍然高翔在千年后的碧霄之上和我的心上!
李元洛:著名诗评家、散文家。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
来源:中华书局《诗国神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