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行文至此,如同一座建筑已经命名,蓝图也已画成,应该为它举行破土动工的奠基礼了。那么,什么是“诗性思维”呢?它有什么特征呢?而具体到蔡世平的词作中,它有哪些体现或者说表现呢?
诗性思维,是文学艺术创作中的一种重要思维方式,尤其对于诗歌创作,它更是一种不仅重要而且是主要的思维方式。对于审美主体而言,它是指诗人在审美活动与创作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一种积淀了理性的高级心理感受能力。它的特征,其一是敏锐的直观性。即在刹那的视听之间,在没有逻辑推理与理性分析的首先参与之下,直接地感知、领悟和理解客观对象所包容的兴味与审美意蕴;其二是鲜活的意象性。在诗人继发的创造性的审美观照的心灵活动中,虽不排除抽象的审美思索,但它始终是与鲜活的意象捕捉交融在一起,作为作品主体的意象经营,始终贯穿创作的全过程;其三是语言的审美性。对于汉语诗歌而言,汉语言文字绝不仅仅是工具与媒介,它就是诗歌作品本身,是作品最初也是最后的存在。同时,作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具有丰富的美学资源的汉语言文字,它本身就是诗作者的审美对象,因此,诗性思维的过程,就是对汉语之美的感知、发现和运用之妙在于一心的过程。
对于“诗性思维”的基本涵义与主要特征,诗人和理论家当然可以作更全面更深入的探讨,在有限的篇幅中,我个人的看法只能简要地表述如上。犹如大江大河有主干也有支流,世上万物有母系统也有子系统,在“诗性思维”这一总体观念之下,我拟从“感悟思维”、“意象思维”与“反常思维”三个方面,对蔡世平之词作一番老年花似雾中看的探讨和欣赏:
感悟思维。诗性思维的核心词就是“感悟”。中国古典美学中的“悟”源自庄子,庄子哲学的要义就是排拒概念、分析与推理的逻辑介入,以“悟”为体道的唯一认识途径。汉魏六朝时期,由“了悟”而“颖悟”,由“顿悟”而“妙悟”,成为士人与诗人热议的艺术思维方式,以至南宋的严羽总结为“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西方美学与此相似的理论概括,名之为“艺术感觉”,即一种特殊的审美心理能力,在敏锐的感知甚至超感知(潜意识)心灵活动中,以新异奇创的方式把握和表现世界。由此可见,为诗之道,中外表述有异,而诗心相同,如同提琴之与箫笛,虽然中外有别,却同为美听的乐器。
蔡世平的词,诗的悟性很高。他不是如我们所习见的从某种现成的观念与流行的教义出发,主题先行,理念先至,而是以自己活跃的诗心,去感知和领悟他所表现并营造的客观世界,如《水调歌头·黄河》:
兰州何所忆?最忆是黄河。遥望皋兰山下,一带似绫罗。谁锻千钧铜板,叠叠层层直下,雄唱大流歌。黄土高原血,红入海潮波。
三十载、情未老、任蹉跎。幸得黄河铸造,意志未消磨。脚踏山川大地,事做平凡细小,有梦不南柯。人在沧桑里,苦乐又如何!
蔡世平壮岁从戎西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兵驻兰州有年。此词作于2014年年初,是抚今追昔的回忆之作。我在年方弱冠之时,也曾有缘于兰州数度眺望黄河,却缺乏蔡世平的这种诗性感受。从古及今,咏黄河之诗词多矣,但蔡世平对黄河的如斯充满激情的联想、想象乃至幻想,显示的正是他敏锐而独到的感悟。我在青海曾远眺祁连山头的灰云,它们不是成朵状或块状,而是漫长如带连绵不绝,于是我才真切地理解了王昌龄《从军行》中的“青海长云暗雪山”之句,尤其是诗中的“长云”二字。蔡世平之词也是如此,兰州附近的黄河不惟是黄色的,而且是成块状成板状地你推我挤滔滔而下。“谁锻千钧铜板,叠叠层层直下,雄唱大流歌”,独到的感受和体验,构成了独到的比喻与形容。而“黄土高原血,红入海潮波”呢?也是作者诗心独至的灵思慧悟。古来以长江水喻血的只有关汉卿,他在《单刀会》中通过关羽之口唱道:“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今人的黄河水喻血的就是蔡世平了。“黄土高原血,红入海潮波”,黄河水不仅是血,而且是“黄土高原”之血,这咏黄河的开天辟地前所未有的亦豪亦警之句,包孕了地理的、历史的、民族的深层意蕴,但它首先是作者不同凡俗的艺术感悟的结果。此词上阕重在写景状物,下阕重在抒情言志,但其情志并非徒托空言与口号,而是作者独特的人生感慨,并且仍然紧扣“黄河”,是上阕的水到渠成,全词构成的是一个水乳交融的艺术整体。
2013年癸巳端阳,蔡世平因腰疾手术于北京积水潭医院,得知神舟十号宇宙飞船在酒泉成功发射而航天的喜讯,他卧游与神游,伏枕作《浣溪沙·月瓜星豆》:
积水潭开夏日莲,池鱼争戏水中天。酒泉消息到眉巅。
人借神洲游宇宙,我思宇宙小田园。月瓜星豆最欣然。
诗人抒写的,是所谓重大题材。我读过不少以此为题材的诗词作品,大都唱的是曲调相同的赞歌,写的是人所皆知的道理,不脱科学性、功利性和惯常思路,而蔡世平之作,则是对这种习常而实用的非诗性思维的超越与否定。他也赞美了神十航天的伟业壮举,但他却由此而抒写了深远辽阔的宇宙意识,出之以立足现实而又超越现实的壮丽联想:“人借神洲游宇宙,我思宇宙小田园,月瓜星豆最欣然。”这,正是感悟思维结出的令人观赏不尽的奇花异卉。虽是六十多个字的小词,但却是意境开阔的佳作,茫茫宇宙也不过是作者耕种的小小田园,而天上的星星与月亮也不过是这田园里欣然收获的瓜瓜果果,这是对人类无穷创造力的诗意表达,也是作者胸次的一次诗意呈现。苏东坡《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如果一首诗只显示了作者思维的公共、平板与庸常,缺乏诗性思维所带来的个人化与独创性的艺术感受,苏大文豪早就对他们谥之以“非诗人”的称号了。试看今日之诗坛,有多少写新诗与旧体诗的“非诗人”,头顶自戴与他戴的贬值的诗人高帽以行!
意象思维。好诗绝不排斥理性的指引,逻辑的力量,高尚的道德倾向与高远的人生理想,而根源于真善美的真挚、强烈而深刻的审美感情,更是好诗的血液甚至生命。在拙著《诗美学》(修订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出)中,第二章即是:“如星如日的光芒──论诗的思想美”,第三章则为“五彩的喷泉,神圣的火焰──论诗的感情美”。然而,就诗本体的创作而言,意象而非大而化之所说的形象,是诗歌创作构思的核心,是诗的思维过程中的主要符号,是诗的艺术生命最活跃的元素,是诗的最基本的存在方式。鲜活的、创造性的、具有深厚美学意蕴的意象,关系到一首诗的高下成败。意象思维的过程,就是意象的捕捉、融铸、定形与深化的过程。如前述王维诗的“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而脱离或排斥意象的思维,心理学称之为“无意象思维”,这种无意象思维表现在诗歌创作中,就是非诗的政治标语口号的盛行和理念化、概念化词语的泛滥。
蔡世平词作的诗性思维,除了敏锐的审美感悟之外,也十分注重新鲜活泼而非陈旧老化的、异想天开而非人云亦云的意象的融铸与创造。在他的笔下,美视美听而且美想的诗的意象,缤纷如花之盛开。如写江南夜景:“数点星声,几多萤语,晚蛙题句南塘”(《满庭芳·旧忆》),如写边塞戎马生涯:“明月满兵楼,兵老乡思切。似见故人来,对看天山雪” (《生查子·月满兵楼》),如写高天明月:“软步娇娥羞见我,西窗欲语无言。可曾缺缺可曾圆?看她天上俏,病了有谁怜?”(《临江仙·咏月》),如写田园生活:“才捏虫声瓜地里,又拎蛇影过茅墙。桐阴几处拾清凉” (《浣溪沙·饕山餮水》),如写民间疾苦:“土屋柴炊锅煮泪。真味。民间烟火最熏心。” (《定风波·千载乡悲》),如写城市向周边拓展后,失地老农泪洒黄昏:“扯片村阳肩上搭,还抠热土温心。难收老泪‘子孙耕’。春从何处绿?没了土心情。”(《临江仙·泪落黄昏》),如写民族英烈谭嗣同手制之“崩霆琴”及其遗响:“广陵不散琴心句。越千年、浏阳河水,清音如缕。莫道时光如病铁,锈了唐梁汉柱,锈不到,书生头颅。” (《贺新郎·崩霆曲》),如写雪野中的红梅花,这是前人写过无数次的梅花意象,而在蔡世平笔下却别开生面:“江山转眼皆红遍。任由她,红了霜容,红了雪面。红到茅根虾背处,便觉天旋地转。直红向,雨丝风片。雪白血红何处辨?只梅花,小试情深浅。人着火,天无怨。” (《贺新郎·红》),----我是从蔡世平已出版之词集《南园词》顺序摘录,采采园花,薄言采之,只觉花光照眼,花香袭人。下面从他早期与近期的词作各引一篇,一为咏剑,一为咏海棠,以见全璧:
闲睡黄泥地。两千年、埋名花草,又逢知已。细数铜斑斑几点,应是美人红泪。似闻它,莫邪声息。多少吴王成旧土,只青山,活活长流水,流不断,春秋意。
石光铁火铜风起。便造了、河山筋骨,男儿血气。从此文心悬剑胆,山也横成铁笛。怎辜负、吴戈楚戟?不向愁肠吟病句,铸新篇,还得青铜味。拈剑影,词心里。
------《贺新郎·说剑》
春放闲庭第一枝。海棠花小小,有谁知?由她初绽老墙西,由她羞涩态,被风欺。
夜磨香墨写新词,剪裁红朵小,减相思。哪知越减越痴迷。万千红蝶子,满林飞。
------《散天花·海棠》
这是两首风格迥然不同的词,前者豪放,后者婉约,前者是白马秋风塞上的阳刚美,后者是杏花春雨江南的阴柔美,可见蔡世平词的琴弦并不单一,它飞扬的是刚与柔的二重奏。就意象而论,前者写的是“剑意象”,后者写的是“花意象”。在中国古代百多种兵器中,适于近战的冷兵器的剑,乃为百兵之祖,铁兵之神,杀敌致胜的利器,英雄猛士的佩饰,甚至是正义的人格与高远的理想的化身。俗语说:“武人爱剑,文人爱砚”。但武人多长于舞刀弄剑而不擅于舞文弄墨,咏剑这一文事就只能由文人代劳了。从初唐郭元振《古剑歌》到孟浩然的《送朱大入秦》,从杜甫的《蕃剑》到白居易的《李都尉古剑》,从刘叉的《姚秀才爱予小剑因赠》到齐已的《剑客》等等,仅就唐诗而言,剑意象就可以构成一个寒光森然的系列。蔡世平的“说剑”与诗词史上所有的咏剑之作同而不同,同的是均以剑为审美对象,不同的是蔡世平有自己的想法、说法和写法。他所咏的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湖南岳阳县板桥村开荒造田时出土的青铜剑,乃春秋战国时代的兵器。此词上阙写剑的历史,景中有情,下阙写剑的现在,不但情中有景,而且人剑合一,豪语与警语并作,古老而凛冽的剑意象中有新创而深远的思想内蕴与美学意味。在百花的大家族中,“海棠”素有“名花”乃至“国艳”的美誉,唐人贾耽所著之《花谱》,甚至将其尊为“花中神仙”,唐宋以来的诗人,莫不对之投以青眼。如南宋词人刘克庄的《卜算子·海棠》:“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道是天仙不惜花,百种千般巧。 朝见枝头繁,暮见枝头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风吹了。”但它重点还不是写海棠,而是抒写对海棠的珍惜。紫腻红娇,蔡世平的《散天花·海棠》,咏的是红海棠,诗人移情于物的海棠意象不仅是全词的主体意象,甚至是唯一的意象,而且诗人还移物于人,物人合写,构成了叠加式或复合式的海棠意象,颇具《秦风·蒹葭》与《陈风·月出》篇中的朦胧之美,只可意会,难以言宣。由此可见,蔡世平之词不仅崇尚并高歌英雄肝胆,也欣赏并低咏儿女柔情。
反常思维。语言对于文学创作尤其是诗歌创作的重要性,无须多论。没有精彩的语言,就没有诗,没有精妙的语言,就没有好诗。今日许多诗作之所以平庸,毫无让读者参与作品的艺术再创造的新鲜感与刺激性,重要原因之一,就是语言的毫无语感的一般化,毫无新意的陈旧化,毫无个性彼此通用的公共化,总之是老化、套化、固化,最后走向无药可医的钝化与僵化。王安石身为杰出的政治家与改革家,但他却有同样杰出的诗才,他早就提出过“诗家语”的高明之论,而英国湖畔派名诗人与诗论家柯勒律冶,也曾将散文的语言与诗的语言予以区别,他说“散文是排列组合得最好的言词,诗歌是排列得最好的妙语”。可惜的是,今日的新诗与旧体诗词,才华横益的“诗家语”和“妙语”并不多见,多见的是分行排列的散文甚至是蹩脚的散文。
“诗家语”和“诗家妙语”的获得,当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从根本性的思维方式而言,则有赖于远去流俗立异标新的“反常思维”。苏东坡早就有见及此,宋僧惠洪《冷斋夜话》记载,在论及柳宗元的《渔翁》一诗时,苏东坡就发表过“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的高论,此论亦为南宋魏庆之的《诗人玉屑》一书所援引,其中的核心词就是“反常”与“奇趣”。清初的贺裳发展了苏东坡的观点,在其《载酒园诗话》与《皱水轩词鉴》中,分别以李益的“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和张先的“沉思细恨,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为例,提出了有所承传而又颇具创意的“无理而妙”之论。改革开放以来,西学继“五四”之后又一次大规模东渐,我们确实不应继续闭关锁国的错误,而应有海纳百川的胸怀,例如近些年来论者所艳称的“陌生化”,就是他山之石。1917年什克洛夫斯基发表《作为程序的艺术》(又译为《艺术作为手法》)一文,该文作为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学派的重要宣言,创造和提出了“陌生化”这一术语,这一术语也译作“奇异化”或“特意化”。该文的核心观点是:“艺术的手法是事物的反常化手法……艺术是一种体验事物之创造的方式,而被创造物在艺术中已无足轻重。”由此可见,“陌生化”不仅是要求语言和语言的言说方式打破习惯与常态,力求语言及其组合方式的新鲜感与新奇性,让读者得到惊喜乃至惊艳的美感享受,其根本要旨还在于倡导思维方式的求异性与反常性,激发作者的审美感悟力与艺术创造力,唤回作者对生命及内心与外物、小宇宙与大宇宙所构成的生命世界的重新发现与创造。综上所述,他山之石确实可以攻玉,应该中西比较与比照,但是我们也不能怀瑾握瑜而妄自菲薄,何况苏轼之论比克氏之说至少早了八百年。
诗语言是诗作品的直接现实。十年前,别来久矣不免有些陌生的蔡世平送来他的词作,对于他的诗语言和诗语言方式的陌生与反常,我初读如受电击,复览有惊艳之喜。诗评家丁国成在多年前发表的《谈诗词的语言翻滚----兼评〈蔡世平词选〉》(《东坡赤壁诗词》2007年第2期)一文,对蔡世平词语言论之甚详,且时具卓见。大珠小珠落玉盘,拙文此处不防再掇拾三五:“竹阴浓了竹枝蝉。犬声单、鸟声弯。笑说乡婆,山色拌湖鲜。先煮村烟三二缕,来宴我,客饥餐”(《江城子·兰苑纪事》),“莫道船家女子,不能判断山河。蓝田正好种烟萝。草肥眠鸟梦,水阔晒渔歌”(《临江仙·青草湖渔歌》),“不写秋声不写寒。稼轩词笔到今天。疏星远送无穷碧,俗眼能留一段蓝。 吟满月,记初三。十分无奈七分删。蚕虫偷啃沧桑叶,没到无时少说残。” (《鹧鸪天·俗眼留蓝》),“检点绿肥红瘦,由它虫懒莺忙,云飞云散任疏狂。种田人到也,收拾旧时光。 我有犁锄在手,好耕夏雨秋阳。白兰做了酿花娘。引来蜂与蝶,咀嚼一坡香” (《临江仙·藤芳坡耕种》),“十载天山客,仍活土根须。梦里几多颜色,最绿是军衣。一把老式兵刀,挑起轮台新月,静夜古今栖。洗亮清圆目,是那打霜曦。 草原风,沙场雨,雪山雷。寒暑几经磨砺,西北有雄儿。要在烟花丛里,要在胡同阵里,棋局不曾迷。因借昆仑雪,来擦雾霾眉” (《水调歌头·天山客子》)。
从以上引例可以看出,不是文字游戏,不是故作玄虚,不是破坏而是建设,在尊重汉语的基本规律和法则的基础上,发挥反常思维的活力,背离人所习守的常规,偏离人所共遵的规范,突破人所同趋的范式,由迟钝麻木的程式语、枯燥平板的实用语而清新独创的诗家妙语,对内心生活与社会生活作新的发现与新的艺术表现,将汉语变成汉语美学或美学汉语,这样才能接近诗的本体与本质,才可能创造出一般作者可望而不可及的美的作品。恩格斯1847年分析和评论歌德的创作,发表《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见《马恩全集》第四卷)一文,他说:“我们绝不是从道德的、党派的观点来责备歌德,而只是从美学和历史的观点来责备他。”此处的“责备”即评论之意,恩格斯将“美学”与“历史”作为他的文学批评标准,而且将“美学”置之于前,这不是可以使我们深长思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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