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灵之说,早在刘勰 《文心雕龙》出现:“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又说“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诗写性灵,后来一直为诗家推崇。
性灵是什么,照刘勰所指,是人的精神、性情、情感。天地这两才,唯有人参与其中才成气象,因为人会将自己的精神注入其间。所以宇宙仅有天与地是不够的,需有人参与,这样一来,宇宙是天地人三者构成的。所以他指的性灵是人的性情。所以将性情称之为性灵,是强调性情的灵动变化,即所谓“性灵不居”。
文学中所说的性灵,性是指作者的性情,灵是生鲜灵动之意。意谓将自己的性情写得生鲜灵动,表现出来的情感真实,生动,鲜活。
性情,是两个部分。情,是人之常理,人类共有的喜怒哀乐。性,是个人独具的情感,谓之个性。而个性,是个人在特定的时间地点产生的情感,亦即对特定对象的看法。因而诗中抒发的情感,是具体的,唯一的。因其独特性、唯一性而成为个性。
诗中性情自然是作者的性情,具有强烈的自我色彩。这个“自我色彩”的存在,可以是多种方式。请看高先生诗:
一是诗中直接有“我”字。如《唐山南湖偶得》:“曾经噩梦忆沧桑,濯我诗心淡我狂。多少红尘纷扰事,都从风浪转清凉。” 唐山南湖水濯洗我的诗心,使狂热的我淡泊下来。《高昌城怀古》:“苍凉随落日,天地举如杯。谁卷群星去?我擎孤月来。流沙追梦远,断壁入诗哀。瀚海春风渡,心花次第开。”我高擎着一轮明月来到高昌城。《壬辰中秋宿孙栅子村》:“山去秋寒入骨清,香来花野逐人行。举头圆月澄光泻,洗我心胸俱透明。”我抬头望明月,月光流泻下来,洗涤我的心胸,将心胸洗得通明透亮。这三首诗中皆有“我”字,具有强烈的我的色彩。
二是诗中没有“我”字,以动词表示我。如《松下》:“松下问诗艺,言诗与水似。只在此心中,流向情深处。”诗的首句是问,以问字代表我的存在,是我问松树。有的动词置于题中,如《怀袁崇焕》:“朱门深处谤言兴,皇玺重时臣命轻。万剐千刀余铁骨,此心空似玉壶冰。”是我怀袁崇焕。 《金牛山古猿人遗址怀古》:“先民遗迹世间稀,燧火熊熊与梦飞。邪许声中浑沌醒,几行青史悄然归。”是我怀古。
三是以我口气。如问的语气。《小枨触》“一笑看红紫,贪痴争未已。荷前咫尺波,谁识沧浪水?泥淤岂必哀,晴晦任天裁。雾重青萍仄,风轻菡萏开。”谁识沧浪水?是我问,问而不答。 《张家界遐思》:“奇山秀水自多情,未必张家擅此荣。一界青岩分俗念,白云深处淡浮名。”两首诗皆有问的语气,前者直接问,后者反问。
四是以我身体某部分代表我。如“那缕阳光照眼明,清风还拂柳烟轻。某些情节来心底,偶尔回眸猛一惊。”(《辛中路口占》)诗中的“眼明”“心底”“回眸”,是我的眼明,我的心底,我回眸。
五是以物代我。如《生查子·兰花草》:“幽幽独自香,淡淡兰花朵。筇杖却难寻,总教青山锁。惯居寒谷深,厌被红尘裹。喧嚷那些风,不改清清我。”是用兰花草代替我,表达作者洁身自好,不落尘俗的性格。《鹧鸪天·胡萝卜小唱》:“性淡心清滋味平,红颜仍似火般呈。叶肥未必攀高干,根硬缘由入底层。风岂惧,雨何惊,从来大地寄深情。身家不共人参比,一愿萦怀在众生。”这个胡萝卜实际上是作者的化身,胡萝卜唱的是作者的心声。
一首诗中多种方式并用,性情更浓烈。如《和蔡世平兄》:“谁染苍山润?谁梳岸柳新?杖头簪小朵,我有一枝春。”题目的“和蔡世平”,是我和蔡世平的省略。首联两个问,加上结句的“我字”,自始至终充满着“自我”,弥漫着浓厚强烈的个性。
诗注入了性灵便会生趣。清·袁枚《《随园诗话》云:“杨诚斋曰:‘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辨。’”杨诚斋得出这个结论是有来由的。杨万里所处时代,江西诗派在诗界影响很大,流行作诗注重文辞格调,以学问为诗,重在说理。他早年模仿江西诗派,写了一千多首,翻出看,不满意,觉得少了灵气,诗味不足,一把火烧了。便从头开始,着重风趣,将性情写入诗,遂在当代另成一家,人称诚斋体。这个观点是他诗歌创作经验与教训的总结。
杨诚斋指出了风趣与性灵的关系,欲得风趣需写性灵,写出性灵便有风趣。
而诗是否有趣又是个不可轻视的问题,关系到诗的成败与品位高低。明.李贽说:“天下文章当以趣为第一。”(《容与堂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第五十三回回评》)明.高启亦说:“诗之要,曰格,曰意,曰趣而已。”(《高太史凫藻集》卷二《独庵集序》)前者强调趣居于诗文首要地位,后者说趣是诗三个基本元素的一个,不可或缺。
清·陈衍则指出趣味是写诗最重要的,且是有益无弊的。“诗有四要三弊:骨力坚苍为一要,兴味高妙为一要,才思横溢、句法超逸各为一要。然骨力坚苍,其弊也窘;才思横溢,具弊也滥;句法超逸,其弊也轻与纤;唯济以兴味高妙则无弊。”(《石遗室诗话》)所以,历代名家皆强调趣味对诗的重要,如宋朝苏轼评柳宗元《渔翁》诗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明代袁宏道亦曾云“夫诗以趣为主。”(《西京稿序》)
高昌先生深知其中奥妙,重视以性情入诗,写下了许多有性情,具风趣的诗,读来令人不觉动容。
一是因有情趣而感动人。如《案上水仙》:“寒潮封大地,腊雪压柴门。妻恐诗情淡,春留一小盆。”妻子担心丈夫写的诗情调淡了,或者为了激发丈夫的创作欲望,特意在书案上放置一小盆水仙,表现的是夫妻爱情。 如《天坛回音壁》:“巧匠当年筑此墙,堂堂金碧饰辉煌。可怜黔首呼声远,何日回音到帝乡?”写的是站在回音壁听到了自己的回声,由此联想到皇帝,我站在天坛能听到回声,皇帝在京城能听到百姓的声音吗?皇帝莫要高高在上,听不到百姓呼声,不理会百姓疾苦呵!抒发的是忧民爱国之情。这两首小诗,皆借景生情,睹物思人,情感表达十分自然,读者在不经意间受到感染。
二是因蕴理趣而启迪人。如《咏伊犁天马》:“振鬣风云起,扬蹄心欲腾。天生千里足,最盼脱缰绳!”尾联看是写马,实则蕴含人情事理。马行千里,却又受缰绳所束,人们享受着自由,却需要遵守法规。受缰绳所束时想挣脱,可是想过没有?社会没有一定的约束,会是什么样的。“池边小儿语,千古起回声。红掌寻常物,拨来沧海惊。”(《题骆宾王咏鹅亭》)诗表面上写的是骆宾王咏鹅亭,和骆宾王的咏鹅诗,细品之时会发现上下两联皆有寓意。“池边小儿语,千古起回声。”是否有自古英雄出少年的意味,一个小孩,一首小诗,也切莫轻视。“红掌寻常物,拨来沧海惊。” 是否表示:寻常物亦能惊沧海,小可以搏大,平凡与伟大能够转化。其中有大与小,平凡与伟大的哲学意味。
三是因具景趣、谐趣、语趣而愉悦人。如《霜天晓角·昌黎黄金海岸观浪》:“柔似轻纱。那顽皮浪花。扯地牵天拍岸,轻一滚,笑声:‘哗……’风来说个佳。雨来还美些。万顷波涛齐唤:‘归去也,海天涯。’”词营造了一幅有趣的景色:昌黎黄金海岸,浪如顽皮的孩儿,轻轻一滚,笑出一声。一双小手,左手扯地右手牵天双手拍岸。清风细雨中,呼唤着“归去也,海天涯。”场景十分形象,鲜明,生动。读者如同看到活泼顽皮而又可爱的孩子,不也跟着孩子们快乐起来?
又如《胖人心语》“清晨揽镜自悠闲,秋月春风带笑颜。心血管愁诗已淡,脂肪肝惹酒颇顽。高低世道沾微恙,冷暖人情侃大山。非是寒生矜傲骨,硬来腰腿歉难弯。”作者有点胖,应该是写自己的真实感受,有胖带来的些许烦恼,更多的是生活的自在、悠然,生性的高傲与不弯腰的骨气。通篇洋溢着幽默和谐趣,读了不由会心一笑。
《金鞭溪印象》“打著跟头翻出家,细流淘似野丫丫。金鞭抽得风儿跳,几朵顽皮小浪花。”营造了一个生鲜活泼的情境,金鞭溪里既有疯了的野丫丫,又有顽皮的小浪花。而且巧妙运用“金鞭溪”三个字,金鞭抽得风儿跳,溪流淘似野丫丫,溪里的浪花正顽皮着。读者在享受美景的同时,也享受着语言的趣味。
高先生的诗写得如此有性灵,富风趣,且用当代语言,平易亲切,怪不得读者喜欢。显示了他的诗词功力,也证明了他的天份。
当然,杨万里认为天分低拙之人不解风趣的观点有失偏颇。我以为,凡能作诗者,应该是都有一定天份的。写诗的能力,既有先天带来的也有后天修养的。天份略低者也可以通过后天修养逐渐提高能力,性情也会有所变化。既使天份略低者也可修炼,尤其是修炼思维方法,增强思维的开阔性,创造性,多维性,弥补先天的不足,将诗写得有灵性,有风趣。
雷海基
2017年9月2日
(高昌,河北辛集人,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华诗词》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