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胡兰成跌宕起伏的一生
曾瑞,80后,青年作家。湖北恩施人,喜欢行走,爱好读书,业余写作,新出版散文集《烟火人间》。
胡兰成跌宕起伏的一生
文 |曾瑞
本文15000余字,阅读约需20分钟
一
读完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很多地方让我如坠云雾,难辨其间曲直原委,不知个中来龙去脉。我们都知道,胡兰成因投靠汪精卫,之后又跟日本人做事,被封为文化汉奸。而在自传体散文集《今生今世》里,关于这些,却是只字未提。难不成是他有意不写,为自己的过去掩饰?
整部散文集,行文是那般诚实恳切,连先后跟多个女人的瓜葛都写得清清楚楚,与汪精卫的交往,是他人生中的一大转机,不可能略去不写。文中突然蹦出的一些人物,即如李士群、吴四宝等,全无交代,让人看得满头雾水。关于佘爱珍,虽有《良时燕婉》专文记述,也令人疑窦丛生。
我满脑子困惑,就去图书馆查阅相关资料,找到了一本张桂华写的《胡兰成传》。此书整个思想还是主旋律的,很多材料,恐是别处难以见到的。一读之下,胡兰成的生平事迹,才完整地展现在我眼前。他是在飘零日本期间,写完《山河岁月》之后,从1954年3月开始写的《今生今世》,此书写了整整四年。
张桂华在《胡兰成传》里写到:“这部七八十万字的长篇自传,分上下卷先后出版,以后才集为一本。”我看的大陆版《今生今世》,版权页上分明只标着二十九万字,竟然被删了四十来万字?(后来我得知,张桂华的说法不可靠,实际删了十来万字。)我早已料到大陆版的《今生今世》被删过,却万万没料到,会被删得如此惨不忍睹。这简直令人震惊。张桂华在《胡兰成传》后记中,有个“顺带言之”,道是“大陆出的《今生今世》不堪卒读,其删节之多之混乱,简直是出版的耻辱”。
苦于没有完整版,我只得去网上下载。然后对照大陆版,便知道哪些部分被删节了。大陆版中,渔樵闲话一章悉数被删。此中写有《天下兵起》《金陵副册》《素灵夜叹》《晓阴无赖》《斗百草》《忠于一人》《新游侠传》《苏州遗事》《法亦是喜》《星辰尘俗》《殺李士群》《小嬉唐突》,凡十二篇文章,共计五万余字。
在这些篇章中,胡兰成清晰记述了,自己由一个中学教师如何成为上海《中华日报》的主笔,日军侵华后,他又如何随主编林柏生去了香港的《南华日报》,以流沙笔名继续撰写社论,最后凭自身才学,受到汪精卫的赏识而提拔,成为汪的贴身秘书,先后做过宣传部政务次长、法制局局长等职。大陆版将这些一删干净,好好的一部《今生今世》,还怎么让人读。
在幸存的篇章中,其删削程度,也可谓大刀阔斧。我尚未一一比对,只随便对照阅读了几篇,便发现了大量删节。即如《秧歌舞》一文,开篇就被大段大段的删。大陆版是这样开篇的:“中国民间是向来不谈政治,却有渔樵闲话与弹词。”网上版是这样开篇的:“浙江省境内有共产党的游击队万余人,其中在雁荡山出没的一百几十人,名称只叫三五支队,国军却开来了一旅还征剿他们不了。”
他亲眼目睹,游击队出没的村落里,也没什么特别,“既不开会,又不斗争,人们的口里,将来共产党的天下要分田这句话是有的,但亦不见得是为了这个在刻心刻意的期待,事实上减租运动都不曾听闻发生。”这些村落和别处的村落一样,只见是男人在畈,妇女在家,畈里家里皆风日妍静。
行文中,胡兰成没有袒护国军,也没有开罪共军,倒是对共军更有好感。“天下大乱,而眼前这些游击队却是可亲的子弟,反为只见国民党在狂躁不安,不得其所,顺逆之势如此倒转,就是旧朝将没,新朝将起了。”他深知民间起兵的力量,若不能顺应,则难有胜利。“彼时是抗战生于民间起兵的气运,而和平运动则不能,故汪政府的人士气不扬。”
虽在宦海一番沉浮,他坦承自己实为一个政治上的素人。“我与和平运动是一身来,去时亦一身去,大难过去归了本位,仍是青梗峰下一块顽石。”这等样文字,却是不容于当朝,定要删得面目全非,真是其心可诛。
二
胡兰成出生于贫寒人家。他一生的诸多选择,都在于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命运能得改变,除他自身才学,便是机缘巧遇,而得贵人相助。在《如生如死》一文中,他说自己平生不拜人为师,若要点香也只点三炷半。一炷香想念张爱玲,一炷香感激刘景晨,一炷香敬孙中山,半炷香谢池田笃纪。在他大起大落的一生里,对他有过大帮助的,除了这几位,至少还应该有古泳今、汪精卫、浙江斯家,也包括他俞傅村的义父义母。若不然,闯荡四海,打拼一世,他真可能还是当年胡村的那个蕊生。
胡兰成祖上,在村中也称得上大户。到他父亲手里,家道败落,以致一贫如洗。这原因,大多要归于他父亲的不务正业。他父亲不懂经商,耕作也不擅长,笔下着实文理清顺,却从没想过自己是读书人。“他为人爱管闲事,常击鼓领袖群众,弹三弦吹横笛裂足开胸,但与大户人家败落子弟的品丝弄竹完全两派。”
胡兰成用广西民歌如此评价自己的父亲:读书不像读书人,好游不像好游人,衫袖恁长裤脚短,你有哪条高过人。“而民歌里那男的答唱亦极有声色,我今只记得两句:‘不是毒蛇不拦路,不是浪子不交娘。’”他说父亲是荡子。“而自古江山如美人,她亦只嫁与荡子。”荡子在他,并非贬低。他没有褒贬,只是如实写出父亲这个人。
他对父亲的回忆平实而无褒贬,对母亲的回忆也是细腻而深情。“平时只见她在灶间,楼上楼下及堂前走动,现在却陌上多少行人,她走路这样安稳,没有一点夸张,亦只是天地为三才,日月丽于天,江河丽于地,而她的人则在天地间,与世人莫失莫忘,仙龄永昌。”
小时候,他家里穷得没饭吃。有一天,他与小伙伴在桥头玩耍,到中午都回家吃饭了,独他不回。他知道家中没米,怕回去让母亲为难。自幼,他就懂得如此体谅母亲的艰难。直到母亲来叫他,说家里饭已做好,他才跟着回家。饭不是米饭,而是留作种子的蚕豆。他和兄弟们盛来吃。母亲坐在高脚凳上,带着歉意的微笑安详地看着,真可谓端然有忧色。
胡兰成有兄弟七人,他行六。兄弟中一个早死,三个未及成年便夭殇,两个游手好闲。由于家境困难,他的所有兄弟都不曾像样读过书,只是早早出外或学徒,或当兵,自谋生路。他能进校读书,全靠俞傅村义父义母的资助。胡兰成虽天资聪颖,若不读书接受正规学校教育,恐怕也只能走兄弟们的老路。
胡兰成的求学之路也不坦荡,这就像他的一生,从没顺利过。他一向成绩优秀,十三岁参加芝山小学会试,因考得好,获赏一部《史记菁华录》,还有四角银元。小学毕业,他考进绍兴第五中学,只读得一学期,因学校闹风潮无法上课,便回了家。其后,他考进杭州惠兰中学,读到四年级,因校刊上的一则稿件,得罪了教务主任,又不肯赔礼道歉,在临毕业前夕被惠兰中学开除了。稍后,他回到胡村小学堂教书,很快结婚成家。
三
十八岁那年,胡兰成还在惠兰中学读三年级时,就已订婚。家里给他说的对象,是离胡村五十里地的唐溪人,名叫玉凤。按照胡兰成的性格,肯定是追求自由恋爱的,却为何接受父母之命?这应该主要与他的家庭有关。那样贫寒的出身,可供他自己选择的空间实在有限。
其实,他早在杭州读书时,恋过一个女子,是同学于君的妹妹,在家里叫四小姐。胡兰成自言,他年轻时贪念杭州繁华,于家也是大家。一朝取得大家小姐,于他这贫寒子弟,真是要少奋斗若许年。偏这事未成,他说是自己笨手笨脚,老实过度,没能成功。
二十岁那年,家里定在十月给他娶亲。当时,他家的状况更为不堪,父亲又一病不起,九月去世。按照乡里规矩,刚办丧事,不能接着办喜事。父亲明白家中办事不易,为此耽搁又要费钱,临终前特地留下遗嘱婚事如期照办。一个月后,胡家除旧布新,转哀为喜,迎接玉凤进门。掀开盖头那一刻,他见玉凤“穿着半旧青布太婆衣,脸上脂粉不施”,心里一惊,简直不喜。玉凤不是大家小姐,也非小家碧玉,不识字,老实木讷,绣花也不精,唱歌也不行,他心里如何过得去。
婚后未满半年,胡兰成便离家出外谋职去了。他应招去杭州某邮局做邮务生。他曾考取了邮务生,因读书没去,不想几年后,还留着职位。于他而言,这算是一个铁饭碗。每月薪水三十五元,相当于他在胡村小学堂教书半年的薪水,也不可谓不丰厚。但终究不适应邮局刻板的人事,又因小事受到局长责骂,心有不服,与之发生争辩,被当场开除了。前后三个月,他又回到胡村,然后去了北京。燕大的同学,为他谋了一份抄写文书的工作。一年后,因革命军北伐,战事在即,他只得束装南归,又回到胡村。
此时,他儿子已近周岁,家计更是艰难。在家呆了半年,他随岳父去南京谋事,终无结果。又转道去杭州斯家,他与斯家颂德是同学。在斯家白吃白住差不多一年,其间他想勾到斯家的女儿,事泄后被颂德写信婉言请走。稍后,他在杭州英文专修学校谋到职。授课一学期,又转往萧山的湘湖师范教书。在湘湖师范教书时,玉凤病倒,卧床不起。不久他辞职,打算来年春天前往广西教书。准备动身之际,不料上海发生一二八事变,十九路军奋起抵抗,与日军在上海激烈交战,上海通往南方的水路交通中断。他被迫滞留家中,照应一年,直到玉凤去世。
玉凤病危,他四处借钱无着,数日不回家。家人来催,叫他回去,他不回。回去又如何?他赌气走路准备去找几百里外的朋友告借。半路雷雨交加,他又退回来,再找义母。义母见他回来自是高兴,好茶好饭待着,就是不借钱。结果,有人来送信,说玉凤已死。他便去找另一个人借,也没借到,又到义母家,半路里脱口喊出一声杀。他真有荡子的无情,也似侠客的杀伐。到义母家,他要来钥匙,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七百大洋。他只拿了六十,锁好箱柜,交还钥匙,拔步就走。
胡兰成对玉凤可能不喜欢,感情却是炽烈真诚。玉凤死后,他自说,“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的号泣都已还给了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到了晚年,他仍说,“我的妻至终是玉凤,至今想来,亦只有对玉凤的事想也想不完。”浮花浪蕊都尽,在玉凤面前,他还是昔年从杭州读书归来的蕊生。
四
玉凤死后,胡兰成卖掉义父义母所赠竹园当路费,于是年七月,随朋友一道去了广西教书。那年他二十六岁,真可谓一无所有,“连学问亦没有,企图亦没有,所有只是我这个人,如此谦逊,但是对谁亦不卑屈。”那年他孤帆渡海,万里蓬转,不过是他此后萍踪浪迹的开始。
他去广西也不顺利,几个朋友都有了去处,惟他一人工作无着落,又因水土不服,一病不起。“却不知是什么病名,亦不延医服药,时时发热谵语,醒来只仰面看天花板,此时唯有一个念头,等病好了我去江西加入红军,但此念是从平静的心生起,对人世一点仇恨亦没有的。”虽如此说,当时他内心的绝望可想而知。
这应该也不是一时气话。二十多年来,他在穷苦边缘挣扎,想出人头地,出发到广西是连义父母所赠竹园都卖了,实在有破釜沉舟的准备,到头却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干的。好在,此时一所学校有教员空缺,他便补了进去,总算天无绝人之路。
在广西教书前后四年,换了三处学校,他的日子却是过得相对安稳。这期间,他再次结了婚。“我那年二十八岁,不要恋爱,不要英雄美人,惟老婆不论好歹总得有一个,如此就娶了全慧文,是同事介绍,一见面就为定,与世人一式一样的过日子。”
在这样的日子里,除了授课,他便是用功读书。早在北京做文书工作时,他已接触过马克思的作品。在广西教书期间,他沉下心来,再次研读马克思。他虽没有加入任何社会组织,内心里却是认同共产党的,倾于托洛茨基一派,还暗中做了些实际行动。直到在汪政府任职期间,他依然拿出活动经费资助托派。
1936年,两广发生六一事变。胡兰成因在《柳洲日报》上发表言论,“鼓吹发动对日抗战,必须与民间起兵开创新朝的气运结合,不可被利用为地方军人对中央相争相妥协的手段”,得罪了广西军方,事变后被逮捕,军法判处入狱,监禁三十三天后,被人救出。广西无法再呆,他只得“携家小北返”。
在广西教书时,他结识了那个叫古泳今的朋友。古泳今早已离开广西,到上海汪系报纸《中华日报》工作。北返路径上海,他顺道去拜访了古泳今。两人交谈之余,古泳今向他约稿,为《中华日报》写文章。这看似一件小事,实为胡兰成一生重大转变的开始。回到胡村,他着手写文章,写成两篇评论,一篇论中国的手工业,一篇分析该年的关税数字,然后寄给了古泳今。
两篇文章被《中华日报》刊载,这也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两篇文章立即被日本的《大陆新报》译载,不久又被转载于《经济学论文拔萃》月刊。这引起了《中华日报》社长林柏生的注意。社长注意,加上古泳今的推荐,胡兰成在家刚住一月,上海即来信,聘他为《中华日报》的主笔。他进入《中华日报》,一只脚便是踏进了政治。
此时正值1937年4月,抗日战争即将爆发,汪精卫和蒋介石已处于分歧当中。这些复杂的时代背景,胡兰成可能都来不及考虑,他面临最迫切的是谋职谋生,养家糊口,此时他经济上的压力特别大。他与全慧文结合后的小家庭需要支撑,母亲已死,胡村老家留下的儿子和侄女也需要他照应。能进报社工作,于他这样一介书生而言,恐怕是除教书的“口舌之耕”外,能找到的最合适的职业了。
可惜好景不长,是年七月“卢沟桥事变”发生,由此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这场战争改变了中国的命运,改变了千千万万中国人的命运,也彻底改变了胡兰成的命运。“卢沟桥事变”一个月后,日本海军向上海守军进攻,是为“八·一三事件”,由此开始了长达三个月的“淞沪会战”。一时间,上海烟尘滚滚,炮火连天,无数民众纷纷逃难。
胡兰成携妻带儿,跟随滚滚的难民潮,逃到“中立”的法租界,性命暂时无虞,生计又成问题。战事一起,报社就停止发薪,所有编辑员工一律只发生活维持费四十元。他刚进报社两月,没有积蓄,上海又没什么可投靠的朋友,求告无门。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全慧文怀孕又将生产。唯有四十元,一家三口亭子间的房租就去了十二元。战时上海交通断绝,小商小贩坐地起价,日常的青菜木柴贵得离谱,剩下的二十八元怎么支撑?
孩子出生后,一家人的生活更是艰难。胡兰成晚上去报社,白天在家,请不起保姆,就亲自照料产妇和婴儿。不久,婴儿患了肺炎,治疗需要钱。他去找林柏生求助,两次只借到十五元。“(婴儿)到底无救,但凡有点钱,亦不致这样。”出生不到二十天,婴儿就夭折了。这是胡兰成夭折的第二个孩子,前一个是玉凤为他生下的女儿棣云。婴儿夭折后无钱安葬,只得求助于“普善山庄”。这是上海专为收殓掩埋街头无名尸体的死婴的慈善机构。“婴孩殓在小棺木里僱人挟去,虽出生尚只二十日,也是父子一场,傍晚灯火街道,我步行跟随送到普善山庄。”
在如此凄惨处境中,他也不悲愤,不绝望。“我还有心思看世景。世上穷的不止我一家,他们有的还做人比我端正。又尽有日子过得舒齐的人家,虽是他人有庆,好像我亦有份。”他的心,真的好像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只是花落水流两无情,人生的任何遭遇都能泰然面对。而这看似无情的背后,实有大无奈,大悲苦,惟他自心能体味其苦其悲。
是年11月,“淞沪会战”结束,政府军全线撤退,上海沦陷。《中华日报》停刊,报社同人就地解散,林柏生去了香港的《南华日报》。林柏生主管汪系宣传,早在1929年,就已在香港创办了《南华日报》。胡兰成带着家小,也跟随林柏生去了香港。在香港,他的人生将再次迎来转机。那又如何?正如他所写:“民间多少流离,谁家的事都像中华民国的江山,从来霸图残照中,樵苏一叹,舟子再泣,但东南之地王气杂兵气,今天亦仍是白虹贯日的岁月。”
五
胡兰成在香港《南华日报》,每月薪水只有六十元港币,依然是现实的苟且。他迎来人生的大转机,是汪精卫发表艳电,脱离重庆之后。他的文章受到汪精卫赏识,先是写信给社长林柏生。这封信林柏生没有转交,至于信中内容便不明确。林柏生不转交,肯定是不想让胡兰成出头。这人心胸狭窄,极其吝啬,如何看得惯自己的手下强过自己。“林柏生大约当我是吕布,陈登谓曹操:‘明公养吕布如养鹰,饥则为用,饱则飏去。’我的薪水只六十元港币,想要离开也没有路费。”对此,胡兰成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但他的命运即将改变。
汪精卫会赏识胡兰成的文章,自是因为文中观点与他不谋而合。1938年,广州武汉都已沦陷,国民政府还都重庆。胡兰成如此分析当时国内国外形势:“我判断自此军事将成长期相持之局,中日间的政治活动将出现,外交形势则英国将退却,美国将由旁观转向介入。”是年冬,汪精卫脱离重庆到河内,响应近卫声明,发表艳电,主张讲和。
“艳电发表之日,我一人搭缆车到香港山顶,在树下一块大石上坐了好一回,但亦没有甚么可思索的,单是那天的天气晴和,胸中杂念都尽,对于世事的是非成败有一种清洁的态度,下山来我就答应参加了。当时诸人皆兴奋相告语,以为国人必纷起响应,我对泳今说不然。我发表社论,要趁第二次世界大战尚未爆发,作成中日和平。”胡兰成对形势看得很透彻。他一生不太合群,就在于对一切看得过于透彻,而不能倾心,多是冷观,以致不讨好。
胡兰成对汪的心思揣摩得很准。当时,他已经认识到,延安方面的坚决抗战是骗局,是秉承第三国际的意旨,借抗战之机,要挟和逼迫国民党。他在一篇社论中写到:“我们今日的任务就是要从日本的爪下救出中国,也要从第三国际的爪下救出中国,我们反对日本挟持中国同样反对第三国际挟持中国。因第三国际的挟持而诬陷王先生。而使中国成为第三国际的赤色傀儡,这是自觉的中国人民,不愿做任何人的傀儡的中国人民所绝对不能容许的。”在这一点上,就汉奸而论,谁是谁不是,一目了然。可惜,历史的话语权总是归于胜利者,其话语逻辑,不讲真相,只论成败。
汪精卫艳电发表后,响应的人并不多。汪需要人,这是他起用胡兰成的一大原因。1939年2月,汪的秘书陈春圃约见胡兰成,授以汪的亲笔信,信中写道:“兹派春圃同志代表兆铭向兰成先生致敬。”陈春圃要他赶快回信,并说前次不得回复,汪先生很挂念。胡兰成告知并未得信,陈默然不语,又问月薪,胡兰成如实相告。陈惊讶地说,这怎么可以,汪先生是不知道,知道了定会不安。
几天后,汪的夫人陈璧君到香港,批评了一顿林柏生埋没人才,当场把胡兰成的月薪提到三百六十元港币,还另给了两千元的机密费。“汪先生离河内秘密到日本,当面与近卫要约为信,返抵上海,随即叫我去。”前度刘郎今又来,胡兰成再回上海,已是今非昔比,九万里风鹏正举,直待扶摇而上。
汪精卫在上海组府后,对胡兰成很器重。胡兰成很懂得汪精卫的心思,总是能与他不谋而合。这是汪精卫器重他的根本。当时,周佛海、梅思平等核心人物写的社论,总是指责蒋介石,痛批国民党祸国殃民。这让汪精卫很气愤,他批道:凡是中华民国的事,无论是蒋先生做的或谁沦陷的,我们皆应负责。樊仲云在社论中提出要响应日本人建设“大东亚新秩序”的建议。汪又批道:我们做和平运动是使抗战有终之美,不是为与抗战敌对。
汪精卫虽组府与日本议和,并不敌对重庆方面。他只是在走另一条救国路线,可谓是殊途而同归。胡兰成看得明白,懂得汪的心思。汪政府与重庆之间,他谓之恰如《红楼梦》的金陵十二钗,一个正册,一个副册罢了。
汪政府成立后,胡兰成先是被选为中央委员,后被任命为宣传部政务次长,并继续兼任《中华日报》总主笔。由于深得汪精卫信任,他还是汪的贴身秘书。社论方面,汪虽不满意周佛海等人,为顾全诸人体面,特别关照他:以后社论不管是谁写的,请兰成先生一概不要顾忌,便是我写的若有不妥,亦请通知我要改。
汪政府里从一开始就分为几派,主要有汪精卫派、周佛海派,和陈公博派,后来的李士群势力也很强大。李士群原是特工出身,是七十六号的副局,因胡兰成牵线搭桥,得以靠近汪精卫,从此步步高升,最终成为江苏省委主席,掌握军政大权。内有复杂的派系斗争,外有日本人的飞扬跋扈,汪精卫想保持主权的独立完整,其心可鉴,却是无力回天。
胡兰成一生不与人争,自有书生的清高和傲骨,行事总有那么几分秉公无私。他也就很难容于别人,终于得罪周佛海。周佛海以辞职要挟,汪精卫迫不得已免去胡兰成宣传部政务次长一职。免官四个月后,又任命他为行政院法制局局长。
在法制局任上,他得罪的人更多了,大人物就有三个。先是司法行政部长罗君强,呈请核准该部举办律师重新甄别登记,他知其意是为私,要使律师变成罗君强系,不批。再是南京特别市长周学昌,呈请核准电灯附加捐,拿来做清凉山日本居留民团装设电柱电线的经费,另一件是要人力车公司向市政府按车辆纳保证金,都是想方设法增加苛捐杂税,也不批。三是江苏省政府主席李士群,呈为举行江苏省土地及房产丈量查报,现已筹备就绪,理合呈请备案。胡兰成深知这里面的猫腻很大,李士群三次呈请,三次不批。
由于得罪人太多,行政院各部会和各省市纷纷到汪精卫处告状。胡兰成便请辞,汪精卫应其所请,并非公开免职,而是干脆取消了法制局,再任他为全国经济委员会特派员,只是个空衔。这是一个信号:汪精卫不再器重他,他在汪政府中失去了价值。
在汪政府,自始至终,胡兰成一贯的书生意气,睥睨万端。汪精卫先能容他,而且重用,是因为汪也有一腔书生意气。他们以为,在日本人的沦陷区,真能拥有完整的自主权,足以跟各方势力周旋,建立一个独立自主的政府。结果证明,这一套书生意气根本行不通。胡兰成没变,还是一贯,汪精卫为求苟全,不得不变。如此,他只得抛弃胡兰成。而胡兰成,也由一贯的抗日,为求保身,转而投日。
六
1943年,距日军停战投降只剩两年。在汪政府失势,胡兰成不得不重新考虑出路。以他的政治嗅觉,他也知道继续待在汪政府,必无好下场。吴四宝被杀,李士群被杀,一系列事件,都在昭示着政治斗争的成王败寇,你死我活。
他预感到最大的威胁并非来自汪政府,而是重庆方面。大势已定,重庆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只是时间问题。虽然,胡兰成将汪政府和重庆之间,定为正册与副册的关系,这不过是汪政府的一厢情愿,蒋介石岂会承认。到时,他们这一干人,都难逃审判。汪政府的人心早已不齐,都感到大势将去,纷纷为自己寻找后路,或跟重庆方面暗通款曲,或跟日本人私下往来。
胡兰成自谓只“忠于一人(汪精卫)”,有人为他牵线重庆方面,他断然拒绝,日本人更是一向不人他眼。法制局取消后,他成了闲职人员,进退两难,依然有心重获汪的垂顾。他写信给汪,汪已不待见他,他也故意跟汪作对。汪夫人陈璧君要他回到汪身边,还是做机要秘书,他不去,要他去广东发展,也不去。
他写信给陈公博谋事。陈征求他愿不愿当南京特别市土地局长。他回信只说,“谋之内人,内人曰不可,你如何去当周学昌的下属。”陈公博很气,写信骂他如何听妇人之言。其实,他是不想屈居周学昌之下。最后,他又回到原点,开始撰写社论,写出来却登载不了。他有意去汪,却无处可去,想继续待下来,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此时,他的处境极为尴尬。
恰在此尴尬时候,他跟日本人搭上了线。“忽一日傍晚郭秀峰又来看我,是从这起因,有分教我:异国存知己,身边动刀兵,故主恩义断,江湖日月新。”郭秀峰曾是胡兰成的下属,现为宣传部政务次长,他来是因为日本大使馆新近有个恳谈会,邀请胡兰成参加。
正是在这次恳谈会上,胡兰成结识了他生命中的另一个贵人池田笃纪。此人是大使馆馆员,对中国晓得尊重,只是目中无人。初次见面,胡兰成就要跟他斗一斗。恰是这不卑不亢的性格,令池田刮目相看。翌日,池田便来拜访他。自此,两人过往甚密,情谊渐深。
此后发生的事,据胡兰成说,都是无心之失,明眼人必能看穿,实为有意安排。有天,池田来访,见桌上有篇文章,说要拜读。他同意了。跟池田多次交往,他已深知,此人同情中国。他写这篇文章,自说“那是我有感于太平天国败亡时忠王李秀成的供状,我将来逃走,也要留这么一篇文字在世上。”其实,应该也是为了套住池田。“文中历叙和平运动事与愿违,结论日本帝国主义必败,而南京政府亦覆没,要挽救除非日本昭和维新,断然从中国撤兵。而中国则召开国民会议,如孙先生当年。”池田很认同文中观点,要求带回去细看。这可谓正中下怀,胡兰成岂会不答应。
这篇文章被池田翻译成日文,“送给谷大使看,谷大使又转到东京外务省,连近卫文磨与石原筦尔他们都看了。”不但如此,“而且在华日军派遣军的佐官中广被传观。池田来告诉我这些,他面有喜色,且言谷大使今天把你的这篇文章给汪先生也看了。我想给汪先生看可不妙,但是也可以。”好一个“也可以”。若汪精卫不看,怎能激怒他?
胡兰成自知汪会对他下手,也自知池田必定会出手相救。“我心里荒凉,分手时说。‘这一段时期里我要每天来看你,我若去上海,必通知你,我若有一天不来看你,你就要来看我。’池田答好。我不点穿,因为我不愿惊动世人。”他这一招脱汪投日,真是高明。不几天,他果然被汪亲自下令逮捕。池田不负所托,闻知后积极营救。
1944年农历除夕,被关押四十八天后的胡兰成,迫于日本方面的压力,被汪政府释放。“谷大使为我置酒压惊,我亦又要说说政治,请他想法子开放内河航运封锁,取消城门口及火车站日本宪兵的检查。二月一日,日军宣布了城门口及火车站归中国警察维持秩序。”
当初,胡兰成能得汪精卫看重,在于他敢讲真话,切中要害。如今,日方看重他,也在于他敢讲真话,认定他是直颜进谏的“忠贞之士”。日本方面需要这样敢讲真话的人,以了解中国的真实情况。胡兰成善于揣摩别人,他深知人与人之间只是相互利用,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便会弃之如敝履。
他离开南京,去了上海。闲中无事,他便办了个月刊《苦竹》,一面跟日本人保持来往,坐等时机。在此期间,他跟张爱玲交往甚密,并于四月份订婚。这是他的第四次婚姻。在汪政府春风得意后,不知什么时候,曾与他患难多年的结发妻子全慧文,便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上海舞女出身的应英娣。关于全慧文和应英娣,在《今生今世》里,都着墨不多。
跟张爱玲结合不久,日军最后一次南下,胡兰成应邀去汉口作“学术演讲”。是年11月,在日方安排下,他接管了汉口的《大楚报》。在汉口,他很快又跟小护士周训德坠入了爱河。自此,他是上海汉口两头跑,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游刃有余。
胡兰成一行1944年11月到汉口,十二月初,美军飞机便开始空袭。在这动荡战乱里,他跟小周的一段恋情,恰似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的柳原与流苏,只是结局不一样。柳原与流苏终因战争不离不弃,把虚情假意的爱归于平常生活,才见得几分爱的真。日军投降后,胡兰成不得不撇下小周,独立踏上漫漫逃亡路。
七
1945年9月2日凌晨,胡兰成在日方安排下,乔装成日本伤兵,逃离武汉。三天后,到达南京。汪政府已告完结,代理主席陈公博逃往日本,内政部长陈群于日军投降前一天自杀,大小官员逃的逃,死的死,一片风残雨破。日方安排胡兰成尽快去日本,怕他一旦被蒋介石抓获,性命难保。他没有轻举妄动,因为他知道,此时逃亡日本危险最大。
果不其然,秘密开出的军舰被美军发现,遭拦截而回。逃往日本的陈公博、梅思平、林柏生,依然被国民政府抓了回来,等候审判。与重庆方面早已暗通款曲的周佛海,自为得计,有路可退,日军投降时卖力为重庆接收维持各地治安,最后仍被关押受审,直至瘐死狱中。
胡兰成出身农村,深知民间的广阔。在汪政府当职期间,他曾多次提出和平运动应与民间起兵同气运,才得最终胜利。转眼间,汪政府覆灭,日军战败,胡兰成不但落得一无所有,还是被国民政府通缉的汉奸。他决定沉入广阔的民间,先失踪,避过风头,再做打算。
在离开上海潜往浙江时,他写了篇文章留给池田,题作“寄语日本人”。“……自兹中国将内乱,此身未死,尚得重论。国际亦美俄将冲突,东南亚将出现许多新独立国,五年后日本可摆脱败战的束缚,十五年后国势可以恢复……”胡兰成的预知能力,实在令人佩服。要知道,当时日本刚刚战败,他就预知了国共的三年内战,甚至美苏两大阵营相持几十年的冷战。一方面,他当然也在拉拢日本人,为自己留后路。他知道,池田定会为他翻译传阅。日本人读到,定会记住他。多年后他到日本,发现有些人居然还留着他这篇文章。
在侄女婿陪同下,胡兰成先乘火车到杭州,渡过钱塘江,再坐公共汽车前往绍兴,在侄女婿姐姐家住了两天,发现此地不宜久留,赶紧撤。胡村近在眼前,却不敢回去,他在家乡名声太大,回去必定招人注意。一番考虑,他决定前往诸暨乡间,投奔斯家。斯家曾待他不薄,发达后,他也有过大力回报。此番落难,他前来投奔,斯家自然不会拒绝。
在斯家没待几天,怕邻居胡乱猜疑走漏风声,胡兰成只得让斯家安排,到外面暂避。斯家老四陪同胡兰成去找了几处,都无法安顿。斯家姨太太范秀美自告奋勇,带他去找自己的同事,仍遭拒。几经折腾,最后决定去温州范秀美的娘家。范秀美“十八相送”,眼前迢迢天涯,一路长亭短亭。就在这前往温州的逃亡路上,两人渐行渐远渐生情。
范秀美比胡兰成大一岁,其时年已四十,面相风度看上去像是三十不到。她是斯家姨太太,斯家老爷去世时,年刚十八,其后未再嫁,过着青春守寡的日子。这样一个人,自是逃不出情场老手胡兰成的手心。他们到丽水,就结为了夫妻之好。“这在我是因为感激,男女感激,至终是惟有以身相许。”他自己也承认,这段感情并非没有利用之意。“但我每利用人,必定弄假成真,一分情还他两分忠实与机智为一,要说这是我的不纯,我亦难辩。”他坦诚到连小周和张爱玲都告诉了范秀美,范听后也不吃醋。张爱玲翌年二月来温州找他,却是另一番光景。“我一惊,心里即刻不喜,甚至没有感激”。他有了范秀美,便把张爱玲看淡了。正是从此时,张爱玲起了与他永诀之心。
匿居温州期间,胡兰成已化名张嘉仪,自称祖上是张佩纶。张佩纶是张爱玲的祖父。胡兰成毕竟底层打拼多年,又在宦海沉浮多年,什么事没经历过,生存能力也就特别强。他善于揣摩别人,投其所好,然后加以利用。流落天涯,沉入民间,他很快靠上一个人,在温州立住了脚。这人便是刘景晨,地位尊崇,称得上温州第一耆宿,前清做过县长,民国初年曾为国会议员,还做过厦门大学教授,梅思平和国民党的将军邱清泉都曾是他的学生,历来温州行政专员和县长到任,总要先来拜访他。能得到这样一位德高望重之人的赏识,他的身份便不再令人怀疑,生计问题也很快得到解决。
此后,胡兰成被介绍到温州中学教书,又做起了他的老本行。有刘景晨做靠山,可以在温州立得住,不久他又跟梁漱溟通信成了相契,将来再出中原亦有新的机缘。此时的胡兰成又是一番春风得意。张爱玲知他已脱难,便写信诀别。“我拆开才看得第一句,即刻好像青天白日里一声响亮,却奇怪我竟是心思很静。”诀别信中,张爱玲还附了三十万块钱,是她新近两部剧本《不了情》和《太太万岁》的稿酬。这份“不了情”,在张爱玲,已是仁至义尽。胡兰成“心思很静”,看完信,也不惊悔,因为他还有范秀美。在温中做教师后,范秀美便搬来同住,又是一番“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胡兰成的一生似乎注定萍踪浪迹,不得安稳。他在温中教书时,已是1947年秋天,国共内战已起,很快就是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而后改朝换代,江山易色。他不问人间事,跟同事都很少交流,教书之余,便一心写作《山河岁月》。如此在温州半年,被调到淮南中学做教务主任。此地位于雁荡山下,远离尘嚣,却不太平。他在雁荡山下教书一年,世外早已天翻地覆,换了人间,遍地跳起了秧歌舞。
这时,胡兰成亦喜亦忧。“我在《山河岁月》里所写的,一旦解放军来证明,私心甚喜。”“秧歌舞是黄帝的咸池之乐,周武王的大武之舞,汉军在九里山的遍地楚歌,与秦王破阵乐的生于今天。”忧的是,该何处藏身?1949年秋,他被转往瓯海中学。城市已在开展“肃反”运动,乡村也在发动农民斗地主打恶霸,分田地搞土改。乡绅逃亡城里,城里人则逃亡上海。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胡兰成惊恐不安,又很快被罢免教职。许多人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这胜利不属于他。
他不能坐以待毙,赶紧给梁漱溟写信,这步后路他早为自己留着。梁漱溟一直在四川办勉仁书院,曾邀他去四川做教授,还准备寄路费。可随后解放军渡过长江,上海、南京往四川的交通断绝,他与梁漱溟失去联系。在紧要关头,他再次给梁漱溟写信,得到了回复。梁漱溟这次不是要他去四川,而是去北京。信中说,毛泽东答应梁漱溟开办文化比较研究机关,并问聘谁为副,梁推荐了胡兰成,得到同意。
胡兰成收拾行李动身,反复考虑还是没去北京。以他的政治嗅觉,他不会自投罗网。大陆不敢留,他只能逃,先偷渡到香港,再偷渡到日本。国共内乱遍地战火,他一度沉入民间,于夹缝里求得片刻安稳,终究无以安身,从此流落天涯,欲归无计,蓬莱飘渺浩瀚沙。
八
逃离大陆前夕,胡兰成回到上海。昔日好友死的死,逃的逃,个别来往的也如惊弓之鸟,交谈之间只有哀叹与牢骚。访旧半为鬼,他不死心,再去找张爱玲,出来应门的已是别人。人去楼未空,算来多少恩仇情怨,死生别离,仓皇难顾。
张爱玲曾对他说起李义山的两句诗: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原隔座看。“其后我亲见日本败战,南京政府覆没,又其后国民政府亦逃亡,解放军渡长江,我总要想起这两句,见星沉海底虽惊痛,但更可惜解放军只成了南下而牧马。中华民国还有新朝要来,如虹气飞雨扫过河源,那里是汉民族的出身地。”只是从此万里江山遍地红,再也容不下他了。
由于手头没钱,胡兰成在香港困了五个月。这期间,他结识了唐君毅。从相识到离开,不足半月,两人的友谊却持续了几十年。1950年九月十九日,在蛇头安排下,胡兰成踏上了远赴日本的汉阳轮。船近横滨,海天清丽。这一回他被扮成水手,只许随身穿一件衣服,什么都不带。到日本,他又回到昔年的一无所有,唯剩自己这个人。而早在日本投降撤离中国之际,他已经为自己留了这步后路。此番前来,他落魄潦倒,也心中有数。
在横滨上岸,他前往东京,投奔昔年故交——池田笃纪。他说,这世上有个池田,我叫他必定天地皆应。池田待他,确是高情厚谊。日本败战后,池田归国,一度很落魄。当时日本物质匮乏,失业严重,像池田这等战时驻中国外交部的职员,回国后根本无处安置,只能自谋生路。败战归来,池田一下子沦入小贩群中,靠推手车贩卖蔬果为活,一家人缺衣少食。打拼四五年,稍有起色,才新制得一袭和服。
池田虽自身难保,还是大力相助胡兰成,带他去参加会议,给他介绍社会名流,扩大他在日本社会的交际面,还请人教他日语。此时,胡兰成最迫切的是生存问题。池田也在为他四处奔走,联络去各处演讲,寻找可以写稿的报刊杂志。半年后,胡兰成逐渐恢复,稍有所成,他离开池田家,移居东京。
在日本稍微安定后,胡兰成曾想联系留在大陆的范秀美,叫她过来。当时中美对立,中日断绝往来。大陆中国正在斗地主打恶霸,三反五反,随后又是五七右派,三年大饥荒,十年文革,一片政治的狂热。他不可能跟范秀美取得联系。凭胡兰成的性情,生活中必定缺不了女人。昔年跟张爱玲结婚,转身到武汉,就搭上了小护士周训德。跟范秀美,虽是患难与共,终无一纸婚约。胡兰成不会等,他从没等过谁。
移居东京后,他很快跟房东主妇一枝对上眼,发生一段新的感情。“第一天我就留心看她在人前应对笑语清和……她脸上的正经竟是凛然的,好像是在神前……她的人好像花枝的斜斜,而又只是小女孩的端正听话。”这一枝对他也有好感。第三天晚上,她和母亲请胡兰成看电影。一枝坐在他旁边,他便伸手搭在她露出的臂膀上。两人好后,一枝说:“那晚临睡前我自己也摸摸膀上你的手搭过的地方,想要对自己说话,想要笑起来。”
胡兰成一生风流成性,交过不少女人,《今生今世》里先后结婚或有结婚意愿的就有八个,像学生王爱娟这类一时心热的还不知有多少。对女人,他说与其是爱,毋宁说是知。确实,他很懂得女人。因为懂得,所以尊重,故此深得女人心。一枝的心,也是这么获取的。他跟一枝保持了三年秘密关系,其后再也没通音信。他坦言:“李白诗‘永结无情契’,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人。”
胡兰成离开一枝,是因为他重逢了佘爱珍。佘爱珍这个一度在上海叱咤风云的女人,汪政府覆灭后,被收监下狱,转眼国民政府又亡,她得以释放,先逃到香港,最后又来到日本。早在上海时期,胡兰成对佘爱珍就有意。其时,佘爱珍是上海黑社会老大吴四宝的妻子。胡兰成经常去她家白相。佘爱珍对胡兰成,可说没多少情。胡兰成逃到香港,四处筹钱偷渡日本。当时,佘爱珍由吴四宝徒弟供养着,依然是阔太太。胡兰成向她求助,却只给了两百元港币。最后两人在日本重逢,看着看着又欢喜起来。胡兰成道,原来有缘的只是有缘。佘爱珍却说,我与你是冤。
无论是缘是冤,1954年3月,他们结为了夫妻。这是胡兰成的最后一次婚姻。生活上有佘爱珍支撑,胡兰成总算又得安稳,开始沉下心来读书写作。与佘爱珍结婚后的三四年里,他写出了自己最看重的两部书:《山河岁月》和《今生今世》。这两部书,尤其是《今生今世》,赞誉者有之,唾骂者无数。但无论如何,《今生今世》所呈现的独特胡氏文风,必将会影响一代又一代的汉语读者与创作者。诗人柏桦曾说:“胡兰成是文学水平的试金石,也是人品人格的照妖镜。”
两部大作写出,胡兰成文思不竭,一发不可收。1962年写成《世界之转机在中国》,在香港《新闻天地》连载。1967年在日本出版《心随经喜》。1968年用日文出版《建国新书》。1972年用日文出版《自然学》。这是他人生中最高产的阶段。
1974年,应台湾文化大学之邀,胡兰成前往台湾讲学。胡兰成这样的“漏网汉奸”,怎会受邀到台湾讲学?两年前,也即1972年,美国总统访华,接着中日结交。一时间,国际上众多国家,包括美国和日本,纷纷与台湾“断交”。台湾在国际上被孤立,被迫调整政策,以便接纳最为广泛的支持者。
1972年9月台湾与日本“断交”,胡兰成于10月便随华侨代表访问台湾,文化学院邀请他来教书。可入境手续难办,一拖两年,才得成行。胡兰成终于登上大学讲坛,开讲的课程名为“华学科学与哲学”。紧接着,《山河岁月》在台湾出版。
这书的出版,为他再招祸患。余光中等人批判此书“妄发议论,歪曲历史”,殃及此后的《今生今世》。原已付排的全书,不得不经胡兰成自行删减九万余字,才于翌年问世。台湾社会对胡兰成的批判,波及到学校。文学院迫于压力,迎合社会舆论,正式通知胡兰成停课。其后,他去台湾著名作家朱西宁家住了半年,便重回了日本。
颠沛一生,飘零异国,当年那个从胡村走出的蕊生,确实老了。老友渐绝,旧交日稀,他慨叹:“大家都对我不高兴了,几至友谊全熄,我也不觉孤寂。”他感到来日无多,仍是著述不辍。去世一年前,他还在计划写一部《民国史》和一部《中国的女人》。他写了《女人论》,接着写《中国的女人》,却没能写完。这两部虽没写出来,《今生今世》也已经当得起了。
1981年7月25日中午,胡兰成出门去寄信,回家后冲了冷水澡躺下休息,随即因心脏衰竭去世,享年75岁。临终前,仅佘爱珍与佘的女儿陪伴卧榻。他对佘爱珍说:“以后你冷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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硒园雅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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