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泪
硒 园 雅 吟
母亲的
泪
母亲的泪
▢ 峰中残蝶
再坚强的人也会有泪,更何况苦了一辈子的农村女人。
我母亲今年六十三了。她们这代人,磨过三年自然灾害,熬过了割资本主义尾巴,也苦了三提五统,赶了第一阵春风。她们这代人,注定了要经历各种苦辣酸甜。
母亲是贫农家的大姑娘,脚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她小时候,没什么比吃更揪心。外婆多病,很多时候,外祖父只能艰难地揭开干瘪的柜子盖,几勺粗壳都没舍得褪尽的苞谷粉子就着胡乱抓回来的鸭脚掌、葛藤叶或艾蒿,糊弄五六口人的生命。母亲回忆,那汤好白好白,漂几匹绿叶子;苞谷糊糊用小木盆装着,照得清眉毛眼睛。
饥饿是上好的磨砺,饥饿养就了坚强。我六七岁时,母亲已经学会给自己的肩周点那火红火红的艾灸。每次,那灸都会烧出透亮透亮的水泡,母亲仿佛天生没有痛觉,除了嘴角偶尔抽搐下,眉毛挤得乱七八糟外,她从不吭声,从不流泪。
母亲并不是没有泪。她一样脆弱。
包产到户后的第三个夏天,一夜磅礴的风雨。凌晨,母亲的嚎哭把我惊醒。她,坐在湿漉漉的田埂上,无力捶打着黏稠的泥坑——苞谷地像被车碾过,前日竹林挺拔般的青绿全都齐偡偡地……倒下了。
一同倒下的,还有母亲的期待。土地是母亲的根,土地是母亲的命。父亲兄弟五个,他们只能分两亩多地。只要等到春天醒来,母亲就会在地垄上烧起山包一样的火粪堆,或是就着昏黄的油灯挑饱胀的苞谷籽。她相信,两亩多地可以收一千多斤,口吃肚攒下来,还够我们哥俩的学费。揣着这份期待,丢籽、间苗、扯草、施肥……母亲从来不知疲倦。可这一夜风雨,竹林般的苞谷齐偡偡地倒下了。那惨淡的苞谷地呵——大地无声的泪河。
泪,毕竟于事无补!母亲砍来大捆大捆的水竹,一株一株地扶,一株一株地扎。灼人的阳光里,她的身子佝偻成一把残缺的镰刀。
那年的生活很苦,母亲重拾三年自然灾害时练就的坚强,芭蕉蔸、青蒿草、葛藤叶的苦涩,像一颗种子种进了我们困苦的记忆。那年的生活很苦,不过,我们哥俩还是坐进了小学堂,风不吹雨不淋的……
时间是这世上最好的稀释剂。渐渐的,母亲那次流泪的场景被尘封。直到九三年,又一个夏末,她再次泪奔。
那年,我在来凤民族师范念书。年度检测,我的政治、电教、音乐、体育四科挂红。四科挂红就得留级,两次留级就得开除。伤心的空气中,挂红的通知书飘落、飘落……
母亲一动不动。空气凝固……母亲的骨头瞬间被抽掉了……好久,我才听得清她微弱的喘息。两行浑浊的泪,奔涌,砸向滚烫的地面。
“妈,我不读了。”我自以为母亲心疼五百元留级费,甚至根本没有办法凑齐。哪想到,“我不读了”四个字像一座庞大的瞬间崩塌的山,残酷地埋葬了一直就很坚强的母亲——至今,我都记不起她是怎么苏醒过来的。
那些天,母亲求叔叔拜舅舅,最终凑齐必须的留级费、学杂费、生活费。
中师毕业,我混到一个饭碗,母亲从此成为村里最幸福最骄傲的女人。直到八年前,外祖父下葬那天,我又看见母亲那晶莹的泪。
母亲念叨,外祖父吃了一辈子苦——外祖母死得早,他拉扯四个孩子,吃了不少苦,摞了很多病,六十多岁才赶上好日子。
外祖父下葬那天,是个阴冷的凌晨。素洁的床单缓缓盖向佝偻、冰凉的身子,沉重的黑漆棺材盖被四双粗糙的大手缓缓举起,母亲双眼一红,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一串串。没有人劝母亲,也不会有人劝母亲。山里有规矩,父母过了世,你不哭就是不孝。后来,母亲常念叨,她不是怕别人说她不孝,她是真觉得自己的父亲太苦,她说她想她的父亲活到九十活到一百岁,弥补曾经的苦难与艰涩。
外祖父过世,母亲恢复了自己的坚强。她长年采茶、种地、喂猪,家中添置冰箱,更换电视,修缮房屋,日子也滋润。哪想到,我的一次固执,竟又惹得她潸然泪下。
——前几年,我改行进了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那个中午,当我接到单位电话准备急匆匆赶回时,母亲手忙脚乱地从冰箱里翻出好几大包金灿灿的熏肉。
“带起,打电话说回来,我就洗的。”“算了,懒得提。”“上坎就有车,一个大男人,都带起。”“真不带……城里什么都有。”
母亲突然愣住了,那皱纹密布的眼睛眨个不停:“你钱多……小孩读书,还要买房子。”“妈,我说不带就不带!”“那——,你走——”
母亲“嘤嘤”哭起来。我赶紧把熏肉往袋子里塞,赶紧胡乱找个理由搪塞:“还不是,想把点好的都留起嘛——要得,我都带起。”
父亲找来粗篾背篓。我走在前面,父亲走在后面。回头处,母亲好不容易收住泪。
“叫你带,你就带。”走了好长一段路,父亲才说了句——你不要她的东西,她只怕是怀疑——有没有她,你都无所谓了。
那之后,我每次都大包小包地塞。只为,不再看见母亲流泪。
2016年11月8日于鹤峰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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硒园雅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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