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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千恩:苦雀叫的苦哦苦

陈千恩 硒园雅吟 2021-10-27


陈千恩,笔名竹生,巴东金果坪乐群岩人,媒体工作者。人生偶像鲁智深,粗犷,耿直,做人有底线,爱憎分明。




苦雀叫的苦哦苦 

文/陈千恩

         

 

老常最后的那餐饭吃的很早,天刚蒙蒙亮。虽然碗里只有少量的米饭和几片猪肉,但这餐饭形式很隆重:饭桌上摆三柱香,三杯酒,三支烟……三声鼓响后,主持葬礼的支客司便悠长地喊道:亡者回家吃饭吧,这是你阳间的最后一餐饭,慢慢吃,吃饱了好上路……

老常和我是亲戚,话不多,酒量却不小。我们每到一起,肯定要喝几杯。由于酒量大,他说喝就喝,从不多话。我们约定,喝一辈子酒,做一辈子的兄弟。

出事那年,他刚满49岁,离五十岁还差一年。高中毕业后,他学过几年木匠。后来,到当地信用社工作,由于少言语办事稳妥,很受群众信任。再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被裁员回家,回家前有人建议他到领导家走动走动,内向而又倔犟的老常说,活命的路不止一条,我不会因为一份工作而去低三下四的去求那些烂人。

他的两个女儿一天天长大,读书也用功。学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没有经济来源的老常不得不走上大多数农民兄弟挣钱的路:外出打工,挣钱养家。

为了找工作,老常与他的伙伴们,去过广州,进过新疆,按他们自己的话说,有铁路的地方他们都去过,没铁路的地方也去过。从家里外出打工的时间,大部分是春节过后,因为那个时间段许多工地需要民工,工资也相对高一些。但是,春节过后的火车,挤得没地方落脚,但老常和他的伙伴们还是不得不挤上火车,站着打盹,站着吃饭。特别是那次去新疆,在火车上站了七天七夜。“火车上人挨人,大家就相互靠着睡了。”同行的伙伴们这样说。

找到一份好工作,是老常与他伙伴们最高兴的事。为了挣得多一点,老常选择的工种是打隧道。几年下来,他由一个信用社的信贷员,变成了一个打隧道的熟练工,工资也在一天天涨。前三年,他的大女儿考上了省内一所名牌大学,小女儿也考上了高中,老常肩上的担子也就更重了,干活也就更卖力了。

其实挣多挣少,由不得他们这些人。比如那次去新疆,他们连路费都没挣回,因为他们赶到那个地方时,工地上已经不需要民工了。还有一种情况是,包工头不讲信用,卷款潜逃的事时有发生。这种事见多了,老常说大家也都有了心理准备:能结账当然更好,万一亏了或挣不到钱,他们也不会告诉家里,因为他们知道,家里不仅帮不上忙,还会多几份牵挂。

老常的省钱方式之一,那就是节俭。做力气活的人,不抽烟是不行的,因为干了一天活,收工后抽一支烟,会感到浑身轻松。所以,多次想戒烟的他,几次都没戒成功。但他有他的主 意:他按千分之一的比例抽烟,也就是说当月能挣三千元,就抽三元钱的烟;能挣四千元,就抽四元钱的烟,如果哪个月没有挣到钱,他就不抽烟,他说挣不到钱抽烟,那花的是孩子生活 费,于心不忍。当然,他还有个更高明的存钱办法,那就是在家里办一张银行卡,把卡放在家里。他不论在哪打工,只要一发工资,他就把钱存入这张卡上——他在外地,卡在家里,想花也没法花。每存进一笔钱,他都要给家里打一次电话,一是报告喜讯,二是借机拉拉家常,与他家里的那个人说说悄悄话。

让老常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年底了收工回家过年。除了大人孩子的礼物,再忙也要买上几张红纸,在过年时给大门旁门贴上对联。一些识字不多的工友,都是在镇上买写好的对联,回家只要贴。但老常却只买红纸,回家后自己写。他说,写对联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图个热闹,图个过年的氛围。他去年回家写的对联,仍贴在门上,褪了色的红纸上,还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对自己家庭的祝福:天赐予一门吉庆,春送来两字平安。横批是:幸福家庭。

今年初,老常跟自已组里的一位老乡去甘肃定西打工,因为那里正在修铁路。到了工地,工程承包方见他技术熟练,便给他每月4500元的工资。

四月初,老常给家里的电话多了起来,因为一位老乡在工地上出事了。老常与他家里的那位说的话,无非也就是家长里短的闲扯,什么前两个月的工资他都打到家里的卡上 了,什么后三个月的工资还未结,等等。他家里的那位说,长途话费贵,少说几句吧?老常说,不要紧,在电话里听你说话,比跑回家去听你说话还是省钱些。

老常给家里打的最后一个电话,是端午节的头一天。这天他上的是晚班,上班前他与在一起做事的几个老乡说,明天是端午节,下班后一人拿30元钱,到定西城去打个牙祭,好好喝杯酒。他的建议, 老乡们当然同意,因为自从正月从家里到工地后,他们就没回过家,也没有舍得进城。商量好以后,老常便拔通了他女儿的电话,说自已明天要进城过节,要她在端午节这天也改善一下伙食,给她妈妈打个电话,给她姥姥打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还特别强调女儿:“你大姨爹有三年没回过娘家了,听说今年要去看你姥姥,你一定要要给你大姨爹也打个电话!”

晚上8时,他随拉料的工程车去工地。当工程车经过一处坑洼地时,剧烈的颠簸让他从车上摔了下来。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致命的一摔后,他就再也没有醒过来——2011年农历五月初五凌晨三时三十四分,他从我们的酒桌上提前离席,忙他自已的事去了。

五月十三的下午一点,他又回到了家乡。不过这次回来与往日不同,热闹倒是热闹,但他却一言不发,安静地躺在骨灰盒中。

灵车刚到村口,近百名老乡就围了上来,低沉忧伤的哀乐,与接他回家的哭声混成一片……一位年过八旬的老婆婆说,老天怎么乱来呢,你要拿也该拿我们这些没有用的老人呀,你把孩子拿走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他的大女儿抱着他的骨灰盒,他的小女儿抱着他的遗像,一行人缓缓回家。孩子们没有放声大哭,因为怕泪水浸到骨灰盒和遗像上,让她们的爸爸在那边受苦。按照地方风俗,他家里的那位给他安排了撒尔嗬,也请了道士为他开路。入夜,大雨如泼,但前来吊丧的乡亲仍然络绎不绝。不管亲人们怎样悲痛,也不管两个女儿怎样叩头跪拜, 老常只管安安静静地躺在他家里那位给他买来的黑木棺材里休息,不声不吭。

夜深了,灵堂里的亲人们也哭累了,于是道士先生开始为他低呤浅唱:春夏秋冬一场梦,人生恰似水上花……与之相呼应的,是他对门山中那只苦雀的叫声:苦哦,苦哦……

后记:此文写于2011年6月16日凌晨 1时。老常已经走了八年了,我却时常想起他,今天借硒园雅吟一角,祝天国的老常快快乐乐!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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