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已经工作11年,正运营着一家小型咨询培训公司,收入主要靠广告投放。但她发现即便是往日最为阔绰的汽车行业,也在投放上大幅缩减了预算,尽管当时公司收入尚可,但这趋势仍不免让王熙瑶感受到了一丝危机。她希望自己能有一个技能,一个能够获取稳定经济来源的技能,以抵消她的不安全感。一位口腔行业的朋友知道她一直都想当医生,建议她去试试一种名叫“对口招生”的政策性高考——是国家为了培养应用型高技能人才而推出的一种招生形式,只需要考语数外和专业课,难度比高考低,但受政策限制,多数只能考取本省专科院校。王熙瑶有些心动,但她感觉自己一个本科生去读大专有些怪怪的。朋友却直言,“想当临床医生,你这个年纪在北京已经没有机会了。但口腔你可以试试啊,你可以灵活就业,去私立门诊,去社区基层做口腔卫生服务,也是个好大夫。”转念一想,相较于最少要读五年的本科,专科只需要读两年的全日制,第三年就能下临床实习了,成长周期比较短。对于33岁的王熙瑶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务实的选择了。王熙瑶衡量了一番,虽然大专学历低,但自己身边有开诊所的朋友,可以先就业,再慢慢往上升学历。至于收入,王熙瑶算了算自己的存款,能够支撑自己6年的脱产时间(专科3年+刚下临床时的收入),“这6年我粗茶淡饭,可以支付自己所有的生活成本。”2019年3月,王熙瑶花了1000多块在培训机构和网上分别买了历年真题和全套教材,正式准备重新“高考”。接下来的一年,她逐渐退出公司的经营,同时抽时间自学文化课和专业课知识,直到考前一个月,才进入河南的一家培训机构封闭冲刺。每天早上5点起来开始背书,中午只用5分钟时间吃饭,晚自习上到12点,回宿舍后再学1、2个小时才睡觉。除此之外,因为学校的浴池每周只开放3天,每次1小时,王熙瑶还要跟小自己15、6岁的同学们抢公共浴室里的水龙头洗澡,感觉自己“像穿越了时空,重新活了一遍。”2020年7月,王熙瑶终于在河南进入了因疫情延期一个月的考场。与此同时,22岁的戴萌也坐进了北京的高考考场。为了赶上这场考试,她在大三时还专门向所在大学申请了提前毕业,用一年时间修完了两年的课程,完成了开题报告和论文答辩,拿到了毕业证。2016年,戴萌考入一所211大学的工商管理,并在大二凭借着绩点排名进入了会计专业。但刚分完专业,她就后悔了,觉得这个所谓保研率高、老师教学水平好的专业“也就这样”。2018年2月,一场发生在商场的持刀伤人事件让她重燃了想要学医的念头。她想做拯救生命的事情,而不是在课堂上听着老师用一节课讲做假账的案例。她决定再拼一把,重新高考,学临床医学。在王熙瑶和戴萌坐在考场上的时候,吕鑫正在一所大学里读大三,学计算机专业。那时的她已经跟不上老师的教学进度了,每节下课,都要反复去看老师的网课录屏,才能研究明白一、两个知识点,但同学们却能即时答出老师的提问。她早已发现自己并不适合这一专业。当时有节名叫“课程设计”的课,4学分,没有期末考试,只需要同学们设计一个项目。为了拿到学分,吕鑫每天都在熬夜写代码,最后熬了个通宵,写出来一堆bug。那一刻,吕鑫想把电脑砸了,崩溃到在宿舍里面哭。等到2021年,吕鑫终于熬到大四了,互联网也变天了。去参加双选会,吕鑫发现多数公司已经不招学习Java的应届生了。班级里20多个同学,只有2、3个还在从事计算机相关的工作,大部分都转行了。学校和当地的高新产业园有合作,吕鑫得以在毕业前去一家公司实习。996,作为女生干的大部分都是测试与运维的工作,比开发还枯燥。她干了半年,辞职了。回老家打工,做超市管培生,摇奶茶,做家教,除了计算机行业啥都干,“再干下去我要疯了。”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了吗?想到自己在参加学校红歌会时,站在最前面弹古筝,是大学四年为数不多的可以让自己感到开心的事情。她发现自己小时候学习的乐器似乎还没忘,也感受到了自己把兴趣爱好发挥出来时的喜悦,“反正我干什么都是当牛马,不当牛马痛苦,当牛马也痛苦,我还不如选择自己喜欢的,虽然痛苦,但是痛苦并快乐着。”吕鑫决定重新参加高考,学音乐。
02
“我想重新高考行不行?”在下定决心后,吕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征求妈妈的意见。7年前,吕鑫高三,家里破产,就算爸爸把家里的房子卖掉还债,也是杯水车薪。填报高考志愿时,她只想选一个前期投入少,后期回报高的专业,以子女的绵薄之力缓解一下家里的债务压力。那是2017年,互联网行业正立于潮头,于是打探了一圈亲戚朋友的建议后,吕鑫便报考了河南某大学的计算机专业。吕鑫对计算机没什么概念,只知道这专业需要些很复杂的逻辑思维,她从没想过自己未来四年会如此痛苦,甚至还患上了抑郁症。吕鑫的第一个大学学生证,受访者供图
面对女儿重新高考的又一次询问,吕母问,“你觉得你能行吗?”“只要你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可以。”妈妈没有反对吕鑫的选择。在此之前,吕鑫还在担心自己既不上班又不上学,家里人会有意见,“因为那时候家里都这么困难了,怎么可能拿出钱再去供你去学艺术这么贵的东西?”吕鑫顾虑道。家里的债务情况并没有太大变化,但这一次,吕鑫想选择自己喜欢的。对于家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工作攒下来的钱补课。参加艺考前,吕鑫需要系统地进行培训。她在一家机构报名了18000元的大班课程,学习乐理和视唱练耳,又报名了14000元的古筝一对一课程。等艺考结束,她又花15000元报名了一家了全日制的文化课补习机构,开始了4个月的文化课学习。她是这个机构里最大的学生,小她5、6岁的同学们都叫她“老大姐”。因为不是在籍学生,吕鑫的一切考试事务都要自己操办。她所在的地区招生办,有工作人员专门给这些社会考生拉了一个群,专门发各种信息通知。有时候上午发布了通知,下午就得去做,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因为怕错过信息,那段时间招生办的公众号一直都是她的微信置顶,每次看到公众号发了什么消息,就立马点开。为了及时取准考证、拿档案,吕鑫没少在复习时请假。甚至还曾因为年龄大于一般考生过多,而被招生办老师质疑。另一位加入重新高考大军的汤玲中,也在2022年坐进了广东的一处考场内。在她走进考场前,监考老师看着她的人脸扫描信息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因为她已经28岁了。汤玲中高考那一天,受访者供图
10年前,因户籍问题无法异地高考,汤玲中决定去日本留学,在日本top大学读生命科学专业。一年半的语言学习拖后了她的学业进程,同龄人已经毕业了,她还在读大二。汤玲中产生了年龄焦虑,加之不是自己心仪的专业,她决定退学回国工作。她先是进了家日企做销售,后来又自己开了家留学机构,给想要去日本留学的孩子们教授日语、化学和生物。期间,汤玲中遇到了一位比自己年龄还大,却要去日本重考本科的学生,在和对方的交流中,她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选择, “既然社会存在这样的机制,它允许你去做,你就没必要去太在乎别人的眼光。”汤玲中一直想学医,时常在工作之余上网课学习。2021年1月,汤玲中一边冲澡一边上网课,看着老师讲PPT,听着视频里学生写笔记时发出的沙沙声,她突然有了一种冲动。那节课结束后,她给当时的男朋友发了一条微信,“我要重新高考。”她本打算按照高三的进度,完整地进行三轮复习,但她和学生的考试时间都是在6月进行,时间上的冲撞导致她根本并没有时间与精力专注地复习,只能等每天晚上9点把学生们送走后,自己再在机构里学2个小时。但也时常会被工作上的事务打扰,“不能因为私事去耽误别人,学生他们也是考大学,你重来几遍无所谓,他们肯定更重要。”汤玲中没时间参加补习,只能找个网课从头开始学知识点,简单过了一遍就开始刷题。她也没机会参加摸底考试,没有横向对比,也不知道自己的水平,更找不到专业老师评判自己的解题思路。她只能去网上找一些售卖问答服务的往届高三生,让他们划重点,并获得一些高考信息,或者是对着参考答案,按照最低标准给自己打分。距考试还有3个月的时候,她与学生都进入了冲刺阶段,但汤玲中却异常焦虑,她的复习计划频繁被打断,直接搞崩了她的心态。她开始自我催眠,“虽然你考的分越高,学校就越好,但你现在和别人不一样了,你不是在追求学历这个东西,你是真为了学自己想学的东西。你就算考的特别差,那你去专科、去职业学校,也有临床专业可以学的,也是可以学到内容的,不要拘泥于学历。”
03
汤玲中最终以520分的成绩考入了位于东莞的一所普通医学本科的护理专业。这并不是令她满意的结果,按照汤玲中的预期,她应该考上排名更靠前的医学类高校读临床医学。但既然已成事实,汤玲中决定先去报到,再思考自己转专业的可能与规划。汤玲中的第二次大学生活,是在学生和老板身份的反复切换中进行的。她一边在东莞卷绩点,保证排名够高以转专业,一边在广州运营自己的培训机构。大一下学期,她每天都在过着特种兵式的生活,每周五5点多学校一下课,就立即坐40分钟动车赶到广州,从车站打车2小时到机构,从7点开始在机构里给学生上课到9点,周六再上一天课,晚上坐动车回东莞,星期天开始早8做实验。去年9月,汤玲中大二,开始走转专业的流程,同时因为机构盈利不佳,汤玲中有了关停的打算。那时她想,如果自己没有成功转专业,就不再读了,退学出来找工作,生活还是要继续,反正护理该学的东西都学完了。好在后来汤玲中拿到了唯一一个转到法医专业的名额,成功降级(因为两个专业课程差异较大,需要重新回到大一学习)。但这也意味着,她要在这所学校里呆6年,34岁才能本科毕业。但她都已经重新高考了,还会在乎年龄这个数字吗?“放到10年前或者5年前,我肯定是完全想不到我现在会重新回到大学的,注重当下就好了。”她的日程安排依旧很满。去年11月,她中止了机构的线下教学业务,白天做着学生该做的事情,上课、写作业、学英语考六级,晚上就去做兼职给自己赚生活费。“我人生剩下的时光是在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挺有意义的。”和汤玲中一样,34岁的王熙瑶也与自己的第一志愿失之交臂。她以587分的成绩被调档到郑州一所大专读口腔专业。看着学信网的学籍从本科降为专科,她才有一种自己真的考上了大专的实感。但她知道自己只是为了拿着大专的文凭考取职业医师证,“张三大学和李四大学有什么区别?再怎么样都没有名校的价值。”但对待自己的学业,王熙瑶并不含糊。一是她真喜欢医学,从小就想成为外科医生;其次如果不学的话,考试是真过不了。好在10余年的工作经验能帮助她更快速地掌握和理解复杂的医学知识。在班级里大多数同学还在为了53本全套临床医学教材而抓耳挠腮的时候,王熙瑶就能通过看目录的章节占比分析知识的重要性。她还会把医学知识用职场关系来类比,“比如二尖瓣返流为什么一定会导致心肌肥大,是因为二尖瓣返流这门关不住了,血都漏出去了,它就使劲往外射,射不出去就使劲锻炼你的肌肉,你的肌肉就会变大。到最后为什么心衰了,就是因为皮筋拉的太近了,它就崩了。就跟职场上,本来应该10个人干的活,你领导说8个人干,然后8个人使劲干,然后说要裁员,变成5个人干,到最后就剩1个人了,天天指着你干这干那,每天让你加班,到最后你辞职了不干了,这部门就瘫痪了,裁员裁到大动脉了,就死了。这是同样的道理。”这种学习方法确实有效,每到期末,王熙瑶的考试成绩基本上都在90分以上(满分100)。但当惯了老板的王熙瑶还是很难适应学校的生活和管理。学校的垃圾桶是空的,但垃圾桶之外的任何地方都是垃圾,王熙瑶只能带着口罩和帽子保护自己。这也让她每次去学校超市买东西的时候,都被收银员以为她是学校的老师。后来,王熙瑶的同桌也和她说,班里的同学都觉得她很神秘,有些格格不入。还有一次早自习,学校突然让学生们出去打扫落叶。王熙瑶特别受不了,“为什么要让学生扫?学生的第一任务不应该是学习吗?你是有领导来参观还是怎么?难道这个学校没有保洁吗?为什么要占用我的学习时间?你知道我来学校上学有多难吗?”结果对方回了句,“姐,您别急,我是咱班同学。”一听说是自己同学,王熙瑶没了脾气,只能闷头继续打扫。脏乱差的环境让王熙瑶每天心情都不好。她只得把这段经历当作是自己的“人生体验”,把自己当作一个为了完成任务的NPC,尽管生活水平和时间自由度上有着极大的降低,但这都是自己实现终极目标的必由之路。她就这么鼓励自己熬过了两年。
04
她在学校的推荐下,去了一家社保定点医院面试实习。起初她还怕医院觉得自己年纪大不考虑,但最终还是成功被录用。医院里每天要接待特别多的患者,工作节奏特别快,有些医生还会论资排辈,对新来的医生要求非常高。那段时间,王熙瑶每天回家后,连衣服都没脱就能直接睡着。但同时,她也想趁这次实习机会,验证自己认器械到底快不快,做事情麻不麻利,以及能不能尽快地掌握医院的运营规则。如果能扛住这些压力,就代表自己毕业后,作为一个有学历、有证件、技术规范,且经过临床考验的医生,有吃这碗饭的能力。 去年,王熙瑶从学校毕业,最先向她抛来橄榄枝的,是那个推荐她重新高考的朋友。但王熙瑶选择去给曾经为自己看牙的主任大夫做助手,因为她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手把手教自己技术的师傅。现在,王熙瑶依旧每天很忙,每天早上9点开始干活,等下午3、4点才能摘掉医用手套。喝口水休息一刻钟后,然后继续干活,直到6、7点结束。有时候做台手术,要从早上9点开始做手术直到晚上6点,一个月也就4、5天的时间能吃上中午饭。
工作中的王熙瑶,受访者供图
她领着5000块的月薪,喝着直播间里抢的单价5、6角一条的速溶咖啡,“就当自己每天是在上实践课,然后还有人给我发补贴。”诊所里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大夫,都已经做到了主力,和她同一批进来的,也基本都是00后小孩。在她们想着下班后要去哪里玩的时候,王熙瑶却主动加班,或在家看书学医学知识,“我该吃的该玩的都已经享受过了,我现在要好好地去提高手上的技术。”每一次进步,都让王熙瑶感受到强烈的掌控感,“老娘实打实付出,这是我应得的。”她觉得这是重新学医送给她最大的礼物。而为了学医提前退学的戴萌,在放弃了2020年河北某大学预防医学专业的录取后,也终于在2021年,她的第三次高考后,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礼物”——她考上了北京某医学院的精神医学专业。现在,已经大三的她正努力争取学校的保研名额,因为研究生学历是三级以上医院的基本门槛。相较于第一次的本科生活,这一次戴萌的压力更大了。除了学业压力,还有一些年龄压力——等到本科毕业的时候,她已经28岁了,如果再去读研,进入社会时就是31岁,“以前还觉得有点时间可以耽误一下,现在又觉得年龄大了,一点时间都耽误不得了。”她只能想办法抓住机会提升自己,卷学业、做科研,让自己变得有竞争力一些,尽力掩盖年龄这个劣势。但想一想,“医学生就业也没有那么难。如果你没有那么高的要求,去社区医院也可以的话,大专生其实都能找到工作。”最终被周口师范学院音乐专业录取的吕鑫,打算毕业后去当艺考老师。
吕鑫的学生证,受访者供图
她在艺考中,视唱练耳只丢了5分,她想利用自己的经验和专业知识帮考生辅导。这也是第二次读本科给她带来的变化——能够明确知道自己的长处在哪里,并想办法将其发挥到最大的限度,“好在我是有一技之长的。”而已经工作了一年的王熙瑶,今年报考了助理执业医师证。如果考试通过,她就可以在上级医师的带领和督导下开始接诊,再过两年,她就可以考取执业医师证,然后独立接诊了。可能那时她已经40岁了,但她要“甩开膀子干”。至于未来的规划,王熙瑶早想好了。反正现在自己也有了一技之长,哪怕过几年自己干不动了,也可以自己利用现有的社会资源去开诊所,从繁重的临床工作退居二线当管理,“就算我干活干到65岁,我还有2、30年,我还做不出好结果吗?”(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吕鑫、戴萌为化名。)
你想过重返校园吗?你对这些重新高考的人有着怎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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