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子孙果盒（新人文小品小说）
……话说王惠就任南昌府太守后，升了公座，各属都禀见过了，又与前任蘧太守互相拜见过，却不肯轻易交接。
王太守独坐公堂，忽又想起江西术士陈和甫就是此间人氏，那日请他判断终身官爵，只为“天府夔龙”一语有宰相之望欢喜，倒不曾将“两日黄堂坐拥”问个明白。南昌之“昌”正合了“两日”，如何“坐拥”，岂能没有讲究？心中纳闷，便叫上一个随班，要在城中闲走走。
那豫章故郡果然好景。有诗为证：
洪都风景最繁华，仿佛参差十万家。水绿山蓝花似锦，连城带阁锁烟霞。
王太守在街上东张西望，想着这城里城外，如今都由自家作主，不免得意。行不多远，到了永宁寺（闲卧草堂抄本夹批：即今佑民寺。王太守甫入南昌，即到永宁寺，岂知后因降宁而永不宁），只见里面铜佛高大庄严，一个扫地僧告诉他，南昌民谚“南昌穷是穷，还有三万六千斤铜”，指的就是这尊铜佛。王太守听了十分高兴，说：“菩萨保佑，必然发财。”又问道：“前面可还有好顽的所在？”那僧道：“转过去便是百花洲，怎么不好顽？”
百花洲乃南昌第一名胜，风光秀丽，游人成群逐队，来往不绝。王太守头戴乌纱，身穿大红圆领，腰系玉带，脚踏皂靴，不像个游玩的人，惹得男人女人都看他，他却单看女人。只因年纪大了，眼晴有些花，看不亲切。走走看看，累了就坐一会轿子，不觉出了广润门，日头正高，便来到一户人家歇脚。
那家主人姓陈，种菜为生，见来了个当官的，陪着小心道：“敢问老爷是？……”
王太守慢悠悠地说：“我么，……”
随班抢上前说：“我们老爷是新任父母官南昌知府王太守王老爷！”
老陈忙不迭地沏上茶水，又端上了一个果盒。只见那果盒分作数格，有杏、枣、梨、李，中间是几枚小桃子。王太守走得口渴，拿起梨子就往嘴里送。
老陈慌忙拦住道：“老爷，这个是吃不得的。”
王太守说：“有什么吃不得？”
老陈说：“老爷有所不知，我们江西俗俭，果盒只有中间的果子可以吃，其他都是木头雕刻出来的，装装样子。这叫做子孙果盒。”
王太守问：“如何叫子孙果盒？”
老陈笑道：“因为吃它不得，可以传之子孙。让老爷见笑了。不但这果子吃不得，就是边上那糖，也是木头刻的，上了颜色。”
王太守没见过这等稀奇物件，拿起那些果子端详，真个都是木头雕刻的，便问：“桃、梨也不是稀罕之物，难道江西就这等贫穷，这也找不出几样？” （闲卧草堂抄本夹批：此时王惠料也想不到两个梨捣碎，二百僧众，一人一碗梨水。事见三十八回）
老陈说：“也不一直这样穷，唐代不穷，宋代犹可，不知怎样的，到了元代，就衰落了。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山，事事都改变，越发可怜了。所以民俗勤俭，每事各有节制之法，又都有一个名目。我们这里吃饭，头一碗不许吃菜，第二碗才以菜助之，这叫做‘斋打底’。吃的东西，好买猪杂脏，这叫做‘狗静坐’，因为吃完了一点骨头都不剩，狗只好坐在一边。就是献神的牲品，也多是赁于食店，献毕依旧还给店家。人要想吃，是不能够的，这叫做‘人没分’”。
王太守听了这话，只觉好笑，落后又觉得意兴顿减。都道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江西虽比不得苏杭，却也是鱼米之乡，不想而今艰难到这步田地，这官如何能当得顺心随意？他又拿起果盒来看，忽发现底下有一行字：大德二年重修。王太守看过一种《续纲鉴》，知道“大德”是元朝年号，屈指一算，已是一百多年了。既是“重修”，说不定年月更久，竟是个古董，于是就指着字大笑起来，说：“这个，大德，二年，哈哈哈，居然是元代的！” 王太守想起，京里的胡太监最好收集古董，这个东西到可以孝敬他老人家。便对老陈说：“你这个果盒本官要了！”
老陈说：“老爷，这个使不得。果盒不值什么，却是小的祖爷爷传下的。先人遗物，不敢随便给了人。要不，小的在菜园里摘一篮极嫩极嫩的黄瓜给老爷尝鲜？”
王太守说：“谁稀罕你的黄瓜！本官不白要你的，比真的果子十倍价给你钱。”
老陈说：“老爷，不是钱的事。逢年过节，祭祖供神，都用的着这个。小的虽然是种菜的，也将就过得日子，不缺钱。”
王太守一拍桌子，喝道：“不缺钱？敢是缺板子！”（闲卧草堂抄本夹批：伏后文所谓“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后又叙“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吾为南昌先民一大哭！）
随班也瞪眼吼道：“老爷要你的果盒是看得起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什么子孙果盒，老爷打得你断子绝孙！”
老陈听了，吓得直哆嗦，忙陪笑说：“老爷息怒。老爷喜欢，小的奉上就是。还有几样果子，小的都收拾齐了给老爷。”
王太守说：“既如此，本官先去这里学堂看看，过一个时辰来取。”
王太守来到学堂，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教书先生伏在案上打旽，底下的学生没精打采地念着书。王太守咳了一声，那先生惊醒，忽见眼前立着个威严的官，唬得说不出话来。
王太守说：“你这先生大白天去见周公，子弟们若学你的样，也一个个作起梦来（闲卧草堂抄本夹批：着眼。勿以人废言），成何学堂？”
那先生干笑道：“鄙人并不认识个叫周公的，没去见他。若说这些蠢徒，大人你看，我这里学堂都不许设长凳，正恐其睡也。这小木榻，又省木料，又不能屈身平躺，枕头放脚，所以叫做‘没得睡’。”
王太守一看，那几个灰扑扑的小学生果然都躬肩缩背、歪七倒八地坐在小木榻上，便大笑道：“你们南昌人虽然古怪，这个法却定的好！”
待王太守回到老陈家，老陈早将果盒备好，擦洗得干干净净。王太守大惊失色，忙翻过来看，那一行字也不见了，大叫道：“谁让你磨掉那字的！”
老陈说：“老爷不是笑那几个字吗？”
王太守怒斥道：“蠢材，蠢材！就那字还值点小钱，如今半文不值了。真是蠢材！什么子孙果盒！子孙若争气，中进士，做官，难道这一生还少了吃的用的？也不守着高祖、高高祖留下的果盒过寡淡无味日子。”
南昌府治图
王太守本来还想顺道去滕王阁看看，也没了兴致。回府衙路上，兀自气咻咻骂个不停。随从说：“村野之人，老爷何必如此计论。让蘧太守多拿出些钱来是要紧的。”
王太守说：“这个不急，再缓两日。他做了这些年知府，清高或是有的，难道不明白做官的道理？我做官只是要做叮当响的真官（闲卧草堂抄本夹批：“叮当”是银子碰撞声。口角宛然），不要做子孙果盒那种中看不中吃的假官。”
及至蘧公子代父过来说到交接一事，王太守着实作难。蘧公子道：“老先生不必过费清心。家君在此数年，布衣蔬食，历年所积俸余，约有二千余金。如此地仓谷、马匹、杂项之类，有甚么缺少不敷处，悉将此项送与老先生任意填补。家君知道老先生数任京官，宦囊清苦，决不有累。”王太守见他说得大方爽快，满心欢喜……
2017年6月30日奇子轩
本篇构思接续于《儒林外史》第八回王惠甫任南昌知府后，文笔模仿吴敬梓，至如“好顽”“我么”“灰扑扑”等诸多词句，更直接袭自原著。然而，“闲卧草堂”固非“卧闲草堂”，所以不闲不卧者，意在敷演江西民俗，聊为即将于怀化召开之“《儒林外史》与中国传统文化”研讨会凑趣。盖《儒林外史》中本有真伪之争，纵有佚稿问世，恐亦信者无多，疑者尽有。乱花迷眼，非花迷人，人自迷也。
素材则见明陆容《菽园杂记》卷三：
江西民俗勤俭，每事各有节制之法，然亦各有一名。如吃饭，先一碗不许吃菜，第二碗才以菜助之，名曰“斋打底”。馔品，好买猪杂脏，名曰“狗静坐”，以其无骨可遗也。劝酒果品，以木雕刻彩色饰之，中惟时果一品可食，名曰“子孙果盒”。献神牲品，赁于食店，献毕还之，名曰“人没分”。节俭至此，可谓极矣。学生读书人，各独坐一木榻，不许设长凳，恐其睡也，名曰“没得睡”。此法可取。
又见明祝枝山《猥谈》载：
江西俗俭，果榼作数格，唯中一味，或果或菜可食。馀悉充以雕木，谓之子孙果合，又不解镕蔗糖，亦刻木饰其色以代匮。一客欲食取之，方知膺物，便失笑。覆视之，底有字云：大德二年重修。更胡卢也。
其中赞美洪都风景一诗，出自《醒世恒言•马当神风送滕王阁》，以示南昌物华天宝，前有王赋，后有话本，雅俗共赏，非吾人自夸乡邦。唯南昌民谚所指佑民寺铜佛据称为清嘉庆年间铸造。
题图仿真水果从淘宝网购得，可知今人造假术，远非古代可比。
淘宝网所购仿真水果
【相关阅读】
本文经作者授权独家首发，转载请注明出处。
苹果手机用户可长按
并“识别图中二维码”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