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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婕:我演凤姐(下)

邓婕 古代小说网 2021-01-21


凤姐训女兵


  太阳落山了。琥珀色的晚霞渐渐从天边退去,远处,大佛寺里的钟声在薄暮中响起来,羊儿咩咩地叫着,由放羊的孩子赶着回圈了,荣国府门前的屋檐下,也昏昏点点地亮起灯来,夜,降临了……

邓婕生活照

  不知是这两年的奔波动荡,还是连日来的疲劳,感冒,使我对拍摄失去了兴趣,很难有新鲜感,也很难产生创作冲动,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架情感表现机,由导演在数米外的监视器前摇控操纵着,表现着剧中人的喜怒哀乐……

  可是今天,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觉得心底有一股东西在涌动,冲撞,令我激动不安。

       这感觉,直到化妆间,坐上那张小凳子,化妆师往我脸上抹第一层底色的时候,就渐渐地蒙生了,而且越来越强烈。

  化妆师大杨今天也别出心裁,给我梳了一个高耸空花的发式,额前坠了三颗小珍珠,既遮住了我的大倍儿头,又显得格外的高贵,庄重,雅致。而高挑的眉毛和双眼又透出几分威严、几分泼辣。

  难道是因为对化妆师高超技艺的满意?难道是被镜中那副容貌所陶醉?

  不,都不是。今天对于我,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也是我期待已久的日子。

       今天晚上将拍摄凤姐的重场戏——协理宁国府。

戴敦邦绘协理宁国府

  王熙凤,这个曹雪芹笔下的二百多年前的女强人聪明,能干,泼辣,而协理宁园府正是表现她聪明才干的重要场面。也是塑造这个人物的关键场次。为了拍好它,早在两年前,我刚刚接到这个角色时,就做了颇为细致的案头工作,分析了人物的心态,设计了形体动作以及台词的处理等等。

  这一天终于到来啦!

  服装间外面的跨院里,站满了一大群从军校请来的女兵,起码有一百名。刚才还穿着军装,留着短发,英姿飒爽的女兵们,一时间,换了衣服,梳了髻,就变成一群叽叽喳喳的管家婆子了。

  “王熙凤要训兵啦!”

  服装室里不知谁在打趣,逗得大家一阵哄笑。我也笑了,很开心地笑了。

  换好服装,走出服装间。

  天,已经黑尽。月亮象一只银盘,静静地悬在晴朗的夜空,星星一闪一烁地眨着眼睛。时令虽已入秋,气温仍然很高,闷热、无风。

  穿过一条长长的通道,我来到拍摄现场——“宁国府抱厦”。

孙温绘大观园

  灯光组的小伙子们正忙着布光;道具组的小白、小刘也正点着白色的灯笼;副导演马加那只缠着绷带的手悬在胸前,用另一只手比比划划地给群众演员说戏。头上系着一根五色彩带,看上去活象网球明星博格临战前装扮的摄像师李耀宗,也正和助理小祖一起在摆弄着摄像机。整个现场,呈现出拍摄前那种紧张而忙碌的气氛。

  导演将这场戏的要求向我简略地说了一遍,然后转身回到监视器旁,说了声:“准备开拍。”

  “各部门准备就绪后,赶快撤离现场。演员到位——”副导演用扩音器喊道。

  刚才还乱哄哄如闹市的现场,突然一下子静了下来。

  “开灯!”灯光李师傅下令。

  刹时间,无数盏通光灯齐放光明,随着“丝丝”的触发声,越来越亮……

  抱厦内,我坐在一张精美华贵的椅子上,身后是镶嵌着白玉兰花的大型贝雕屏风,面前的楠木镂花桌上,摆着对牌、账本、纸、笔、墨、砚。抱厦外的台阶下,是一排排垂手而立的女兵婆子……

  导演一声令下:“开拍!”

  我用冷冷的目光扫视着屏气敛声、低首垂立的化装了的女兵们,心中好不得意,觉得自己一下子又成了元帅了。

       然后用严厉、庄重而又缓慢的语气说道:“既托了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的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

  “停——”导演突然喊道。

邓婕饰演王熙凤

  我满腹狐疑,怔怔的望着紧皱双眉的导演,不知出了什么问题。

  “有虫子。”王导演严肃地宣布。

  噢,不是我的问题,是虫子的问题。

       我松了一口气。重新严厉注视我面前一群黑压压的女兵婆子们。


灭虫战斗


  影视艺术,有一个最大的特征,就是讲究真实。因为真实才可信,真实才感人。

      协理宁国府是冬天的戏,凤姐穿着大毛对披,管家婆子们也穿着棉衣棉裤,画面里当然不能出现夏天里才会有的小虫子。

  唉,虫子,虫子,又是虫子。

  正定这地方不大,可虫子不少。尤其盛产一种叫油葫芦的昆虫。它喜欢光亮,每当我们拍夜景,它总是三三两两地结伴而来,在灯前乱飞乱舞,有时还袭击人,前天晚上还爬了一个在陈晓旭的脖子里去,吓得胆小的林妹妹哇哇乱叫,蹲在地上半天不敢站起来。这些虫子真是讨厌透了。

陈晓旭饰演林黛玉

  抬眼望去。我的天!每盏灯前至少有上百只油葫芦在翩翩起舞,还有飞蛾和一些不知名的小昆虫也赶来凑热闹,好象在灯前举行着一场盛大的舞会。

  我纳闷,刚开灯仅几分钟,它们是打哪儿钻出来的?是它们具有优于人类的信息传递法,还是昨天就得到消息,已在此地恭候多时了?

       反正虫子越来越多,一时间,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啊——”人群中传来了第一声惨叫,虫子已开始肆无忌惮地向人进攻了。这虫子虽不咬人,但黑乎乎地一个接一个朝你脸上、身上扑来,甚至还钻进脖子里,那滋味,那感觉,的确不怎么美好。

  “啊呀——”

  “啊——”

  令人发悚的叫喊,一声接着一声传来,台阶上,女兵们组成的婆子队伍也开始骚乱了。

  看来,这群小坏种,今天是有心跟我们过不去了,如再不采取点行动,戏是拍不下去了。

  只见王导演摘下眼镜放进衣兜里,拳头一挥,果断地发出命令:

  “关灯,踩虫子!”

  顿时,灯光熄灭,天下大乱。

       在昏暗的烛光下,姑娘们的尖叫声,小伙子们踩虫子时发出的恶狠狠的诅咒声,报纸,扇子,鞋子,帽子的拍击声,噼哩啪啦,嘻嘻哈哈,连成了一片,真是热闹极了……

  我不怕虫子,也不下去踩死它们。只是借着淡淡的月光看着眼前这幕精彩的战斗场面,心里一阵黯然。

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凭着以往的经验,我知道,只要有灯光,这虫子是消灭不尽的。踩死一批,新的一批又会接踵而来。真可谓前赴后继。

       让我想不通的是,在科学高度发展的今天,人仍对自然界的小小昆虫竟然束手无策。是天意?是人意?我弄不懂。

  那边,导演在叫准备,声音里已透出几分急躁。道具组的师傅又在点燃那刚熄灭的灯笼;女兵们重新集合队伍;摄像师和助理又架起了摄像机……

  戏,是要拍下去的,不会再改期了。因为,全国电视观众翘首以待的《红楼梦》电视连续剧,已拍了近三年了,我们没有理由再拖延下去了。

  可是,那难得的创作激情,此时却无影无踪,随风飘散了,连导演也有些浮躁不安了,摄像师干脆缄默不语。

       然而,无论怎样,也是要振作起来,把戏拍下去的。

       观众在电视屏幕前看这场戏时,如果发现画面里偶尔飞过一两个小虫子,请不必介意,不是我们不尊重艺术,而是——我们没有时间了。


雪原奇冷


  “——当心!雪地滑!”

  “——哎,你的东西不要啦?”

  红色轿车刚停稳,我就推开车门,急不可待地跳了下去。行李也不拿,司机好心地忠告也不听。

  我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

长白山

  连绵起伏的长白山,茫茫的雪原。不远的斜坡上几所原木造的房子,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屋顶上铺盖着绒绒的白雪。尖角的栅栏,整齐地围在房子的四周;东边,伐木场的工地上码着几堆又粗又圆的原木;后面,是一片莽莽的原始森林,少顷,几只梅花鹿惊惊慌慌地飞窜而过……

  这一切,在金色阳光的衬映下,充满了神奇的魅力。这哪里是在人间,分明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

  可怜的南方女孩,头一次亲眼目睹北方的冬景,竟看得痴了过去。若不是刀子—般的寒风穿透了衣衫,怎么也舍不得把眼睛从这幅画上挪开。

  取了行李。跟着向导进了院子,上一个小雪坡,再拐一个弯,便到了住所——黑龙江平山县野生动物保护区招待所。

  推门进去,早有剧组的人迎了上来。

  “呀!你来了!正说明天有你的戏呢!”

  兰兰大笑着跑过来,接过手中的行李,几个人拥着到了要住的房间。一间放了六张上下铺的大房子。一看,嗬,女同胞都在里面嘛。

  “嗳呀——,凤姐,你可来啦!”“刘姥姥”上前一把拉住我,眉开眼笑。

  “原以为后天才拍戏,没想到提前了。这不,接到电报就赶来了。”

  说着,我摘下还挂在耳边的口罩。

沙玉华饰演刘姥姥

  “冻坏了吧?”“姥姥”搓了搓我的手。

  “还好,车里不冷。”

  “对对对,车上有暖气,屋里也还凑合,跟你讲呀,凤姐——”

  就象我从来都叫她“姥姥”一样,她也总叫我“凤姐”,戏里戏外都不分了。

  “呆会儿你就——”她突然住口不说了。

  原来,隔壁的男同胞听说我来了,过来看望。

  “哈、哈、哈……”屋里的女同胞们这时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莫名其妙,几位男同胞也面面相觑。我跟他们寒暄了几句,他们就急急地逃出了“禁地”,走时还说:“笑什么嘛?犯病了?”

  他们一走,姥姥关上门,又接着说:

  “凤姐,告诉你,别看这屋里还暖和,呆会儿你上厕所就知道厉害了,那个冷哟——,啧啧啧。”

       说着鼻子眼睛都皱在了一块。见她这样,我不由打了个寒噤。

  “怎么啦?”

  不问还好,一问又是一阵大笑。

  “厕所在野地里,服装设计史延芹边笑边说:“……哎,算了,还是姥姥说吧。”

  姥姥开始绘声绘色:“那厕所在野地里,上完以后呀,屁股全给冻僵了,完了擦着没擦着——都不知道!”说完手一挥。

  “哈哈哈……”我也捧腹大笑起来。

沙玉华饰演刘姥姥

  这位“刘姥姥”,真是一绝,什么话到了她的嘴里,说出来总是让人忍俊不禁。连形容冷都有她的独到之处。她跟《红楼梦》中那个“大火烧了毛毛虫”的刘姥姥,性格太相符了,也不知当初导演是怎么找到她老人家的。

  这次摄制组到东北,是特地来拍雪景的。“凤姐之死”也将在这里拍摄。起初导演担心我生长在南方,怕经不起高寒,打算做假人代替,拍大全景。后来考虑到这场戏很重要,光拍大全景很难达到感人的艺术效果。于是来问我:

  “到东北拍外景要光着脚,你怕不怕冻掉脚趾头?”

  我说:“有点怕,鼻子是不是也会冻掉呀?”

  问得还仔细。

  “不会,你多带几个口罩就行了嘛。”

  “……那,好吧,我去,反正也想看雪景。”

       于是,我就带着几分欢喜和几分担忧,来到了这里。

邓婕饰演王熙凤

  第二天,拍凤姐之死,室外的气温是摄氏零下三十二度。

  凛冽的北风,吹散了太阳发出的全部热气,只留下灿烂的光照耀着白茫茫的大地。

  雪地上,两个黑衣狱卒,拖着用一床破席裹着的凤姐。她面如死灰,头发散乱,身上只穿了一身破旧单薄的棉衣,脚上,只剩下了一只鞋。

  雪地凹凸不平,两个狱卒艰难地往前行走。留在冰冷的雪地中的凤姐,松枝败草在她脸前划过,浓黑的头发在雪地上散乱如麻……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

  唿啦啦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呀,一场欢喜忽悲辛,

  叹人生,终难定。

  这就是不可一世、赫赫扬扬的王熙凤的下场,这也是一场如梦如幻的人生。

  我躺在冰天雪地里,闭着眼睛想了许多许多,默默地数着一遍、两遍、三遍……

       不知何时,我仿拂同凤姐的灵魂一起飘到了遥远的天边,在那里,站着一位看不清五官的神,正张开双臂在迎接我们。

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只见凤姐狂奔过去,跪倒在神的面前,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对神说:“仁慈的神啊,如果我还有来世,定要改恶从善,积德修行,愿神允许我用泪水洗清前世的罪恶吧!”

  我却站在一旁,满脸不高兴地对神说:“神啊,如果有来世,我再也不演凤姐了,才刚躺在冰凉三尺的雪地上,被人来回拖了几里地,此时却不知身为何物了。”

  神听完我俩的话,说道:

  “凤丫头知悔,可教也。念其才华出众,吾令其留守天庭,继续掌管庭中事务。”

  凤姐一听,喜出望外。忙磕头谢恩。

  神又说:

  “邓小姐娇惰成性,不可教也。打回阳世,永受人间苦难。”说罢,飞手一挥,两个小鬼拿起烧得通红的钢叉,将我从阴司叉了出来。

  一惊骇,我睁眼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大家已把我抬上车了。身上,脸上捂了七八个暖水袋,皮大衣小山似地把我埋了起来。

  我扒开皮大衣,只见身旁围了一圈人,眼里都流露出关切的目光。不知怎的,我眼睛一红,埋下头再也不肯抬起来。

邮票《凤姐设局》

  “孩子,委屈你了。”“姥姥”声音抖抖地说。

  委屈么?谁欺负我了么?

  谁也没有,是自己娇气。刚才神不是这么说的吗?

       我擦干了眼泪,抬起头,见面前站着的刘姥姥眼中泪光闪闪,我伸手将她搂过来,用脸碰了碰她的脸,然后,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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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于《红楼梦与津沽文化研究》第二辑,经作者及刊物授权刊发,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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