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幸与不幸徒叹息——春梅绝（读《金瓶》说女人之十）

庞春梅再次被卖，不是当丫头而是做了小妾。买她的是守备周秀，为的是要有个生养，能传宗接代。

守备是一省的军事要职，地位和权力均在西门庆的千户官位之上。年轻俊俏的庞春梅很快就赢得了周秀的欢心，在守备府里拨了西厢三间房给她住，还让她掌管各处的钥匙，衣服穿戴更不用说，并且给她买了个服侍的丫头。

戴敦邦绘庞春梅

庞春梅成为夫人的梦终于实现了，面对这份突降的富贵人生，她感到生活真的幸福。幸福，如能与人分享就会成倍地增长。庞春梅首先想到能与之分享她幸福的人，当然是曾与她朝夕相处的旧主子潘金莲。

在得知潘金莲也被赶出西门府后，庞春梅想和旧主子相聚的心情更为迫切。谁知阴差阳错，潘金莲命丧武松手，庞春梅唯一能做的只是收埋曝尸街头的潘金莲了。

庞春梅与潘金莲竟以如此惨痛的方式再见，这件事成了庞春梅一生的遗憾，也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虽然，庞春梅失去了与她分享幸福的人，但机遇仍给了她显示幸福的机会。两年后的清明，吴月娘到永福寺为西门庆上坟，庞春梅也到这里为潘金莲上坟。此时的庞春梅已经因为给守备老爷周秀生下了儿子，被封为了守备夫人。

戴敦邦绘吴月娘

吴月娘与庞春梅这对曾经的主仆，当年西门府的旧人首次重逢，可地位和待遇已是今非昔比。庞春梅是被侍卫、丫鬟、仆人前呼后拥的守备小夫人，此刻的吴月娘已是个寂寥的寡妇。

庞春梅见到吴月娘，仍以家奴之礼拜见，定要磕下四个头去，她向吴月娘的嫂子说：“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理。”没有丝毫中山狼式的得志猖狂态。

吴月娘见庞春梅如此，也忙说：“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第八十九回）庞春梅听说道：“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

这话表面听起来是庞春梅谦卑低调，富贵亦不忘自己的卑贱出身，似乎奴性未脱，可当庞春梅见到在奶妈怀里抱着的是吴月娘生的孝哥，便立即从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簪，插在孩子的帽子上。

第一奇书本《金瓶梅》

庞春梅此举一出，再回味刚才的那番不忘出身的话时，话里那颇含讥讽之意的锋利处便显露无疑。笑笑生写人之个性，可谓是一以贯之。

机敏与智慧的快捷思维，尖刻与得体的用语说辞，这些正是庞春梅能屹立富家和宦门皆不倒的凭借。这位已是守备小夫人的庞春梅，此时此刻话说言辞谦恭，举动大方，礼数很是周到。

庞春梅把个夫人做得是那样的从容风度，反倒衬出了当年西门府正头娘子吴月娘，完全是那副小官绅人家女子的局促和巴结。

庞春梅对吴月娘尽到礼数，还不忘自己出身谦卑的言行举动，表面看是为人大方，对吴月娘不计前嫌。可此时在吴月娘的眼里，这一切都叫她感到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作者著《商风俗韵——金瓶梅中的女人们》

当初是吴月娘要潘金莲、西门庆好好管束庞春梅，认为庞春梅不懂礼数，可如今庞春梅以礼相待时，吴月娘倒要说自己“缺礼”；当初吴月娘要庞春梅“磬身儿出去”，可如今她的儿子得到了庞春梅的重礼馈赠。

面对吴月娘的谨小慎微，庞春梅在情感上报复了曾践踏她尊严的人，在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心理上产生出十分的快感。庞春梅对吴月娘并非是不计前嫌，而是一种高水平的全面还击。

往往感觉自己人生十分成功的人，才会对他人坦言自己的卑微和失意身世。只有手握权柄者，才有权表示对他人的宽恕。尤其对自己的宿敌表示宽恕时，更能说明掌中权柄的稳固性和包容量。

崇祯本《金瓶梅》

庞春梅不费吹灰之力，便成功地使她的往日对头吴月娘乖乖臣服于她的石榴裙下，特别是在庞春梅帮吴月娘打赢了一场官司后，吴月娘对这位昔日的使唤丫头，更只有敬畏的份儿了。

这场官司是因西门家小厮平安偷盗一事而引起：平安从西门府开的当铺中偷了一副金头面，被做巡检的吴典恩抓获，这位吴典恩曾是靠着西门庆一手提拔才能做到巡检，没想到他不念旧恩，还恩将仇报，借题发挥，逼迫平安诬告吴月娘与小厮玳安有奸，要提吴月娘到公堂见官。

这当然是让吴月娘感到极其丢脸的事，只要这一上堂就算是无奸情也变成有了有嫌疑。吴月娘为免于对簿公堂，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求庞春梅帮忙。

庞春梅把这事对丈夫一说，那周守备便狠狠教训了小小的巡检吴典恩，这一来不仅吴月娘不用进公堂，还为西门家讨回了金头面。

为此，吴月娘对庞春梅真是感激不尽，她派出西门庆生前最喜爱的小厮玳安，恭请庞春梅回旧府做客，以示友善和感谢之意。

人民文学出版社整理本《金瓶梅词话》

这天，已是诰命夫人的庞春梅回来了，她盛装打扮，漫步在她曾为人端茶送水，被人打骂支使的走廊甬道。庞春梅不断给孝哥送礼，不断给府里的仆人们赏赐，不断听着吴月娘的感激之辞，接受着被恩赏的人们一次次磕头谢恩。

庞春梅衣锦归来的荣耀，祭奠的是她少女时代的屈辱岁月，是她不能忘怀的恩恩怨怨。正因为如此，她才不顾吴月娘的劝阻，一定要去看看当年的第五房，要重游离别三年的旧园子。

西门府前院花园的旧池馆，正是她庞春梅脱颖而出的地方，是她第一次感受男女情事的愉悦之床，是她由少女成为女人的人生驿站。

庞春梅就是在这里遇见了第一个教她做女人，教她会生活，真心对待她，一力帮助她，处处抬举她的美丽女人潘金莲。

庞春梅的这段流金岁月与潘金莲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难分难解，她们曾如此的相依相靠。

戴敦邦绘西门庆

庞春梅此番回来是为了对这段生活举行一次凭吊，可当年那生气怏然的游玩之地，如今出现在她眼前的仅是“满地花砖生碧草”，“两边画壁长青苔”，“垣墙欹损，台榭歪斜”（第九十六回），当年庞春梅以及西门府的女人们下棋玩耍的卧云亭，现成狐狸窝；西门庆与宋惠莲偷情的藏春坞，如今能见黄鼠狼奔突往窜；西门庆曾搂抱着她观看潘金莲大展春情的葡萄架，此时已坍塌在一片蒿草丛中。

面对人去楼空的厢房，面对满目荒凉的院子，庞春梅该是怎样的感慨万千？这时，那些骄人的荣耀，那些喧嚣的争斗都已被苍凉淹没得无影无踪。

庞春梅重游旧家池馆，激起了她浓烈无比的怀旧情感，带给她的是对生活现世的把握，是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的迫切感。

从此，怀旧和感官的享受追求，成为了庞春梅生命的主旋律。她怀着对死去的潘金莲的深情，她发疯似的要寻找到陈经济。因为陈经济是她与潘金莲的共同情人，是庞春梅最富活力的那段生活的见证人。

只有找到陈经济，庞春梅才能平静，才能把西门府的岁月再续入现在的守备府中，才能重温她与潘金莲曾经共有的温馨。

《曾庆雨金瓶梅研究精选集》

天可怜见，庞春梅终于找到了陈经济，并把他接进了守备府。从此，庞春梅不再需要也不屑对吴月娘展现宽恕，炫耀幸福了，庞春梅再也不回西门府，庞春梅与西门家永远地告别了。

笑笑生笔下的庞春梅是个有着矛盾心理和复杂情感的女人，她的个性行为十分对立却又很统一。重情和宽容，并不是庞春梅个性的全部，她对潘金莲重情重义，对西门庆忠心不贰，对陈经济情深意切，显得是一个性情中人。虽有过于率直与激烈，但不乏古道热肠，痴心一片。

然而，进了守备府后的庞春梅却是刚愎自用，待人苛刻。她对丈夫周秀，外热内冷，表里不一，少见到有夫妻的情感，常看到的是对周秀的利用。周秀是爱她的，但她对周秀的态度给人以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庞春梅理智上明白，自己是守备府的内当家。所以，她在外表现出守备夫人的雍容与风度，衣饰华丽，行动庄重。对吴月娘也表现得宽宏大量，颇为大度。

连环画《金瓶三艳之庞春梅》封面

但在情感上，她无法摆脱潘金莲、西门庆乃至整个西门府留在她心灵深处的浓重阴影。她把犯案被官卖的孙雪娥买来给自己当丫头，以主子的身份挑剔这个曾是四房娘子的女人，用以回敬孙雪娥当年对她的责骂。

为了把陈经济接进守备府，庞春梅寻了个事由，对孙雪娥又打又骂，百般凌辱，最后把孙雪娥赶出府去，还发誓一定不给孙雪娥过干净的日子。庞春梅银牙紧咬，叮嘱领卖的媒人：“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好歹与我卖在娼门。随你转多少，我不管你。你若卖在别处，被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第九十四回）

庞春梅一心把孙雪娥卖进娼门，让她成一个人人可夫的娼妇，方才善罢甘休，似与孙雪娥有血海深仇。

庞春梅对待孙雪娥之残酷，丝毫没有女性的一点点恻隐之心，也丝毫没有一丝丝的仁厚可言，更看不到零星半点的贵妇风范。

连环画《庞春梅膺惩贩雪娥》封面

庞春梅在虐待孙雪娥时，精神几近疯狂，她把在西门府里有过的失意，堆积于心的怨恨和寄人篱下的悲伤，一股脑儿地发泄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庞春梅对完全的弱者是决不会心慈手软的，比照对待吴月娘，庞春梅心态的另一面则是极为阴暗，甚至是变态。

可就是如此对立的性格，在她身上又是如此的协调和统一。由于笑笑生在对庞春梅的行为描写时，有着其合理的心理内涵作为依托，才使得这一人物的个性不是支离的，而是协调的；不是割裂的，而是统一的。

庞春梅因早孤的身世，逼得她要生存就要自立，也驱使她为生存炼就出了性格的刚硬，形成她对其他女性柔媚与世俗的蔑视心理。

所以，庞春梅在西门府里显得卓尔不群，总是一副睥睨裙钗的态势，但那只是她的行为表象。

戴敦邦绘潘金莲

其实，在庞春梅的心灵深处，依然有着小女人的柔媚与世俗。庞春梅对别人给予她的怜爱十分看重，同时对鄙视和欺负她的人和事也十分敏感。这爱与恨的成长经历，随同她的生活记忆，从有意识渐变为无意识，从而影响到她的行为举止。

故而，在故事情节中就出现了她对潘金莲真诚的情感，对孙雪娥变态的施暴；对西门庆忠实可信，对周秀不贞不节。吴月娘曾以家长的态度对待她，所以在她的潜意识里，尚存有一丝敬畏，这也是她宽待吴月娘的心理基因。

庞春梅之所以要苦寻陈经济，并把陈经济留在自己身边，那是因为在陈经济身上，她能感到潘金莲的气息，能看到西门庆的影子。

每当她与陈经济发生性关系，或者与陈经济一起喝酒下棋时，庞春梅仿佛又回到她与西门庆、潘金莲在一起的生活。

连环画《金瓶三艳之庞春梅》

庞春梅对陈经济，颇似李瓶儿对西门庆。她拿出了五百两银子给陈经济开酒店，又为了陈经济的前途，全力给陈经济操办婚事。但庞春梅更似潘金莲，她不能放弃感官的享受，即便在陈经济婚后也仍保持两人间密切的性关系。

然而，好景不长，守备府的卫士张胜包占了孙雪娥，张胜怕被庞春梅整治，便想杀人灭口。庞春梅侥幸躲过了这一劫，可陈经济却身首异处。

陈经济的死，结束了庞春梅在现实生活中对西门府旧时情感延续的可行性。周秀也成了她唯一的生活依靠。可是周秀也战死了，庞春梅剩下的生活只能是空虚与无聊，只能是没有前途的时光打发。

庞春梅的生活也进入了拐点，她只有在情欲放纵时心里才获得充实和安全感。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没能过多久，庞春梅死在一个年轻小伙子身上，欲海终于淹没了她的生命存在。

庞春梅所具有的多重性格，及其心理特征，使该人物成为我国古典小说中少有的立体多面的文学人物，庞春梅形象的成功刻画，反映出的是人性的复杂性和多极性。

作者近照

这一人物形象为我国文学创作的技巧成熟定性，特别是塑造个性突出的婢女人物时，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精彩范式。

正是有了《金瓶梅》里对庞春梅的复杂勾画，才有了后来《红楼梦》中写晴雯判词“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深深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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