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江丽:“慈善人”——王夫人(红楼人物家庭角色论之十)
论及王夫人的性格特点,主要有两个问题需要弄清楚:第一,王夫人是不是“慈善人”;第二,王夫人是不是“虚伪”“狠毒”。
先看第一个问题。在金钏投井之后,王夫人向前来安慰她的宝钗说道:“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回答:“姨娘是个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云云,宝钗的话固然是圆滑世故的安慰甚至讨好之辞,当不得真。
可是,以“慈”“善”二字许王夫人并非偶然,书中类似的说法有多处,如刘姥姥说过:“他们家的二小姐(即王夫人)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 (第6回)。宝玉也说过:“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第39回)。那么,王夫人果真是个“慈善人”吗?
叙述者在评论王夫人打骂金钏这件事情时曾解释说:“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第30回)
所谓“无耻之事”,一则是金钏说“你忙什么?‘金簪儿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语带挑逗;二则是金钏教唆宝玉“往东小院儿里头拿环哥儿和彩云”,亦即让宝玉去捉拿贾环与彩云的“奸”情。
有人认为,叙述者为王夫人分辨之语乃是反话,是用的反讽手法。这样说貌似有道理,因为王夫人打骂金钏并将其赶出贾府的行为与“宽仁慈厚”的评价之间实在存在矛盾,但是,换一个角度,就是今天的母亲看到有女孩子用暧昧之语挑逗自己年幼的儿子并教唆其去掺和一些下流事体,也会很气愤,何况是在封建社会?王夫人在盛怒之下对丫环进行打骂应该是人之常情。在这个意义上,上述叙述者的话也就不一定是反话了。
在古代中国,许多像王夫人这样的贵夫人都会因为感恩、惜福而信佛、向善。小说中写到她吃斋、念经,还设有专门的佛堂,并曾让贾环帮忙抄写《金刚咒》,从这些内容来看,王夫人应该是个佛教徒。
与邢夫人的刻薄寡恩相比,必须承认,王夫人为人处世的确有“慈”“善”的一面。比如说,刘姥姥前来投奔,她吩咐凤姐:“不可简慢了他”。金钏自杀之后,她“独”自“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既然是“独”自“垂泪”,说明并非装样子给人看的;而且,她直言是自己的“罪过”,即使宝钗巧言慰解,她还是说:“到底我心里不安。”(第32回)
贾瑞病重需要人参,她吩咐凤姐秤二两给他,凤姐回说没有,她坚持让凤姐想办法。见芳官、藕官、蕊官三个小女孩执意要出家为尼,她觉得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东西赏给她们。这些细节都说明王夫人的确有恻隐慈悲之心。
再看第二个问题。因为有逐金钏、晴雯、司棋而又直接造成了这些女孩子死亡的严重后果,所以,有些学者认为,王夫人的吃斋念佛和种种善行只是虚伪的表象,她其实是一个狠毒的人,如蒋和森说:“从表面看来,她平常吃斋念佛,不苟言笑,仿佛是个正正派派的‘慈善人’。其实,她也是封建势力的另一种代表。在她的‘慈善人’的外表下,深藏着昏聩而又残忍的阶级本质。”[1]
何其芳说,在王夫人身上,“特别集中地写出了封建主义本身的虚伪。”[2]胡学敏说:“凶残有余,表面上像尊菩萨,慈悲为怀,骨子里刀刃在手,杀人不见血,这就是《红楼梦》中王夫人的形象。”[3]等等。
细读文本,说王夫人“虚伪”,似乎找不到太确凿的证据。有些细节反而使我们觉得这个人在待人处世方面还是比较真诚的。
比如说,第77回,医生给凤姐配制“调经养荣丸”,需要用上等人参,王夫人先是亲自翻寻了半天找到了,嫌不好;接着让人找了来,还是嫌不好;又让彩云等人再找,没有;又派人问凤姐,没有;于是亲自去找邢夫人,还是没有;又亲自请问贾母,终于有了。可是医生说,送去的人参虽然是上好的,但因为年代太久,已经没有药性了,实在没有,就随便换些新的算了。
结果宝钗自告奋勇,说可以让她哥哥托伙计到参行里去买“原枝”,王夫人赶紧笑道:“倒是你明白。但只是还得你亲自走一趟,才能明白。”四处找寻好参的过程中,还不忙嘱咐下人周瑞家的:“倘或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
这样一件看起来很小的事情,一则体现了王夫人对侄女凤姐的关心,千方百计要找到好的药材,不肯将就;二则也体现了王夫人对婆婆贾母的体贴,老人家知道自己慷慨拿出来的上等人参都变成了没有用的“糟朽烂木”,难免会扫兴、惋惜、沮丧,影响心情。
王夫人对凤姐、对贾母的关心体贴,与邢夫人对邢岫烟的冷漠以及对贾母的应付,都形成了对比。
王夫人“发怒”时的表现,也说明她并不虚伪。她一旦生气,从来都是率性而为、毫不掩饰,她对金钏、晴雯是如此,对赵姨娘贾环母子也是如此,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说赶走就赶走,从来没有像凤姐那样,处心积虑、借刀杀人。也就是说,她的“狠毒”是摆在桌面上的,不是表面装善暗里使狠。所以,我们认为,王夫人不虚伪,却的确有狠毒的一面。
如果说,逐金钏还情有可原,而且金钏死后,她也的确伤心过并且通过把金钏的月钱给她妹妹玉钏来弥补过;逐晴雯,则属于“莫须有”的罪名,而且对重病之中的晴雯毫无怜惜之情,甚至连好一点的衣服都不让带走,简直就是直接往死里赶。王夫人的狠毒在逐晴雯这件事上表现得最为充分。
至于她对赵姨娘母子的嫌恶,则具嫡庶矛盾的必然性,而且,赵姨娘母子的为人也的确招人嫌,让人恨,主要责任不在王夫人。
在分析了王夫人的性情特点之后,再看她的角色表现。
在贾母面前,王夫人可称孝媳。如前所述,“人参事件”中,王夫人百忙中叮嘱下人不要让贾母知道她所藏的上等人参已经失效。对这个细节,有学者评论道:“家运就衰,贾母尚未深知,多缘此故,即报喜不报忧。”[4]从象征意义来看,结合全书主题做这样的解读自然有其合理性。
不过,从具体所指来看,我们认为,这一细节更主要的是体现了王夫人对贾母细致入微的体贴。“鸳鸯事件”中,贾母迁怒于王夫人,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第46回),不为自己分辨,事后也没有半句怨言。
再有,贾母卧病期间,迎春陪嫁的婆子回贾府报告迎春生病的消息,贾母无意中听到了,感到很悲伤。王夫人与鸳鸯一起劝解好半天之后,担心贾母生悲添病,随即叫李纨、宝钗、凤姐等人前来陪侍,自己则回到房里叫来彩云等丫环们,嘱咐道:“这婆子不懂事。已后我在老太太那里,你们有事不用来回。”(第109回)
再如,宝玉的婚事无论从情从理,王夫人当一开始就中意宝钗。第84回,熙凤第一次在贾母及邢、王二夫人面前提出宝玉与宝钗“是天配的姻缘”,结果,贾母“笑了一笑”,又“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可见三人对此桩婚事都觉心照不宣。
三人当中,王夫人应该是最希望助成金玉良缘的人,可是,她从未主动提及,直到凤姐提出、贾母点头认可之后才附和着“笑了”。可见在宝玉婚姻这样的大事上,王夫人并未逾越贾母而自专。
明朝仁孝文皇后《内训·事舅姑章》云:“专心竭诚,毋敢有怠。此孝之大节也。……乐其心,顺其志,有所行,不敢专;有所命,不敢缓。此孝事舅姑之要也。”强调作儿媳的在公婆面前要专心诚意地侍奉,要顺其心意,使其愉悦,遇事不能自专,公婆有事吩咐要尽快去做好。王夫人在婆婆贾母面前的表现,是比较严格地遵守了这一孝道伦理的。
在贾政面前,王夫人可称贤妇。他们夫妻经常会在一起心平气和地商量家事,而且,在商量过程中,大多能互相理解、互相劝慰,最后达成共识。贾政对嫡妻王夫人给了相当的尊重和体贴,王夫人对丈夫也有心灵相通的理解。
如贾政与儿子宝玉的关系问题,作为父亲,贾政向来严苛,对宝玉动辄呵斥,情急之中甚至扬言要将其“堵起嘴来,着实打死”(第33回),但是,王夫人知道,贾政只是恨铁不成钢而已,“心里是疼的”(第96回)。
对贾政之妾赵姨娘及她所生的子女,王夫人的态度是一分为二。她对懂事明理的庶出之女探春是“满心疼”爱而且器重的,不仅熙凤提到探春时说过“太太又疼他”(第55回),连赵姨娘和探春也都承认这一点(第55回)。
再有,王夫人与周姨娘也能和睦相处,由此可见,她并非嫉妒、不能容忍妾室的大妇。王夫人对赵姨娘与贾环的训斥与咒骂,实事求是地说,均因赵姨娘母子使坏所致。
贾环故意用灯油烫伤宝玉之后,王夫人找来赵姨娘骂道:“养出这种黑心种子来,也不教训教训!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一发得了意了,一发上来了。”(第25回)
由此可见,王夫人对赵氏母子素日里的挑衅似有所忍让。王夫人对妾室的态度,与凤姐的悍妒构成了对比。总之,作为嫡妻,王夫人与丈夫能和睦相处,并容忍妾室及庶出子女,总体来看符合贤妇标准。
通观全书,王夫人所有过激的甚至狠毒的表现都与保护宝玉有关,所以,要了解王夫人这个人物,母亲角色是一大关键,而小说主要描写的是她与宝玉的母子关系。
王夫人与宝玉这对母子之间有着许多温馨美好的天伦之乐:第23回,王夫人拉宝玉在自己身边坐下,“摸索着宝玉的脖项”问他丸药是否已经吃完;第25回,宝玉从其舅舅王子腾家作客回家,“见了王夫人,也规规矩矩说了几句话,便命人除去了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就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扳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说短的。”
这一舐犊情深的画面恰好落入贾环之眼,想必环三爷是生了羡慕嫉妒恨的情感,这种复杂的情感也未尝不是接下来油烫宝玉的根由之一。
更典型的是第28回,母子俩因黛玉的病症而说及药方:
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儿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疏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宝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八味地黄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宝玉拍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
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糊涂了。”宝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宝玉笑道:“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的。”
这一段写丸药的文字,张新之批语云:“形容妇人舛错,小儿谐谑,都如闻见。”
因为母亲记不真一个丸药的名称,宝玉故意乱猜,并以与母亲的日常生活关联密切的“菩萨”“金刚”打趣,惹得大家欢笑一团。接下来,宝玉还主动留下来跟着母亲吃斋。这一对慈母与娇儿的亲子关系的确令人羡慕动容。
贾珠早逝,元春远在深宫,抛开利益的考量,仅从情感上说,王夫人视宝玉为命根子的确情有可原。因为深爱,因为在乎,所以,对与宝玉相关的一切也就格外紧张,以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
逐金钏,是因为她与宝玉调情并教唆宝玉做不应该做的下流事;下令抄检大观园,是为了清洁宝玉的生活环境,也是为了维护贾府的风化名声;逐晴雯,是为了直接赶走宝玉身边的她所认定的“狐狸精”;与赵姨娘母子结怨,不仅因为在继承人问题上贾环是宝玉的竞争对手,而且他们母子的确一而再地陷害宝玉,已经不是亲人而是仇人。
我们看到,平日里,王夫人吃斋念佛、有心向善,遇事冷静、进退有据,一旦碰上与宝玉相关的事,她立刻变得敏感、急躁、糊涂,她几乎来不及做理性的分析,完全凭直觉和表象去判断、去行动,对她认为有利于宝玉的人,比如说袭人,她感激不已;对她认为有害于宝玉的人,比如说金钏、晴雯、赵姨娘母子,她毫不留情。
她的不明智的“母爱”,当然有“老来靠子”的利益考虑,但是,更多的恐怕还是“护犊”的天性。她的恶,很多时候是在情绪冲动下的行为,颇具“激情”色彩。因此,我们认为,在王夫人身上,充分表现出了母爱的自私和不理智,正所谓“溺爱不明”,可惜今天仍有许多母亲乃至父亲在犯同样的错误。
综上所述,王夫人既有慈善的一面,也有狠毒的一面;既有沉着冷静的时候,也有糊涂急躁甚至歇斯底里的时候;既是顺媳也是贤妻;既是富贵双全、威严体面的贵族太太,也是内心脆弱、战战兢兢心怕宝贝儿子受到引诱或者伤害的普通母亲。
理学家朱熹认为,人性之“性”包括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两种。天命之性秉承天理,为先天的善的本质;气质之性则“以理与气杂而言之”(《答郑子上》,《朱文公文集》卷61),善恶交杂,难以区分。[5]
王夫人的多重性格多副面具正体现了人性的复杂,而她在给别人造成悲剧的同时,也加速了她儿子、她本人乃至整个贾府的悲剧命运的到来,这正是人生的大悲哀。对王夫人当如此看,对《红楼梦》中其他许多人物也都应该如此看。
注释:
[1]蒋和森《红楼梦概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89页。
[2]何其芳《论〈红楼梦〉》,见张保坤选编《名家解读〈红楼梦〉》,山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17页。
[3]胡学敏《漫话〈红楼梦〉》,江西高校出版社2000年版第229页。
[4]张俊、沈治钧《新批校注红楼梦》(三),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1397页。
[5]陈来《宋明理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12月初版,1997年4月4印,第175-1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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