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洪波：吴承恩无意间得罪了两拨人

《西游记》虽是“曼衍虚诞”的神话小说，但“其有殷鉴寓意存焉”。

众所周知，乌鸡国被阉割的青狮精是隐喻宦官专政，多目怪和蜘蛛精是批判耳目密布、罗网森森的锦衣卫特务机关，附庸风雅的南山大王则是讽刺所谓“文豹隐雾”——即欺世盗名的假隐士、伪道学，更有甚者，作者竟以一些国王佞道昏聩、误国害民的荒唐丑事来隐射“今上”。

吴承恩塑像

吴承恩（？）有大胸怀、大气度，这些都是有意为之，“坐观宋室用五鬼，不见禹廷诛四凶”，他不怕得罪人。

这里要说的是吴承恩在无意间得罪了两拨人，引起的后果怕是当年吴承恩所无法预料的。

第一拨，天下胡姓公众。

话说美猴王“道心开发”，希求长生不老，扬帆渡海来到西牛贺州“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讨教修仙之法，须菩提祖师见猴头长得精神、机灵，有意招其为徒。问：“你姓甚么？”猴头信口胡诌，不忘自我贴金：“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

须菩提祖师笑笑说：这可不行，我这里学生众多，你没姓我如何点卯？总不能直呼“嗟，来！”于是赐他姓孙，法名悟空。

连环画《悟空拜师》封面

祖师取姓的方法是指身为姓。且看他为猴头取孙姓的理由：

“

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狲。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意思叫你姓“猢”。猢字去了个兽旁，乃是个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能化育。叫你姓“狲”倒好。狲字去了兽旁，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吧。

”

什么意思呢？你体形是个猢狲，我就从“猢狲”两字取姓。兽旁不足取，去掉，剩下就是“胡孙”两字。

首选“胡”字，可是这个“胡”字不好啊，左古右月，寓意不吉。古者，老也，僵化、垂死，没有前途；月者，阴也，古时男尊女卑，女阴不尊，没有地位。

电视剧《西游记》中孙悟空、须菩提剧照

而“孙”（繁体为“孫”）字左子右系，寓意甚佳。子，儿男也，为阳刚之体；系，婴细也，细，通小，有发展、有前途。子、系，颠倒过来即是小子，“正合婴儿之本论”。——所以你就姓孙吧。

这是个有趣的故事，首先有两点可引起注意。

其一，祖师取姓的方法是指身为姓。这个方法一直延用至今，比如刘罗锅、包黑子之类。同时古人取姓还有一个原则：姓随人愿，就是取的姓氏要让人满意，有光荣感、自豪感。

祖师赐姓“孙”，美猴王“满心欢喜，朝上（祖师坐在上头）叩头”，连叫三声“好”字，“今日方知姓也”，无父无母的猴头有了归属感，情不自禁手舞足蹈，翻起跟斗来，以后也是时时自称老孙，以姓孙为荣。

祖师不愧为才华卓绝，有识人之明。现在常见大头、跷脚、独眼龙之类称呼，虽然是“指身为姓”，但无视“姓随人愿”，人家未必高兴。

陈惠冠绘悟空学艺

其二，对“正合婴儿之本论”一语，学界有不同的理解。

一种理解为道教术语，婴儿，指道教炼丹术的元素丹铅，常与另一种元素姹女（即汞）合用，也代指道教内丹修炼时出现的“圣胎”。吕洞宾《谷神歌》：“火中姹女正含娇，回观水底婴儿俏。”

另一种理解为儒家的赤子思想，婴儿，即赤子，代表澄明、有前途。《尚书·康诰》：“若保赤子，维民其康。”《孟子·离娄下》：“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如果以祖师为道教中人，《西游记》为证道之书，则以“婴儿”为道教术语为近是；如果以孙悟空为儿童人格的象征，一个光明正大的有德君子，以《西游记》为《大学》之别体，那么，“婴儿之本论”即可理解为是儒家赤子理想的翻版。

然则，最重要的是在于，吴承恩这个取姓故事，信马由缰一路写来，无意间得罪了天下胡姓公众。

电影《大话西游》中菩提老祖剧照

须菩提祖师说，“胡”字，老阴，不能化育，不宜为姓。化育，直意生育，老阴即老妇，不利于生育，《周易·姤》卦：“女壮，勿用取女。”清魏荔彤《大易通解》注释：“已壮之阴，老阴也，不宜室家，取（娶）之不能生育，如士夫得其老妇。”石猴取“胡”姓不详，俨然是“我到坟前耻为胡”了。

这话从何说起？查胡姓，百家姓中著名大姓，据国家人口办公室统计，2018年胡姓人口超过1千8百万，排名第13位。千百年来，胡姓繁衍茂盛，成为中华族群最主要的组成部分。

显然，“老阴不能化育”，“老妇不能生育”，只是一种哲学表述，与胡姓无关。胡姓中了“躺枪”。

历史上的胡姓，不仅繁衍茂盛，而且是一个高贵和光荣的姓氏。其源头多元，最主要的源头是舜帝的33世后裔妫满。

《元和姓纂》

据唐林宝《元和姓纂》记载：周武王克殷后寻觅虞舜后裔妫满，封其于胡（今河南柘城胡襄镇），奉守虞舜的宗祀，后又封于株野（今河南柘城）、宛丘（今河南淮阳），立陈国，谥号胡公，陈国公后裔以始祖封地和谥号“胡”为姓，称胡氏。

胡姓人才辈出，以我们熟悉的文史领域而言，古有胡三省，今有胡适之，前者是注释《资治通鉴》的“第一人”权威，后者是“五四”新文化棋手，都是百年不遇的大师级人选。与吴承恩有关的，则有胡宗宪，明代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抗倭名将。

吴承恩不仅文才卓越，而且胸有武略，看到倭患严重，嘉靖三十四年（1555）倭寇直逼南京，吴承恩义愤填膺，发出“红尘内反反覆覆，孰为豪杰”的壮语，主动写信给江浙抗倭总督胡宗宪，要求投笔从军，协助抗敌。

即使在新中国成立以后，胡姓也先后出现过两位国家主要领导人，吴承恩（通过须菩提祖师）无意间对胡氏有所不敬，无论如何是要被拍砖的。

吴承恩纪念馆

要之，即使作为一种哲学表述，“老阴不能化育”的说法也存在矛盾。

须菩提祖师的原型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大弟子须菩提尊者，佛教号称“解空第一”，但《西游记》把他写成了佛道儒三教糅杂的人物，他开坛讲学通常是“说一会儿道，讲一会儿禅，三家配合本如然”。

道家祖师李耳氏，号称老子，尚古崇阴，主张以阴御阳，以柔克刚，在《道德经》中，老子常以母性比喻至高至尊的“道”，即“以母喻道”。他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第二十五章）

老子关于母性意识的另一个重要概念是“玄牝”：“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第六章）玄牝被作为生化万物的本源，所谓“道生万物”，即是说“道”是万物之母。

黄松坚制太上老君瓷器

事实上，“谷神”即是“道”的隐语式之称谓，其精髓在于强调阴柔的重要性，其中“玄牝”指的是一个“玄之又玄”的女阴。这里也体现了道家的“主阴”——即女性崇拜的思想。如果须菩提祖师是一位道祖，怎么会说“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能化育”这样玷污道教的话呢。

所以我觉得须菩提祖师的主体不在道教，他赐美猴王孙姓，说“正合婴儿之本论”，其中婴儿未必是属于道教的思想。吴承恩写这一则赐姓故事，选择了民间流行的拆字释义的方法，主要是一种文学性叙述，增加一点趣味性，或者说文学性意义高于哲理性意义。

再说第二拨，天下和尚。

《西游记》叙述唐代高僧玄奘大师赴西域取经求法故事，其宗教倾向是扬佛抑道，为佛学领袖树碑立传，怎么会开罪佛门和尚呢？

陈惠冠绘唐僧

所以我说他是无意间的。

先作一注释。这则“唐僧出世”故事在最早的明代版本万历二十年（1592）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简称世本）里是没有的，今通行本《西游记》里有一则“唐僧出世”也即“陈光蕊——江流儿”故事，系根据清初汪澹漪《西游证道书》补足。

我通常称它为汪澹漪杜撰、伪作，只是相对于世本而言，若以世本为真，它当然是水货，但并不否认：

1、汪氏的“杜撰”有早期西游文本——如杨景贤《西游记》杂剧、朱鼎臣《西游释厄传》简本——的依据；

2、汪氏所作，虽然文采稍逊，然与《西游记》精神血脉相通，基本与“吴氏书”相合无间，亦由此被《西游记》所夹带风行，其主要原因即在明代吴承恩原作百回本《西游记》本是带有这一故事的，后来因故为世本所刊落，但世本依然存在这一故事的基本内容和叙事线索，其著名者即有黄肃秋先生归纳的“十大内证”（如唐僧出场七古长诗《灵通本讳号金蝉》）。

连环画《唐僧出世》封面

查故事梗概是这样的：

“

唐贞观年间，海州儒生陈光蕊高中状元，金殿赐婚，不久被朝廷任命为江州知州。不料陈光蕊在携妻赴任途中遭洪江水寇刘洪谋害，被杀沉江，其妻温娇为保护腹中陈家血脉屈从于水寇，忍辱随刘洪赴任。温娇生下婴儿，为防刘贼戕杀，血书漂江，为金山寺法明长老所救，谓之“江流儿”。十八年后，江流儿——也即陈玄奘（唐僧）查清昔年冤案真相，遂引朝廷发兵剿灭恶党。沉冤得雪。

”

问题来了。描写唐僧悲惨身世，立意是好的，为玄奘大师的坚毅性格作了一个逻辑铺垫，但凡担当大任的伟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尤其需要一个苦难的童年，但毋庸否认这则故事确实严重伤害了天下僧人的心。

台湾邮票《江流佛儿》

何以见得？

故事名曰“江流”，但实质不在唐僧江流逃生，而在其父被杀，其母被污。俗话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圣父被杀不是致命伤的，因为人古有一死，“生得伟大，死得光荣”，生命的消亡可以升华为精神的永恒。

但圣母被污，这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人释怀的。清初汪氏之书一出，佛教舆论哗然，他们直斥这是道教徒汪澹漪（他自称奉道弟子）“用最恶毒的手段作贱圣僧”，是可忍孰不可忍，纷纷倡议抵制《西游记》，并且整个佛教上下开始行动起来，自觉疏远、拒绝《西游记》，将《西游》视为旁门邪说。

连环画《唐僧出世》封面

近代虚云法师将个中因由说得非常明白：

“

世上流传《西游记》《目连传》，都是清浊不分，是非颠倒，真的成假，假的成真。玄奘法师有《大唐西域记》，内容所说，都是真实话。惟世间流传的小说《西游记》，说的全是鬼话。

这部书的由来是这样的：北京白云寺白云和尚讲《道德经》，很多道士听了都做了和尚，长春观的道士就不愿意了。以后打官司，结果长春观改为长春寺，白云寺改为白云观。道士做了一部《西游记》小说骂佛教。看《西游记》的人要从这观点出发，就处处看出它的真相。（这段文字引自互联网，其真实性无可质言，这里仅备参考。）

”

益阳花鼓戏《唐僧出世》

对此，眼前还有一则旁征：20世纪80年代，央视拍摄电视剧《西游记》，所到之处倍受欢迎，却遭到一些僧寺冷遇，佛教大师赵朴初先生甚至断然拒绝题写片名，并恳切希望电视剧“为唐僧平反，起码不要丑化唐僧”。（杨洁：《敢问路在何方——我的30年西游路》）

赵朴初先生与杨洁导演私交相契，他奉行的就是佛教疏远、敌视《西游记》的传统和“潜规则”。

我们看到，现在央视86年版电视《西游记》的片名题字者是书法家陈叔亮。陈老虽是著名书法家，但毕竟与佛学无关，由他为《西游记》题字，虽然没有辱没，但毕竟要逊色不少。

与上面第一一拨人天下胡姓公众“中躺枪”不同，天下僧人是被汪澹漪“流弹”击中。严格说来，这则“唐僧出世”并不是吴承恩的手笔，他是在为后来者汪澹漪“背锅”。

《西游学十二讲》

忽然想及，我是一名教师，以舌耕谋生，吃开口饭的，养成了平时屁话连篇的职业病，是否会在无意间不小心得罪师生和朋友呢？

现在的人际关系比较敏感、脆弱，说是“一言不合，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细思恐极。《论语》中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看来于我，还得加上一句：与人言而不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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