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毅中：《中国小说史学史长编》读后
本世纪初我接受了中国俗文学学会给我分配的任务，要写一篇《简述“五四”以来中国通俗小说的研究》。虽然力不胜任，也不敢不黾勉从事，在搜集资料时曾从图书馆借到一本胡从经先生的《中国小说史学史长编》，有所参考，颇得教益。
因为我的任务只要求“简述”，不需多加引用，只在文中推荐了一下这本书。
当时我对此书资料之丰富，分析之细致，深表惊讶。从书中所用大量上世纪前半段的文献史料看，我猜想作者一定是一位积累和收藏了许多旧书报的老学者。后来才发现作者在开始撰写时还是个青年人，更增加了对他的敬意。
本书最大的特点是资料丰富，从《绪论》列举的章太炎、杨守敬、梁启超到路大荒等一百数十人的大名单和书后所列的《参考与引用书目》，就可以看出作者是多么努力地搜集了上世纪前半段的文献史料，几乎有见必录，巨细不遗。而且绝大多数都找出了原始出处，提供了第一手的资料。这正是“长编”所应承担的历史任务。
作者有幸赶上了不少小说史学前辈专家的晚年，曾虚心向他们请教，得到了许多无私的帮助，这也是他勤奋和诚心的结果。同时也是替前辈完成了他们未竟之业，写出了第一部中国小说史的学术史，为中国小说研究开拓了史学史的新路。
当然，半个世纪的史料很多，还有后人有关的著作更浩如烟海，不可能竭泽而渔，毫无遗漏，这也是不能对开创新路者作苛求的。
有些信息是很重要的，如指出《京本通俗小说》最早提出质疑的是黎锦熙先生的《京本通俗小说考评》，刊于《努力週报》创刊号（1929）；孙楷第先生写有四十九篇《中国通俗小说提要》，发表于《北平图书馆馆刊》5卷5期（1931），后来戴鸿森替孙先生整理的《中国小说戏曲解题》也没有用到这份材料，因而遗漏很多；游国恩先生曾写有《读儒林外史》一文，刊于1924年的《民国日报》副刊《文艺旬刊》19、20、22、23期：这些都是我以前不知道的。
对我来说，从书中得到了许多新的信息。有些偶尔涉笔中国古代小说研究而文章不多的作者，在《长编》中也得到了表彰。如许郭立诚的《小乘经典与中国小说戏曲》一文，对中国比较文学史有一定贡献，但影响不大。袁圣时（袁珂）在四十年代曾作过宏观的中西小说的比较研究；沈从文先生曾写过中国小说史的绪论和两章讲义的油印本，颇有他独到的创见：这也是一般人所不知道的。
作者对曾有一得之见的文章尽量肯定其在小说史研究上的贡献，尊崇创新，重在开拓，旨在表彰先行者的劳绩。这确是史学家所持的客观公正的态度，也是作者史识独见的体现。
《长编》作者非常严谨，把书稿称为“史学史长编”，一方面是为了尽量多收录一些原始资料，另一方面也是谦虚谨慎。鲁迅在评论郑振铎先生的《中国文学史》时不无遗憾地说：“然此乃文学史资料长编，非‘史’也。但倘有具史识者，资以为史，亦可用耳。”（1932年8月15日致台静农函）
资料长编就是按历史年代编次或分类编辑的史料，可为史学者提供充实可信的依据。如宋人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就是一部以原始资料丰富著称的编年体史书。
《中国小说史学史长编》则是按专题编排的，实际上更像是纪事本末体。称为“长编”，本来可以“述而不作”，不必作系统的分析和评论，但作者还是作了不少学理性的评议。
他在分章和分节的标题上已经体现了自己的价值判断。特别是第五章里对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一书做了详尽周密的评介，指出其独特的五大优点，因此成为经典性的小说史；对于大量剽窃他人成果的郭箴一《中国小说史》，则给予了严肃的批评。这方面又体现了作者的史识和史德。
《长编》断限于1949年，本来可以不涉其后的研究成果，但作者在介绍重点论著时偶尔也谈到对后人的影响，这也是史学史应有之义。然而后来的著作纷至沓来，就不能要求他面面俱到了。
在这里我不禁要提出一点补充，《长编》第三章三节谈到先辈陈寅恪先生对唐代传奇的巨大贡献时，竟连带提到了拙作《唐代小说史话》，我深感荣幸，但是自问决无隐没陈寅恪先生开创性研究之意。因为我非常尊崇诸前辈的贡献，也大胆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对古文运动与唐代传奇的关系曾表示了自己的管见（见拙著《唐代小说史话》第327---328页）。
其实王运熙先生早在《试论唐传奇与古文运动的关系》一文中提出了同样的意见（载1957年11月10日《光明日报》），更应先予关注。像这样的资料太多，看来只能留待续写1949年之后的史学史时再处理了。
《长编》和上世纪初的小说史研究一样，筚路蓝缕，开拓了中国小说史学史的门径，填补了现代学术史上的一段空白，也可以视为前半段中国小说研究的一个总结。作者的努力是令人钦佩赞赏的。我们更期待胡先生能鼓其馀勇，与时俱进，继续编写1949年之后的史学史。
其后的史料自然日出不穷，如果以“五四”一百周年的2019年为期，现在就进行准备，先做编年体的“长编”，然后再博采约取，分出纪事本末体的章节。胡先生年事还不算高，如果能得到有关部门的支持，再加上几个年轻的合作者，新的杰构我想还是有可能完成的。
现在中国书店出版社准备重印此书，蒙彭震尧先生垂爱，竟委派我为《长编》新版写一个导读性的前言。自惟年迈体衰，学殖荒疏，显然力不胜任。但我和胡先生虽未识荆，仰慕已久，叨为同好，愿附骥尾。略书所感，以表欣喜情。
程毅中
2017年7月21日
此稿写于2017年7月，将近三年，讫今未见中国书店的新版，可能在版权问题上还有波折。但蒙胡从经先生曾以香港中华书局1999年新版本见赠，勉书数语，并提建议，聊以报命。
近日见到苗怀明先生的《二十世纪中国小说文献学述略》一文，提及此书，喜而检出旧稿，未能修改，试击桴鼓，敢向读者导夫先路。
2020年4月11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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