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最后七天：以父之名，倒行逆施
四月末的这七天，从三次元到二次元、围棋圈到说唱圈、海内到海外，所发生的一系列性别事件，其代价将不仅仅由女性承担。面前的困局，是所有人必须与之周旋的现实：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理解性别、诉说性别的基本能力竟触到了天花板。
这是「女权主义者」最挣扎的地方：为了那些未能被理解也无法被诉说的困难，她们必须在残破不堪的话语场中，把持住所有的倒行逆施，且必须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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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4月23日，周扬青手撕罗志祥的长文锤落水面，娱记们仍在丰熟的瓜田里翻滚，围棋世界冠军柯洁先手入局：
一个小时后，柯洁回复：
虽说落子无悔，但柯洁似乎是发自真心的疑惑：有感而发的一句回复，为何让自己变成了众矢之的？
26日，柯洁宣布退网一周，在评论区，他留下一串「抽象语」，任由用户名为「尼哥权」、「著名犯罪分子张三」等前仆后继的「带军师」们自行翻译。
「带师兄」、「狗粉丝」，他们是柯洁此次骂战的队友，也是柯洁今后摆脱不去的影子。他们共用一种语言，将emoji、首字母缩写、省市方言等来源不一、自带梗点的语言符号吸纳为彼此谙熟的代码，在热搜的最前哨守株待兔。
柯洁退网，是他自称「对极端女权运动的反击失败」后的「投降」之举。
这是互联网历史中一再上演过的戏码——
大到出圈的，比如前年11月，新东方集团董事长俞敏洪发言称：「女性堕落导致国家堕落」。当日，俞敏洪在全网声讨的压力下公开道歉。
小到某个文化圈层的（Higher Brothers倒也挺出圈的），比如周扬青曝光罗志祥的第二天，说唱团体Higher Brothers的Psy_P在ins上评论道：「这不过是每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这句话后来引战到微博，最终以Psy_P公开道歉收场。
02.
发表言论、招惹「女拳」、四面受敌、英勇「退场」—— 按照文化学者本·辛格（Ben Singer）的说法，现代社会到处是「情绪化的剧场表演」，每个人都在宣泄情绪、每个情绪都在寻找共鸣。
在「情绪过激」的时代，人们对「欢颂」式的剧本已经审美疲劳，「失败」才是备受追捧的新常态。
而当下社会对「失败」的想象，其中有一类风靡全球，可以暂时称之为「男人失败论」。
社会学家麦克·坎摩尔（Michael Kimmel）在《白人怒汉》（Angry White Men）这本书中指出：「越来越多的男人开始觉得，自己的所言所行处处受到审视；身边突然涌现出一群急于批判、热衷挑刺的女性——这无疑是女权主义的过错，以至自己被无端攻击，最终只能自我禁言……」
「女拳就是要把男人都打倒」、「男性是受害者」、「错在于女性」，这是数以千万计的男性最真实的感受。
当「男人们真地被打倒」后，无论是俞敏洪、柯洁还是Psy_P，每个人在道歉时都有意无意地以「我本人没有不尊敬女性」的言论开场，而围聚在他们微博之下的，不少是前来喊冤、向「女拳」表达愤怒的网友。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用来谈及这些道理的工具——一是表达出口的语言、二是理解语言的词汇能力，从源头上被掐断了。
举两个简单的例子：当女性向男性说，性别不平等仍是广泛存在的社会现实，而男性却不予理睬，坚信「性别已经平等」之时，我们面对的是「一方诉说、一方无法理解」的局面。
但当人们对自身遭遇的不平等无动于衷、觉得本应如此，以至于在真正遇到性别歧视与压迫之时的第一反应是「是不是我做错了」、「虽然不太舒服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时候，我们面对的就是「无法理解、无法诉说」的局面。
哲学家弗里克（Miranda Fricker）称这种现象为「诠释不正义」（hermeneutical injustice）——当社会尚未对某一群体所经历的困难达成集体的共识、也没有衍发出确切的词汇来描述这一困难时，不仅公众将无法理解她们，甚至当事人自己也无法理解、更无法叙说所经历之事。
03.
4月末的这七天，可以说是「诠释不正义」的背靠背巡演了。
4月23日，柯洁登场：他既无法理解家暴的蒋劲夫对当事人们带去的创伤与痛苦，也亦步亦趋地在「抽象话」中丢失了好好说话的词汇基础；
4月24日，Psy P登场：以他的人生广度为标尺，罗志祥只是「犯了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他既无法理解「男人对伴侣说谎」、「在一对一关系中出轨多人」哪里有错，也不具备言说这种错误的逻辑能力。
4月26日，屈楚萧的（女性居多的）粉丝们登场：通过裁剪聊天截图、将前后不接的言论拼凑在一处，她们试图为自己的哥哥制造一场「反转」：「屈楚萧与女粉丝之间的SM关系没有胁迫喔，他们是两厢情愿，女主人公是钓凯子的老手了呢」。
粉丝们控评说屈楚萧是逆子、头脑不灵光被人骗。但对于粉丝们自己而言，她们既无法理解同为女性的当事人在面对偶像邀约时的被动，反而在「荡妇羞辱」方面展现了无师自通的遣词天赋。
4月28日，刘强东登场：Jingyao诉刘强东一案传回了最新进展——京东「不负连带责任」的申请被美国法院驳回。根据法院文件的记录，事件上上下下一连串的涉案人员，他们撒谎邀请Jingyao去参加酒席、以「你不喝就是不给面子」的理由将当事人灌醉、说着「你可以成为像邓文迪一样的女人」的话强迫Jingyao，这些人既无法理解「不就是不」，更在资本为王的丛林体系中失却了与年轻女性平等对话的处世姿态。
当日，@我们支持jingyao的微博账号被水军围堵，这些评论夹杂在支持jingyao的言论中，没有人点赞。
4月29日，演员郭涛登场：他在自己的书《父亲的力量》中自述「第一次打女人的经验」，声称女人的标准是「温良恭俭让」，宣扬说「你给女人一个底线，她马上就老实了」。
郭涛将「温良恭俭让」从孔子身上移植到对完美女性的想象，天然地将女性视作可以控制、必须按照自己定的要求来、必要时可以「打而醒之」的第二性。郭涛这本书早在2014年便出版了，至今才被曝出家暴情节，而纵观微信读书上的高星好评，似乎没有人觉得「打女人」是错误的举动——「诠释不正义」又一次显像。
以父之名，倒行逆施
同日，B站登场：在虚拟偶像萝卜子的宣传物料中，B站团队写出了「共产共妻」这四个字。二次元世界里，同好者们对喜爱的女性（或男性）角色报以「老婆」的称谓，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当虚拟偶像几乎清一色地以「女性身体」为标准卖点时，B站似乎并无能力审度这其中暗藏的复杂性。
这份物料很快就被B站删除了
4月30日，就在刚才，柯洁再度登场：扬言要退网一周的柯洁悄悄上线，置顶了一条2017年的微博。其中，他晒出了自己曾获得的「中国妇女儿童慈善奖」。这一奖项由妇联颁发。
妇联又怎会想到，本应该激励柯洁学习更多性别知识的奖项证书，竟会被他拿来当作「我没什么好反省」的尚方宝剑。而曾经信誓旦旦地说出「学的越多，越觉得自己浅薄」的柯洁，到头来却通过置顶这条言论向全网表明：他从没有在性别领域里哪怕尝试着去「学得更多」，也从不认为自己浅薄。
局面毫无疑问是吊诡的：对性别暴力态度戏虐、主动污名「性别平等」的公众人物，竟得到过中国最大的妇女权益机构的背书。
但这并不能反证柯洁的清白。恰恰相反，这种令人无奈而诡异的现象，只有在「诠释不正义」的社会环境中才得以被目睹——正是因为社会整体对「性别平等」的问题意识是欠缺的，我们才会混乱；柯洁才会在言论的骂仗里从始至终借力于「带师兄」们的「抽象话」和妇联的「资格认证」。以至于从头到尾，我们看不到一丁点的源于柯洁自身的智识表述。
四月末的这七天，从三次元到二次元、围棋圈到说唱圈、海内到海外，可以肯定的是，这一系列性别问题的代价将不仅仅由女性承担。面前的困局，是所有性别必须与之周旋的现实——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理解性别、诉说性别的基本能力竟触到了天花板。
至于那些趟过了语言的沼泽，在「田园拳师」与「抽象话」的夹击中与「女权主义」相逢而生的幸存者们，她（他）们并不处于这面天花板之上。
这是「女权主义者」最挣扎的地方：
为了那些未能被理解也无法被诉说的困难，她们必须在残破不堪的话语场中，把持住所有的倒行逆施，且必须获胜。
撰写 | 陆召袂
编辑 | 还是陆召袂
姐妹兄弟们的「在看」，
是陆召袂「追热点PTSD」的唯一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