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焱:怀念大清
故乡读书会,有态度,有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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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
玄鹤翱翔兮羽翼折垂,兔死狐悲兮物伤其类!
怀念大清
◎张开焱
大约因闹胃肠感冒,加上睡得太晚,一夜翻覆未眠。临近天亮,却迷迷糊糊稍有睡意。朦胧中回到湖北师大文学院会议室,和当年同仁都围坐桌旁,连年高德劭的黄瑞云先生也坐在我桌子对面,大家在等待一场讲座。讲座主办人石麟教授向大家介绍,本次讲座邀请两位外校学者作学术报告,正疑惑两位外校学者是谁时,会议室门开了,舒大清笑吟吟地走进来,后面还带着一位似曾相识的中年学者。我正惊讶大清教授如何成了“外校学者”,与大家站起来准备和大清握手时,突然一切中断……,蓦然惊醒,恍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
我知道,我是怀念大清了。确实,二十多天来,经常想到大清,尤其是最近决定回湖北过春节,更常想到他。早餐后坐到电脑桌前,回想清晨梦境,突然想到《采薇》中结尾“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几句,不觉悲从中来。我在湖北师大工作的最后十多年,和大清正好住在一个小区一栋房子的不同单元里,他每年春节一定会来我家贺年聊天,经常一聊半日,相处甚欢。以后回湖师,大清是不能再来了。
我和大清认识有三十多年,他1986年从武汉大学毕业来到当时的湖北师范学院中文系,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年轻人。早先十多年间,我们除了在中文系每周的例会上见见面,偶尔聊几句,交往不多。这一是因为大家都忙碌,又不住在一起,无暇多交往;二是我们都属于相对内向和散淡的人,大家都愿意保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那种关系。后来听说他在十年之内将二十四史通读了两遍,令我好生钦佩。我早听说他是武大才子,但没有想到他有这样的读书心境,沉潜如此之深。
因为对中国历史共同的兴趣,我们交往稍稍多了一些,我大体能确证,大清确实对中国历史原著有很大的阅读量。我也很惊讶地发现,大清有很好的记忆力,许多历史掌故的细节娓娓道来,一些古代名篇名句名段他往往随口唾出。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在大清那里有很明显的体现。但除此而外,我们依然没有多少接触。他给我的印象,大体是头发有点蓬乱,衣着随意不修边幅,甚至有点邋遢,性格上比较超逸、散淡和孤僻的一个学人。
我对大清了解比较深入一些,是因为两次评职称。我自1996年到2015年离开湖师大,期间二十春秋,基本都在学校学术委员会。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过去那些年,在湖师评职称已形成一个习惯性程序,正式开评之前,不少申报者都要到评委们的办公室或家里拜访,递一份材料,介绍介绍自己的情况,拜托关照,以表达对评委的尊重。而我又是最不认可这种方式的人,我只认成绩不认关系。
::我知道如非风气所迫,没有申报者愿意这样。而从评委角度考虑,接受这种拜访,既不胜其忙,更会增加心理上的压力,有碍对申报者公正独立地判断。当年湖师很多同仁都知道我这个态度,所以后来找我的人就慢慢少了。以至我所在的文学院同仁们申报职称,多半只在相遇时礼貌地说一声请张老师关照一类的话。
而胡光波、舒大清则是更另类的人,他们连这样的客气话也不肯说。他们对我尚且如此,对其他陌生的专业评委想必更是如此。所以,这二人在评委会文科组都曾经遇到过一些质疑和困难,有评委认为他们性格都有点怪癖。不过我介绍他们的学术水平、性格特征、为人处事态度,尤其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文人们的人格追求后,大家也就释然了。
后来又过了几年,舒大清申报教授,那次我依然担任文科组组长。按照学校的评审标准他是够了,但第一次投票时却未过半数而需要再讨论投票。原因也是有些评委觉得他太怪癖,不了解他。我又不得不再介绍相关情况,大家这才在第二次投票中让他过关了。这些情况,他在世时我从来没有对他讲过。
张榜公布教授过关了,见面时他也就笑盈盈地表示一声感谢,我也就高兴地表示一声祝贺,开开有喜事要请客吃饭的玩笑就都过去了。我想,我和他都觉得心安,他觉得他评上这个教授是凭自己实力,我则认为自己不过尽了评委的本分和良心。但也是通过这两次职称评审,我了解到大清内心的那份独立、淡泊、孤傲和自尊超乎常人。
我和大清有更多的接触,是在2004年之后。那年我们一起住进学校为教授博士们购买的天方小区一栋商品房。他住一单元,我住二单元,几乎相邻而居,近在咫尺。我们有机会经常上下课一起步行到校和回家,有时候晚上或周末他还到我家清坐聊天。大约是觉得比较投机,所以国家、政治、历史、人事、学术等什么都聊。随着我们之间更多的了解,我对大清也多了许多的理解和欣赏。
大清是个相对超脱的人。在高校越来越官场化的时代,他从来也没有表现出要有个什么学官头衔的愿望,这让我很欣赏。他觉得做一个教师,教书做研究,十分惬意快活,行政的事情让那些有能力的人去做;他又是个比较独立的人,在处理与各级领导的关系上,始终保持一分距离和学者的自尊,可以合作但不谀从,可以欣赏但不巴结;大清也是个淡泊的人,他的生活境况并不宽裕,但同事几十年,从未见他与人争利争功,有时谈及学校和学院某些人为一点蝇头小利互不退让甚至反目成仇时,都觉得这实在很没有意思。
他还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入职湖师以来,我从未没见他与谁厉声喝吼或争吵过。我们私聊时,免不了对中文系和学校的人事有一些评论,他对人多有理解,从无毒评;大清还是个有强烈家国情怀的人,我们这些文化人,骨子里都关心国病民瘼。我们很多的聊天都与国际国内大事相关,我们的看法也并不总是一致,但我们都很能理解和尊重对方的看法和立场。
大清更是一个有学术追求的人。他年轻时在中国历史和文学史积累方面比较丰厚,到中年开始发力,发表不少有价值的学术论文。他曾承担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专题研究中国古代谣谚的政治功能问题。他曾准备手头国家项目完成后,还想系统搜集编辑出版一套中国古代谣谚大全,撰写一部中国谣谚史。在我的知识视域中,这都是具有开拓性价值的研究项目。
但很能体现他散淡随性性格的是,他的国家项目到最后却居然放弃结项。其实他那个项目已经发表的成果和撰写的书稿,完全可以顺利结项了,但按照结项要求,他要提供许多资料,填写很多表格,包括经费使用的明细财务资料,这些让人不胜其烦,所以他放弃了。我提醒说这会影响以后再报国家项目,但他无所谓,说被项目绑压着太不自在,也不准备再申报了,自由自在地做研究更好。
有那样的学养,大清当然会是一个很受学生欢迎的教师。因为积累丰厚,我听说他上课经常不要教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学生粉丝众多。我离开湖师后,曾多次进他QQ空间,发现他的每一篇日志都有不少学生跟帖或点赞,这一份师生缘很令人羡慕。
因为住得近,加上越来越熟悉,所以,每年春节期间,大清几乎必到我家里贺年聊天。往往聊到中午,我们留他一起进餐,他也不推迟扭捏,一直到酒足饭饱,离席到沙发继续胡侃,尽兴方归。文人爱清淡,在我和大清这里,那成了生活的乐趣之一。
2015年8月,我因移席厦大嘉庚学院,离开了工作大半生的湖北师大,自此也离开了包括大清在内一批半生结识的师友们。我离开湖师之前,大清得知消息,到我家聊天送行,深表不舍之情。后在他QQ空间日志上,又见他写道,暑假后文学院第一次例会,他看到我和石麟老师原先常坐的位置上空着,顿觉整个会议室空荡荡的,内心不胜惆怅,可见也是一重情之人。虽然我们仍然可以通过电话、QQ经常沟通信息,相互问候,但面聚之日很少了。
只在2016年暑假后期,我回湖北邀请几位朋友聚餐,见到大清一面。那以后也回过湖北两次,因为住在武汉女儿家里,只是路过黄石,都是匆匆来去,听说大清也因为婚变而离开了天方小区,而搬到较远的团城山去了,所以每次只通过电话告知一声。去年4月,新洲高中同学毕业45年聚会,我匆匆路过黄石,走时电话告知大清,相约春节我回黄石一定来家相聚。而今,春节在即,我将回湖北,大清却已离世。
我知道大清体质一向比较虚弱。当年他武大毕业来湖师工作,我就看他身板单薄,脸色蜡黄。每到夏天,天气稍热,常见他大汗淋漓不止,从中医角度看,这恰是体虚症候。但即使这样,也不会想到他会突然暴病昏迷,从此一去不归。
去年我主编一部关于中国文化概论的教材,邀请他撰写“中国文化发展概况”一章。成稿后我觉得与全书体例和基本观点有些距离,又请他修改,一直到2018年暑假后,他发来最后修改稿。期间联系较多,也偶尔询及身体状态,他一直都说好。到11月12日,我们还在QQ上聊教材修改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会突生惊天巨变。
11月28日晚21点,湖师大同事胡光波在微信上突然留言:“大清因为血糖高而昏迷九天,现转到同济医院了!”也就是说,在我和大清最后一次QQ聊天后的第7天,他就突然因糖尿病昏迷了!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那以后光波每天在微信上转来大清女儿揽月关于大清病情的报告,我也直接和揽月电话联系上了,询问大清病况,但得到的信息总是昏迷未醒,一直到12月19日大清去世。我知道昏迷那么多天未醒,一定凶多吉少,但还抱着一份侥幸,希望吉人天照,奇迹出现,毕竟还有植物人昏迷很多年之后醒过来呢!但上天没有给大清这个机会,也没有给他的朋友和亲人们这个机会。
曾看到一个统计数字,我们这些出生于艰难的50-70年代的人,体弱多病和夭折的比例在各年龄段中是最高的。而这些人中,童年和少年生活在农村的人比例又更高。在奠定一生体质的关键年龄,我们大都是在饥饿和半饥饿状态中过来的,未得到充足而有质量的营养,体质普遍较差,不少都有各种慢性病。进入青年和中年阶段,长期收入低微,家庭生活和专业压力又大,一直未得到合适补充,这也决定了这辈人身体素质普遍孱弱和患病率较高。
一起住到天方小区后,我才了解到,原来大清的家境也不太好。父亲早年在鄂州钢厂工作,收入一般,退休后退休费也较少。他几兄弟姐妹都随母亲在乡下家中长大,童年和少年生活艰难,这大约是他体弱多病的的重要原因。参加工作后,大清一直存在较大经济压力。父母老了,每月他要孝敬二千元左右养老费;他几个兄弟姐妹境况都不太好,生活上一些大的困难,都先后要他资助;一个弟弟患白血病多年,他自然更要支援较多医药费用。
他自己的生活十分简单。我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品牌服装。记得2005年我到他新居聊天,发现他家里装修、家具和一切陈设都简单到可以称得上简陋。当时卫生间甚至没有铺地砖,粗糙的水泥地裸露着,他说等发了工资再去买地砖铺上。大清随遇而安的性格和经济的拮据状况,都如这没有铺地砖的青黑色水泥地一样裸露在我眼前。
不过,我几乎从未看见大清因为经济上的压力而愁眉苦脸。每次见面,他总是笑盈盈的,似乎人间忧愁与他无关。也许,对于我们这些从从农村出来的学者们而言,比起童年和少年时代经历的艰难,现在怎样的生活都是好的。但童年少年时代食不果腹的艰难,毕竟深刻地烙进我们这一代人的体质和健康状态,大清体弱多病与英年早逝,应是这艰难生活的结果。他的遗憾不是个人的,是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所以,大清逝世那晚石麟教授草就的一首骚体短章,实在是强烈地表达了我们这些同事和朋友们的哀伤心情——
蓦闻凶耗兮潸然而泪,
追思往昔兮中夜不寐,
赤子归来兮西路崔嵬,
倚闾白发兮魂销心坠。
率意平生兮淡泊无为,
方中方晲兮君乃长醉?
玄鹤翱翔兮羽翼折垂,
兔死狐悲兮物伤其类!
读这悼亡短章,真令人泫然欲泣!大清走了,54岁,正是生命盛年,骤然夭折,实在让人哀伤不已。我听说他昏迷中一直睁着眼睛,那是不愿离去啊!……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沧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痛哉,大清!惜哉,大清!哀哉,大清!
初记于2019元月6日,修改于2021年元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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