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褶皱:富水往事

yanruyu2002 故乡读书会 2022-10-15


故乡读书会,有态度,有温度。





    


厚土人文


褶 皱

◎徐信

 

  沿着富水河从通山县城顺流而下,自西向东,初时河道狭窄,两岸夹山,树影倒映在水面,遮天蔽日。及至大畈镇之后,山势后移,河面豁然开朗,最宽处有二三公里之遥,河水平静清澈,群山连绵巍峨,森林茂盛丰富。

  从大畈顺流向东而下,大约20里水路,在河的南岸可见两座突兀而出的山峰。两峰一高一低,紧紧相依,如同一对亲密的情侣,相互依偎。这就是两岸群山的最高点——十甲尖,顾名思义,就是附近十甲中最高的山尖(古时候最基层的行政单位就是保甲制,一甲大概就是现在一个村,至今河两岸的地名还保留有五甲、六甲、八甲等)。而我们祖辈就生活在富水河岸边,十甲尖之下。

  正如同作家路遥在他笔下《平凡的世界》里描写的黄土高原一般,这富水河两岸的群山中的千沟万壑,如同我们身体的肌肤里的褶皱,而我们正似在褶皱之中,寻求生存的虱子。曾经我们因为家乡的贫穷,而远离,而后来,恰恰是因为曾经的贫穷,而更加怀念家乡。

  据老一辈人说,早先的富水河仅仅只有一条狭窄的河港,两岸良田千顷,一马平川。建国后,在原先的富水河中游建起一座大坝,至此,河水淹没了上游的农田,两岸人民沿着附近的大山迁往高处。逐渐形成了如今这种在一座座山沟沟里聚族而居的生活状况。原先肥沃的农田没有了,老一辈人只好自己开山挖石,撒网捕鱼,在贫瘠的土地里,穷山恶水之间,扒拉生活的口粮。

  后来由政府指导,开始大量种植橘子树。橘树属于经济作物,在十甲尖正北麓,靠近富水河边上,有一片地名叫橘子场,据说1970年代,政府曾有一个“千山万橘园”的规划,打算由此一路将橘子种植到十甲尖上,形成一个庞大的橘子种植规模的产业链,因为后来政策的改变,而没有成形。但是直到十多年前,我们依然能够看到橘子场的旧规模——十多座山咀,连连绵绵,密密麻麻,种植的全部是橘子树,秋冬季节,一片片黄橙橙的橘子,远远望去,如同一片黄色的灯笼挂满了青山。而如今橘子场早已被重新开发,青山绿水,亭台楼榭,惊涛拍岸,烟波独钓,成了一个休闲养生的好去处。

  橘子场旁边,就是我们的屋场,叫黄家山,据说,此处千年以前居住的多是黄姓,因此而得名。后来,由于历史的变迁,黄姓族人逐渐落败,或者外迁,逐渐成了朱姓族人的聚居地。沧海桑田,如今除了少数几户朱姓之外,其余的全部是我们徐姓在此落户。

  穿过黄家山的屋场,沿着田间阡陌小路,顺着山势向上走,第一座小山坡叫做红砂子岦。因为山顶是一片光秃秃的,上面的砂石全部是红色,因此得名。我们小时候最喜欢在此处砍柴。小时候问过别人为什么这里的砂石是红色,跟别处不一样?有些老人告诉我,因为这里曾经有龙经过,所以砂石被人烧红了。

  沿着红砂子岦的山径小路再往上走一个山坡叫做刺岦。因为山径两边长了很多野生花椒树,花椒树上长满了刺因此得名。刺岦延长平坦,盛夏炎热时,走过此处,凉风习习,感觉到别样的凉爽。但是秋冬季节,在此处砍柴,最是讨厌花椒树上的刺,一不小心被划得鲜血淋淋。

  我们小时候砍柴,基本上只到刺岦为止,因为刺岦以下都是些竹林或者小树林,山路也相对平坦。过了刺岦,山路就变得格外陡峭崎岖,那里生长着大片的杉树,树身高大,树林茂盛,遮天蔽日,山径常年不见阳光,显得阴森恐怖,所以又叫黑树林。

   穿过黑树林,前面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平地,人们叫此处为方坪。此处位置开阔,土地肥厚,阳光充足,是这片荒野贫瘠的大山里难得的一片沃土。勤劳的先辈们,为了生存,都不辞辛劳,翻越大山到这上面来种植粮食。方坪边上有个小地名叫火烧屋,是因为曾经有人为了方便种植而在此盖了一座小茅屋,因为大山上没有水源,所以不适合长期居住。火烧屋的边上有一条小路叫横路,穿过方坪,横跨大山,通向山下的各个村庄,这是各个村民为了耕种,用勤劳的双脚走出来的小路。

  当我们站在方坪俯视山下,各个散落的村庄,低矮的房屋,若隐若现的山径小路,那村落里每日清晨的炊烟,河面上漂浮着的渔船,还有眼前的火烧屋和横路,可以体会到我们的先辈们,为了生存,为了向大自然乞食,那份辛劳与艰苦。正是先辈们勤劳的传承以及大自然无私的馈赠,才有我们的今天。

  过了方坪,再往上走不远就到了仙姑殿。仙姑殿位于十甲尖最高峰东麓的一处开阔、平坦的山坳中,跟十甲尖高度落差有近百米,距离约有两三公里山路。人们也通常指将此处统称十甲尖,仙姑殿也被称为十甲尖庙。

  如今的仙姑殿是一座用灰土和山石盖成的小庙,门前长不过十几米,前后宽也不过五六米,在山脚下远远望去如同一座破败的农家小舍。庙里供奉的几尊小小的木雕菩萨,一个老尼坚守在此,延续着仙姑殿千年的香火。据说曾经的仙姑殿,不是这个规模,有几进几出的寺庙建筑,高大的金身菩萨,附近十乡八里的村民不停地供奉,香火极其旺盛,至今村民还在传说仙姑殿抽签很灵,为了求婚姻,求财,求子,还是会有村民来仙姑殿抽个签。

  可惜这一切后来被毁于“破四旧”运动,所有的建筑和雕塑被毁于一旦。虽然事后几次重建,但由于现代人所受的教育和信仰的原因,以及现在人口大量外迁,香火逐渐衰败,再也无法恢复当年的情景。

  在仙姑殿的墙体上看到一块雕刻的石碑,认真擦拭,仔细辨认之后,依稀可看清是早年附近村民集资修建仙姑殿的功德碑,记载着当时村民的姓名,以及捐献的金额,单位都是文或者两,落款时间为清同治二年,也就是公元1863年。仙姑殿的门口有一座香炉,香炉底座上刻着的铭文写的是清道光年间制。还有散布在墙体各个角落的青砖,都见证者这座仙姑殿的历史渊源。在仙姑殿前有一座坟墓,墓碑上记载墓主人是北宋仁宗年代,从江西迁往此处定居,死后葬于仙姑殿前,经过千年的繁衍生息,其后人已经遍布了十甲尖附近的十几个村落。

  关于仙姑殿的起源,由于那个非常时期的破坏,已经找不到任何记载的史料,只能通过一些修道之人的口口相传,能够了解到一些过往。相传许多年前有八个仙姑相约在几座山头上修行,比如附近的高峰尖,十甲尖东南面的盘溪村,以及此处十甲尖等,分别建了八座庙,其中就包括此处仙姑殿。寺庙前大片空地曾经是当时村民烧砖窑的位置,由于一层一层的窑土堆积,所以至如今千年以来,这片位置依然很难种植任何农作物。

  往十甲尖最高峰去的山坡上,有一座仙人床和石木鱼,据传曾经是仙人修道的地方,只是如今由于人迹罕至,导致林深草盛,而无法寻觅。所以我常常感叹,仙姑殿应该有更深的历史渊源,值得我们去挖掘,而这些历史渊源的背后都是我们先辈们生活过的历史足迹。

  神佛之说,其实我们不应该完全排斥,当他为迷信。至少他可以当我们物质上无法满足时可以有一种精神的寄托,让我们内心产生邪念时有一种自我约束。在那物质贫乏、食难果腹的年代,贫困的人们愿意用仅有的钱财来供奉这些无意无识的菩萨,不是因为他们愚昧,而是这些菩萨们,寄托着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对善良的尊重。我想即使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他在供奉神灵的那一瞬间,内心一定是在忏悔的,是善良的。

  站在十甲尖的山巅,一揽众山小的情怀,充溢于胸。四面依然是望不尽的山脉,宽阔的富水河被一座座伸出去的山咀,切割成一个又一个的十字形。极目远眺,一座大坝拦在富水河的尽头,将这千顷碧波拦截在这两山之间。世间一切皆渺小,只有耳边的风声和胸中的情怀。

   从山的北麓上来,路程相对遥远,因为一个山坡接着一个山坡,慢慢地往上爬,较为平缓。但是山的南麓却是极其陡峭,笔直向下的小山径直通山脚。如果在山顶翻个跟头,也许就可以直接滚到山脚了。因为北麓比南麓更向阳,所以当地的村民都在山上种植了大量山茶树。山茶也是一种经济作物,山茶果可以榨成食用油,因为山茶果的生长周期特别长——当年的结果期和来年的开花期几乎是在同时,喝了四季的露水成长,所以山茶油的营养价值很高。

  下了山,经过的第一个屋场叫五甲山,五甲山聚居的都是孔姓族人,据传是孔子直系后裔。沿着五甲山口的公路向东北方向走,都是几处聚族而居的小村落,地名都是按族人姓氏而来,如:朱家、邓家、孔家。另外,有一处村落叫下泉,下泉的后山上,也就是十甲尖南麓的山脚下,有一潭泉水,当地人称北山泉。

  北山泉是当地村民,在一处山沟,依山筑起个小土坝,蓄起的水潭,三面环山一面临坝,水质清澈,树影倒映在水中,水面呈一片碧绿色,泉水冬暖夏凉,沿着土坝上的小水渠,流向附近各个村庄以及远处的农田,是当地人生活、灌溉的水源。

    北山泉向上大约200米远处有一处山洞,洞口狭窄,甚为隐蔽,洞内各类钟乳石林立。洞身呈葫芦状,进洞内三四百米洞径较小,似葫芦嘴,直至洞内最里面,变得极为宽敞,长宽高各有几十米之遥。上方有一处极小的裂缝,算是出洞口,但是若想从此洞口出去,须身手敏捷,且体型瘦小。

  北山泉山脚下就是我们曾经的学校,下泉联校。学校的西部是一栋三层楼的教学楼和操场,东部呈U型,是生活区,包括师生宿舍和食堂。最繁盛的时期,正是我们在此读书的那几年,全校师生1000多个。从学校建校起几十年,几乎大多数十甲尖山下的人们都在下泉学校,有过或长或短的就读岁月。也从这学校里走出各级人才,科学家,企业家。

  但是回忆起那段求学岁月,我们所有人印象最深的都是那艰苦的上学条件:阴暗简陋的宿舍;狭窄拥挤的双层床;常年四季的干豆角、干萝卜丝、干蕨菜;还有每周一次,背的干粮翻山越岭的漫漫上学路……那些艰苦的求学岁月,在我们每一个学子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伴随着我们走向五湖四海。也许我们没有成为最优秀的精英,但是我们永远朴实、本分、勤劳。

  学校前面有一条小溪,越过小溪,就是一片广阔的农田。农田的尽头又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大山。望着这里的场景,有时候会想起这地势可能就是没有修大坝之前的富水河的样子吧,农田、溪流、人家、稻谷、炊烟、牛羊。穿过农田,这边有两个村落,就是邓家和孔家。

  不同于富水河边是建国后迁移上来的村落,这两边都是原生态的居民。如今还依稀能够看到一些青砖盖成的房屋,以及青石板铺就的小路。邓家有个老祠堂,据说下泉学校还未建成的时候,曾把这里当做临时的校舍。走进祠堂,能够感受到中国古建筑的美感:青砖、青石、飞檐、画壁、天井、滴水线等,这不仅仅是一座祠堂,更是一处活文物。

  沿着下泉学校前面的小路往外走,穿过下泉村,有两处煤矿,过了煤矿,沿着山边的公路继续走一公里多,有个三岔路口,这个位置叫做茶亭。据说早年这里曾经有一个凉亭,来来往往的行人,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喝上一壶茶。茶亭,如今早已不在,但是淳朴的民风,依然保留,如果你在乡间的小路走累了,渴了,随便哪一户人家,进去喝杯茶,无不受到热情的招待。此处虽无茶亭,但处处都是茶亭。

  茶亭路口,右边方向是一座石拱桥,这是座有很多年历史的石拱桥,只是经过风吹雨打,多次重建,有关这座石拱桥有许许多多神鬼的故事传说,在老一辈人口口相传中逐渐的被遗忘。

  过了桥前面通向山口村,这是十甲尖下最大、人口最多的一座村落。茶亭的路口往左走通往西山,然后顺着路向前,就可以直达出发地——橘子场,重新回到富水河边。富水河两岸的土地,虽然贫瘠,但是河水清澈,风景优美,有着鄂南漓江之称。更难得的是河里鱼肥虾美,随着如今河道的开发,越来越多的垂钓爱好者驱车从几座城市之外,来此钓鱼。

  曾经因为山路不通,来来往往,上街赶集,只能靠小船慢慢划过河岸,大量人口选择外出打工。而如今村村通路,已大大缩小了山沟沟与外面世界的距离。那些曾经走出去了的人们依然还惦记着这片乡土,清明节的山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是从五湖四海赶回家寻根的亲人。

    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美好,世事如何变迁,我们的乡风依然得到传承——朴实、真诚、礼让。这几年,沉寂多年的龙舟赛又逐渐兴起,但是在其他各处龙舟赛,只是一场体育竞技,甚至是一场商业活动,而在我们这一带水乡,龙舟赛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传统文化的复兴。端午节我们各自将自己村湾的龙舟划过一座座山咀,驶向其他村湾,除了简单的比赛,更重要的是给其他村湾的乡亲带去声声喝彩和祝福,祝福乡亲五谷丰登,人畜兴旺。那鞭炮声声,递烟给水的迎来送往中,无不体现着淳朴民风民情。每次看到此处场景,总会想起陆游的那首诗《游山西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萧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这就是富水河畔,十甲尖脚下,我们曾经离开了,如今又怀念的家乡。山穷水恶,却又山清水秀的家乡。如同身体褶皱般,贫瘠而又温暖的家乡。随着社会的发展,我相信他终究会越来越好。有一天,也会有人发出“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的留恋的感叹。 

作者简介:

  徐信,1988年生。通山县慈口乡人。年少时喜读各类课外读物,十五岁,因家贫辍学,随亲戚进城务工。多年来混迹市井之中,求存于汗水之下,闲暇时喜欢记一些生活心得,或保存于qq空间,或涂抹于稿纸之上。记录,自省,亦与同好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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