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鼓掌的历史
我不是要考据鼓掌的源流,虽然我认为礼仪方面的形体语言,考证起来一定也很有趣,但我学养不足,无力及此。邓拓就论证过传统的作揖优于舶来的握手,至少在减少疾病传染上有它的优越性。传统妇女的万福和请安,也是同理,够卫生标准的。而洋人动辄拥抱、亲吻,即令没接吻即嘴对嘴地相亲,单是吻吻前额,亲亲脸蛋儿或仅仅是贴贴脸,有流感还不就传上了吗?《燕山夜话》发表四十年了,可能没有译成外文,所有的洋人不但继续握手而且继续拥抱亲吻,真像列宁说的“习惯的力量是可怕的力量”。中国人中年以上的,读过邓拓文章的不少,可无论朝野,谁也没接受他的建议,放弃握手而改作揖,这也是习惯的力量吧。可是在许多场合,中国人不但继续握手,而且不停留在握手为礼上,甚至—从毛泽东率先对当年菲律宾马科斯总统夫人行吻手礼以来,拥抱之类似亦渐成风气。就是说中国人又要添新习惯了。这能说也算是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霸权的表现吗,还是中国人的从善如流,为了友谊或礼貌而置健康于不顾?
可怜如此着意于日常的卫生和保健的邓拓,竟不知燕巢于幕,生命之且不保。今天的中国人十分想得开了,艾滋病尚且不怕,还怕握手么?
还有一个礼貌动作,一九四九年后在大陆逐渐不行,至今似乎落到只用在追悼会上施之于遗体或遗像了——那就是:鞠躬。一九四九年前,其实是小孩子一上小学面对老师,或者没入学时对待长辈早就该学会了的。放眼全球,也许只有日本人还记得鞠躬如仪,不知是否还普遍如过去那样鞠躬——即弯腰到九十度。礼貌诚然重要,但对人的品质不具决定的意义。我们见过日本战犯、日本军官,对他们的天皇和上峰以至彼此之间,动不动就鞠躬而且把腰弯足,转过身来对弱国、被侵略国例如中国人,就是一副凶神恶煞面孔,这非礼貌的一面才是他们的真“貌”了。
鞠躬表示谦卑,当然,在中国古代以至近代最谦卑的礼节是下跪。许以平身,站起来,最后也还要弯着腰退下的。这样看来鞠躬不过是与折腰同义的一个动宾词组。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为世人称道。“不折腰”与“竞折腰”,一字之差,节概立判。形体语言是一个人心灵、气质、性格的外化。
人的喜怒哀乐除非哑巴,都会发为声音,哑巴急了也要叫。发声(例如旧戏园子里“叫好”)还不尽意,就不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是说的好人和正常的人。至于权力者尤其是其中暴戾的恶人,则不会止于“颐指气使”,而还会“张牙舞爪”,暴跳如雷的。
手之舞之姿态多种。古所谓“拊掌”,今谓之拍手,是高兴的缘故。我想,大约从原始人就会自发产生这样的动作,无须教的。如果教,也是母亲教幼儿做游戏,犹如传到今天北京城里小小孩儿的“打花巴掌”;而不必教谕说“你高兴的时候就拍巴掌儿”。
“鼓掌”云云,是“拍巴掌儿”的书面表达。孰先孰后,已不可考。《现代汉语词典》对“鼓掌”一词的释义就是“拍手,多表示高兴、赞成或欢迎”;我以为表示高兴是本义,表示赞成或欢迎是引申义,在讲究礼仪的场合和对礼仪场合的宣传报道都是用的引申义,即赞成或欢迎,而不管鼓掌者是不是真的高兴了。例如硬组织些人鹄立街头,等不知何所从来姓甚名谁的访客到来时奉命鼓掌,或是名为选举却不发选票,更无所谓差额和无记名,只是宣读一纸名单要求鼓掌通过,等等,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这些对我们都不稀罕。因此看到报上披露,许多商业性或非商业性演出,都有演员一方或组织者一方委托或索性是雇用的“导掌”,始而惊异,再一想并不奇怪,许多报幕员和主持人不是早就惯说“让我们用掌声……”“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让我们再一次鼓掌……”么,还不就是明确不过的“导掌”?不过这是在报幕或主持人分内的事,不另发“导掌”的红包。而所谓“导掌”坐在观众席里,就像深人敌营“卧底”的人一样,不动声色,但适时地“发挥带头作用”,使全场掌声不断随着无形的指挥棒此起彼伏,此伏彼起,岂不是神机自然,不露痕迹,越发地衬托出台上的表演精彩绝伦,千百万观众心悦诚服地倾倒于台下么?
鼓掌,举手之劳也,似乎是小事情,但为谁鼓掌,为什么而鼓掌,是自愿而鼓抑被迫而鼓,是鼓于其不可不鼓,还是鼓于其所不当鼓,此中甚至有大是大非焉。
林希《认亲》一文,写了一个因打人被判劳教三年的“老东北”。犯的什么事,打的又是谁?原来他是个十足的球迷,没有票混到看台上看了一场国际足球赛:苏联的一个队对火车头队,那是五十年代,中苏交恶之前,苏联还是“老大哥”。正好火车头队进了一个球,老东北跳起来喊好,旁边的观众拉了他一把,好心地提醒他说:“照顾影响,等会儿老大哥球队进球的时候,再欢呼。”这一下老东北火了,他本来就对苏联红军在东北的一些劣迹不满,认为中苏友好是“瞎掰”,他瞪圆了眼睛对身边的人喊:“你是老毛子‘揍’的?”人家这时只顾看球没理他。
林希接着写道:又过了一会儿,火车头一个球传到底线,眼看又要进球了,突然老大哥队后卫一脚踢过来,活活把火车头队的前锋踢倒在地,疼得直打滚儿,老大哥队两个队员上来把他压在下边狠打。裁判一声哨,判火车头犯规,点球,这一下,老大哥队才放开火车头的前锋,一个点球踢进火车头的大门。老东北万万想不到的是,观众全体起立热烈鼓掌。妈的,叫你拍巴掌,他一抡胳臂,看台上立马掉下三个人去,都是欢呼鼓掌最起劲的。老东北也紧接着让人揪到派出所去了。
按说,老东北打人不对,打人的理由是干预别人鼓掌的自由,也不对。不过,话说回来,那些人看来不像老东北这个个体球迷,是不请自来的,他们多半是“有组织的观众”,集体衔命来给苏联队捧场,一切按照规定,他们其实连鼓掌的自由也没有;他们中“觉悟”最高的,却还先干涉了老东北鼓掌欢呼的自由,义务担起了“导掌(包括导欢呼)”的任务,这任务有两方面:一是自己并“导”人给特定一方鼓掌欢呼,一是自己并“导”人不给特定一方鼓掌欢呼;在当天的场次,就是不问胜负尤其不分曲直,不顾道义,一味地扬苏贬华,到了把良心揣进胳肢窝的地步。我本来不主张在赛场上侈谈爱国主义,但这里苏联队的欺人已超乎单纯的体育竞技之上,在他们公然犯规踢人打人情况下,裁判不公,而还要为他们不合理的罚球入门鼓掌喝彩,就无异于把民族尊严踩在脚下了。
我相信当场那些中国观众绝大多数并非物质津贴收买的,然则他们的这种“一边倒”行为,便是“政治挂帅”和“组织纪律”的硕果么?
我倒真有几分尊敬那为打人以至“反苏”的罪名而付出几乎后半生代价的无名人士老东北,他的风骨、气概,竟不让文学界独往独来的大勇者萧军专美于前了(在这里我不仅是说萧军在东北曾因批评苏军的大国沙文主义表现而遭批判;还指在三十年代的上海,因张春桥化名狄克攻讦鲁迅,萧军约他到郊外一试拳脚,故我挽萧军诗有“拳头亦可写文章”句,自然此例不宜推广)。
然而历史地看,像当时那些作威作福、蛮不讲理的苏联球员,也不过是借斯大林和苏联这副招牌的虎威罢了。如斯大林者,才算得大人物,余子皆小角色耳。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初,毛泽东被我们尊为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的时候,据说斯大林早就是全世界人民的领袖和导师了。斯大林的著作和他主持编定的《联共党史》等书,还有苏联外文局刊行的《斯大林传略》,在我们心目中就是圣经贤传。从中发现一个与历来所读书不同处,即许多大小会上的发言、演讲、报告的文字稿,都夹注了会场上的群众反应,无不是:“掌声。”“热烈的掌声。“全场起立,热烈鼓掌。”“经久不息的掌声,转为暴风雨般的欢呼:乌拉,斯大林!乌拉,斯大林!”云云。
那场面我们从电影上不止一次地看过。那感人的气氛我们也可从自己的经验中推知一二。
不久前读了一则旧闻,写了当年在苏联的许多场合,尤其是斯大林在场时,那掌声为什么经久不息的奥秘,不过是台下鼓掌的人群没有“免于恐惧的自由”罢了。
据说在一次什么集会上,可能是某个方面科学工作者的大会吧,斯大林光临,于是照例掌声四起,我敢断定是用不着专人“导掌”的;然而问题来了,谁第一个停下不再鼓掌,那客观上就会成为相反的“导向”,谁也不傻,都不肯做这出头椽子,互相观望,互相等待,掌声便在全场“经久不息”,经久不息,经久……不息……大家的手掌、手腕、胳臂肘和肩膀都累了,终于有一位坚持不住,一个掌心落在另一个掌心,没再抬起来,就在这一霎,全场的掌声也戛然而止。会后,这第一个停止鼓掌的人就失踪了。——是紧贴在他身边的人告密的吗?——我想,这不会是每次这样的集会必有的后果,也许只有这么一次,但就是一次还不够吗?
这样看来,设一位身份分明的“导掌”,如乐队之有指挥,大家都来服从命令听指挥,为气氛计,更为会众的安全计,倒也没什么不好。
有这样的历史殷鉴,再来看词典上的解释,我们能从所有的掌声里,都听出“高兴、赞成或欢迎”吗,也许还有别样的东西?
本文选自《我代表我自己》
扫码订阅 法政新观察
更多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