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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钧韬:我与魏子云先生的学术论争——关于《金瓶梅》研究的七次商榷

金学界 金学界 2022-11-26





摘要:魏子云先生是中国台湾金瓶梅研究的权威学者,中国当代金瓶梅研究的开创者。我与魏子云先生在1990年2月拜识。但由于学术观点不同,我经常发表文章与他商榷论争,计约七次之多。他一直笑脸相迎,毫无愠色,就是不谈学术问题。但8年后(从我1985年发表商榷文章开始)一次学术研讨会上,终于对我发起强烈的批评。

关键词:魏子云, 金瓶梅研究,权威学者,学术论争



 

魏子云先生是中国台湾金瓶梅研究的权威学者,中国当代金瓶梅研究的开创者。
1990年2月,我与魏先生在“海峡两岸明清小说金陵研讨会”上拜识。
当年魏先生73岁,我50岁,可谓忘年交。
在交往中,深感他是个雍容大度、和蔼可亲,恪守传统道德规范的长者。
他的金瓶梅研究,已构成了自成一体、卓而独立,与大陆研究者迥然不同的独特的“魏氏体系”,这乃是一座大厦,而非小屋。
但由于学术观点不同,我经常发表文章与他商榷论争,计约七次之多。



(台湾) 魏子云      教授




一、关于金瓶梅传世的第一个信息的年代问题


真没有想到,我发表的第1篇、第2篇金学论文,就是与魏先生商榷的文章。
那是1985年,是我与魏先生相识前的5年。
魏先生与美国哈佛大学教授韩南博士认为,《金瓶梅》传世的第一个信息出现在万历二十四年。
我确认是万历二十三年,即发文《金瓶梅传世的第一个信息——袁中郎致董思白书考辨》[1]与之商榷。
袁中郎《董思白》书云:

一月前,石篑见过,剧谭五日。已乃放舟五湖,观七十二峰绝胜处。游竟复返衙斋,摩霄极地,无所不谈,病魔为之少却,独恨坐无思白兄耳。《金瓶梅》从何得来?……(袁中郎:《锦帆集·董思白》)

这就是说,袁中郎拿到《金瓶梅》抄本的时间,是与朋友陶石篑一起游吴县洞庭西山的前一个月。
但此信没有写明具体时间。
魏先生在《金瓶梅的问世与演变》中说:

“这一封信,写在万历二十四年十月间。这年,陶望龄(石篑)曾于九月二十四日到苏州,与袁中郎游谈多日。此事,陶望龄在所写的《游洞庭山记》的序文中,记有年月,是万历二十四年十月。可以对证上袁氏的这封信。”[2]

但他们没有看清楚,陶石篑《游洞庭山记》所记的这次访游,是陶氏带领弟侄数人游了洞庭西山,中郎因病而没有陪陶氏同游。

我又查到袁中郎于万历二十四年九月写的一首诗《陶石篑兄弟远来见访,诗以别之》,明确指出他没有陪陶氏同游洞庭。

这进一步证明,魏先生、韩南将万历二十四年九月,作为袁中郎《董思白》信的时间,考定金瓶梅传世的第一个信息的时间,即为万历二十四年十月,应该错了。

嗣后,我又查到袁中郎的《西洞庭》文。
这是一篇西洞庭山的游记。文中只出现两个人:袁中郎自己和陶周望(即石篑)。
而且他们一起面对诸峰,分别作了洞庭西山与西湖,洞庭西山与湘楚山水的对比研究。
他们一起同游过洞庭山,这是确切无疑的了。那么这次“同游”是哪一年的事呢?
袁中郎在吴县只万历二十三、二十四年两年时间。
在这两年中,陶石篑来吴见访中郎共两次,一次是万历二十三,一次是万历二十四年。
前已考定,袁陶同游洞庭,不可能是万历二十四年九月的事,那么二者必居其一,袁陶同游洞庭必然是万历二十三年秋天的事。
袁中郎致董思白书说:“一月前,石篑见过”。
这就是说,是书必然写于万历二十三年秋袁、陶同游洞庭以后的一个月,即万历二十三年深秋。
这就得出了笔者考证的结论:《金瓶梅》抄本传世的第一个信息,出现在万历二十三年(1595)的深秋季节。
拙文《金瓶梅传世的第一个信息——袁中郎致董思白书考辨》中,有详细考证可参考。



《周钧韬金瓶梅研究文集》

周钧韬   著





二、关于金瓶梅传世的第二个信息的年代问题


袁小修日记中“从中郎真州见此书之半”的话,为我们透露了《金瓶梅》早期流传的第二个信息。
这个信息的出现在什么时间? 魏子云先生指出:“小修从中郎真州的时间是万历二十六年(1598)。”[3]法国学者雷威尔先生亦持此说。
我在《袁小修何时见到半部金瓶梅》[4]文中认为,袁小修从中郎真州所见《金瓶梅》之半的时间,当为万历二十五年丁酉,而非万历二十六年戊戌。
袁中郎之弟袁小修在其著《游居杮录》中云:

“ 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说诸小说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说,名《金瓶梅》,极佳。’予私识之。后从中郎真州,见此书之半,……”

 首先,我们必须搞清楚袁中郎侨寓真州的时间。

从袁中郎的《瓶花斋集·告病疏》得知,万历二十五年初,中郎力辞吴县令,春即解官去职,暂居无锡。

此年三月即与友人江进之等游历无锡惠山,杭州西湖,天目诸名胜。回无锡后不久中郎即发舟移居真州。

从他给江进之的信中知道,是年盛夏,中郎已在真州。

中郎《瓶花斋集》中有诗一首,题为:《戊戌元日,潘景升兄弟偕诸词客邀余及洪子崖知县踏青真州东郊,以云霞梅柳句为韵,余得度字》。

此诗证明,万历二十六年戊戌元日,中郎还继续寓居真州。

小修:《吏部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云:“戊戌,伯修以字趣先生(中郎)入都,始复就选,得京兆校官。

这就是中郎离开真州去京的原因。

中郎《瓶花斋集》诗《广陵别景升小修》云:“搔头几日见新丝,二月河桥上马时。

此可证中郎于万历二十六年二月,在扬州告别小修,启程赴京。

根据以上考证,我认为,中郎侨寓真州的时间是从万历二十五年夏到万历二十六年二月。

小修所说的“从中郎真州,见此书之半”的时间,也只可能在这七八个月中间。

       但是,这段时间是跨年度的。这就必须作进一步考证。
       小修《游居杮录》卷三202条、213条,系小修在万历三十七年所写的日记,时隔十二载旧地重游,记忆犹新。

他说,“戊戌,予居真州”,“戊戌年,中郎……寄家此地,予亦客焉”。

万历二十六年戊戌,小修在真州,其时桃花盛开。

又言“自正月至七月始入都”,可见小修足足住了半年。这可谓是魏、雷说的强有力的佐证。但是只要细细推敲,问题就出现了。



《金瓶梅的作者是谁》

(台湾) 魏子云    著


据前所考,中郎于万历二十六年二月已离真州,在扬州别小修而去了北京。

这就是说,中郎离开真州后,小修反去真州住了半年。

在这段日记中,小修只说“予居真州”,“予亦客焉”,而没有说同中郎一起在真州。

从这两段日记也能看出,此时中郎已不在真州。

213条曰:“戊戌年,中郎以病改吴令,入补官,寄家此地,予亦客焉”。

这句话十分重要,它说明两个问题:

一、小修去真州时,中郎已进京“入补官”,就选授顺天府教授去了。

二、中郎虽去北京,家眷却仍寄真州。

小修去真州照料中郎的眷属,这就是为什么中郎离开真州,小修却反去真州的原因。

同书同卷220条:“戊戌,中郎改官,入补顺天教官,时眷属寓真州,予送眷属入京,即入国学肄业。”这下可说是真相大白了。

联系以上引的213条,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万历二十六年二月,袁中郎进京入补官,袁小修去真州照顾其眷属,七月始送中郎眷属进京。

在此期间,小修与中郎,南北长相望,可以说与“从中郎真州,得此书之半”之时之事,毫不相干。

因此,以上三段小修的日记,虽都讲到戊戌年居真州事,但都不能成为魏、雷先生的“袁小修得半部《金瓶梅》是万历二十六年”之说的佐证。

那么,我所提出的万历二十五年说的根据在那里?
请看《游居杮录》卷三207条:“丁酉予又下第,依中郎于真州”。这是一个铁证。
丁酉,即万历二十五年(1597),“依中郎于真州”,与“从中郎真州”是一个意思。
中郎诗《喜小修至》也说得很具体:
中郎满腔热情地迎接小修来到真州,兴趣盎然地听小修谈论家乡之事,并赞扬小修“颜肥兼耳阔,失意几曾嗔”。
与小修所言:“丁酉,予又下第”相一致。“长兄官自达,小弟学无成”,又证明《与小修夜话忆伯修》诗写于万历二十五年丁酉八月以后(长兄即袁宏道,丁酉八月以翰林院修撰充东宫讲官),其时中郎确在真州。
上述考证已证明,袁小修“从中郎真州”必然在万历二十五年下半年。
这就是小修从中郎处见到半部《金梅瓶》的确切时间,也是在现有资料基础上我们所考知的,《金瓶梅》抄本传世的第二个信息出现的确切时间。
拙文《袁小修何时见到半部金瓶梅》有详细考证可参考。



《金瓶梅的问世与演变》

(台湾)魏子云    著




三、关于否定鲁迅金瓶梅初刻本“万历庚戌说”的考证


我的第2篇论文《关于金瓶梅初刻本的考证》[5],不是与魏先生论争,而是补他的考证的不足。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金瓶梅》万历庚戌(1610),吴中始有刻本。
此说一出,遂成定论。赞同者有郑振铎、沈雁冰、赵景深先生等大家。
鲁迅的《金瓶梅》“庚戌初刻本说”的依据是沈德符《野获编》卷二十五《金瓶梅》条。
但是,鲁迅在沈德符这段话中,忽略了“马仲良时榷吴关”这一句关键性的话。
魏子云先生根据民国(1933年)《吴县志》考出,马仲良主榷吴县浒墅钞关,是万历四十一年(1613)的事。
《金瓶梅》吴中初刻本必然付刻在万历四十一年以后,而不可能在万历庚戌(三十八年)。
鲁迅的庚戌初刻本说,就遭到了魏先生的强烈否定。
但是,魏先生的考证亦遭到了质疑。
法国学者雷威尔在《最近论〈金瓶梅〉的中文著述》一文中指出:

“我怀疑1933年修的《吴县志》也可能有疏忽和错误,还需要重加核对。”

魏先生的证据(1933年修的《吴县志》)还只是个孤证。
从1977年到1985年的八年间,魏先生没有提出新证据,也无法回答雷威尔的责问。
这就是说魏先生的考证功劳很大,但还无法彻底推倒鲁迅的权威论点。于是我下决心要将他的考证进行到底。
笔者终于在清康熙十二年(1673)的《浒墅关志》中找到了根据。
《浒墅关志》卷八“榷部”,“万历四十一年癸丑”条记载,马仲良主榷浒墅关主事只万历四十一年一年,前后均不可能延伸。
万历四十年任是张铨;万历四十二年任是李佺台。
我的考证使魏先生的考证从孤证变成双证,解决了“孤证不为定说”的问题,也解决了法国学者雷威尔的疑问。
这才可以说,鲁迅的权威结论得以彻底推倒。拙文《关于金瓶梅初刻本的考证》中,有详细考证可参考。



《浒墅关志》




四、关于金瓶梅是一部政治讽喻小说问题


我与魏先生最重要的一次论争,是关于金瓶梅是不是一部政治讽喻小说的问题,这几乎涉及到动摇“魏氏体系”这座大厦的根基。
那是我1989年发表的拙文《也谈金瓶梅头上的“王冠”——与魏子云先生商榷》[6]。
按照小说创作的惯例,《金瓶梅词话》开头,有一阕引词和一则入话故事,讲的是项羽刘邦的故事。
入话之后稍加转接,作者发了通议论,便进入了主体故事: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
正是在引词入话和主体故事之间,魏先生发现了矛盾,便提出了大胆的推测。
魏先生在《〈词话本〉头上的王冠》[7]文中指出:袁中郎时代的《金瓶梅》,极可能就是一部讽谏神宗皇帝宠幸郑贵妃,有废长立幼的故事。
后来迫于政治情势(神宗皇帝还在位),才有人将它改写成西门庆的故事。
这就是现在我们所见到的《金瓶梅词话》。
既然《金瓶梅》写的是万历朝册立东宫事件,那么该书必然成书在万历朝或更后,必然以万历朝为其时代背景,该书作者亦必然是万历时人。
魏先生正是这样以此为基准,由此及彼,考出了《金瓶梅》考证中的一系列疑难问题,从而创建了《金瓶梅》研究体系中的独特的“魏氏体系”。
《金瓶梅词话》前的《金瓶梅》,即袁中郎时代的《金瓶梅》,它确实无疑是存在的。
这部《金瓶梅》的目击者,在袁中郎时代不乏其人。请看他们是怎么说的。
袁小修在其著《游居杮录》卷三中指出:

“(《金瓶梅》)大约模写儿女情态俱备,乃从《水浒传》潘金莲演出一支。所云 ‘金者’,即潘金莲也;‘瓶’者,李瓶儿也;‘梅’者,春梅婢也。”

谢肇淅在《金瓶梅跋》中指出:

“《金瓶梅》一书,不著作者名代。相传永陵中有金吾戚里,凭怙奢汰,淫纵无度,而其门客病之,采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而托之西门庆也。”

沈德符的《野获编》中录有袁中郎的言论。袁中郎指出,《玉娇李(丽)》是《金瓶梅》的续书。
前后两书各设报应因果。
在后书中武大转世为淫夫,潘金莲成了河间妇,西门庆成了一骏憨男子。
于此可见,袁中郎读到的前书《金瓶梅》中就有武大、潘金莲、西门庆等人物。
 以上袁小修、谢肇淅、袁中郎三人的话都证明,袁中郎时代的《金瓶梅》,写的就是西门庆的故事,而与魏先生推测的万历神宗皇帝宠幸郑贵妃废长立幼的故事,风马牛不相及。



《野获编》书影

(明)沈德符


在魏先生看来,小说的入话讲的是帝王的故事,正文亦必然是写帝王的故事。
显然魏先生将入话与正文之间的内在联系看得过于简单化、绝对化了。
长篇小说的入话、引首(或称楔子、引子),继承了话本入话的概括全篇大意,点明主题,引楔正话的功能并有所变化。
金圣叹在评述七十回本《水浒传》的楔子时指出:“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谓也。
俗言之,即以甲事引出乙事。甲事为什么能够引出乙事,入话为什么能够引出正话,关键在于前者与后者之间有一定的联系。
从话本与小说创作的实践来看,这种联系是多种多样的。
概言之,有表象性的或深层次的联系;有偶然性的或必然性的联系;有正面映带性的或反面映衬性的联系;有事件性的或思想性的联系。
总之,只要有联系,则皆能成立,皆能达到“以物出物”的目的。
例如《京本通俗小说》中的《错斩崔宁》,入话(本篇称“头回”)与正话之间的联系,仅是“只因酒后一时戏笑之言,遂至杀身破家”。
这种联系可说是极其表面的偶然性的联系,但照样能成立,达到“以物出物”的目的。
魏先生以为《金瓶梅》的引词入话,讲的是项羽刘邦宠幸废立故事,正文只能叙神宗宠幸废立故事。
当然如果有这样一部小说,引词入话与正文之间作如此联系,亦未尝不可。
但魏先生以此而否定《金瓶梅》的正文写的是西门庆故事,则未必尽善。
显然,魏先生只看到了“以物出物”的单一性(即人物、事件的雷同),而否定其多样性。
笔者以为现存《金瓶梅词话》的引词入话与正文之间的联系并不矛盾,而且顺理成章。
《金瓶梅》的引词入话到底如何引楔出西门庆故事的?试作具体解剖。
按照“以物出物”的多样性的原则,《金瓶梅》的引词入话故事所能引楔的正文故事,可以是多种多样的。
它可以引楔类似于项羽宠幸虞姬落得个双双自刭的故事;类似于刘邦宠幸戚夫人废嫡立庶的故事;类似于项刘贪恋女色而落得个悲惨下场的故事。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但是作者叙述这个入话故事的立足点、着眼点,思想倾向是什么?
其实最能说明问题的,莫过于作者写在入话尾末正文开始前的一段过渡性文字。
这段文字承上启下,十分醒目地点明了正文故事的基本内容,其要点是:
1、“说话的,如今只爱说这情色二字做甚?”说明作者写的正文故事,是“情色”,而非“废立”故事。
2、作者指出情色问题“今古皆然,贵贱一般”。说明作者要讲的正文故事是“今”的“贱”者的故事,而非帝王的“贵”者的故事。
3、“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作者十分直率地点明了正文所讲为“风情故事”,而非废立故事。
4、“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作者用“好色的妇女”与“破落户”来概称正文故事中的男女主人翁。显然前者指的是市井间的妇女潘金莲,而不可能是郑贵妃;后者指的是西门庆,而不可能是神宗皇帝。用“破落户”来称明神宗岂不是笑话。
5、好色的妇女,“后不免尸横刀下”。潘金莲被武松所杀,确是“尸横刀下”,而郑贵妃并没有遭此下场。
6、“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西门庆因淫纵无度而亡身败家,而神宗宠幸郑贵妃既没有断送六尺之躯,也没有丢了产业。用“丢了泼天哄产业”来称败家,指民间或官吏则可,指皇帝则不可。
7、“惊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说明故事发生的地点。西门庆的故事正发生在东平府清河县。如果说神宗宠幸郑贵妃欲废长立幼事件发生在清河县,岂非咄咄怪事。
8、“端的不知谁家妇女?谁的妻小?后日乞何人占用?死于何人之手?”作者用“谁的妻小”称女主人翁,再次说明她只能是个民间女子,而决不可能是贵妃一类人物。
以上八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金瓶梅》的正文故事,是发生在民间的,是以市井细民为主人翁的情色故事,亦即西门庆、潘金莲的故事,而不是发生在宫廷的以皇帝、贵妃为主人翁的所谓废立故事。



《金瓶梅余穗》

(台湾) 魏子云    著


魏先生总以为,入话讲的是帝王故事,正文亦必然讲帝王故事,这样才符合“以物出物”的原则,其实这是个误解。
《金瓶梅》的入话讲帝王故事,正文讲平民故事,其间的逻辑联系就是作者所反复点明的“情色”二字:
项刘因情色而“屈志于女人”,“豪杰都休”;西门庆因情色而丧身败家。
在这里作者所强调的是思想观点、伦理观念的相通性,而不是简单的同类故事之间的类同性。
从话本、小说的创作实践来看,这样的“以物出物”的格式并非只《金瓶梅》一例。
早于《金瓶梅》的有话本《刎颈鸳鸯会》,入话叙刘项屈志于女人(即“丈夫只手把吴钩”),正话叙杭州府村姑蒋淑珍因通奸而为丈夫所杀,其间连结的纽带亦为“情色”。
晚于《金瓶梅》的有《乔兑换胡子宣淫显报施卧师入定》(《拍案惊奇》卷三十二),入话词亦为“丈夫只手把吴钩”,正文叙市井间的一个风情故事,其间连结的纽带为一“色”字。
《新桥市韩五卖春情》(《古今小说》卷三),入话讲了周幽王宠褒姒,陈灵公通夏姬,陈后主宠张丽华,隋炀帝宠萧妃,唐明皇宠杨贵妃,皆为帝王宠幸事,
正文则叙民间小民吴山与韩金奴(私娼)的淫荡事,其连结的纽带为“贪爱女色”、“色欲警戒”。
照魏先生的看法,这些话本、小说的入话与正话之间都存在着矛盾,这几顶“王冠”似乎都戴不到市井小民的头上了?
然而时至今日,谁也没有像魏先生那样,提出这些话本、小说的正文均被改写了的问题。



《金瓶梅资料续编》

1919-1949




五、关于《金瓶梅》初刻本问世年代的考证


如前所述,魏先生说《金瓶梅》成书的年代,正是万历皇帝宠幸郑贵妃,欲废长立幼,引起朝野激烈斗争的时代。
由此,魏先生在《金瓶梅的问世与演变》[8]中认为,明神宗于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二日宾天后,便增入了泰昌天启的史实,重加改写,匆匆付梓,这就是《金瓶梅词话》。
最后魏先生考定,《金瓶梅》初刻本问世年代在天启元年,又说是天启二、三年。这是魏先生的重要理论观点。
笔者完全不同意魏先生的观点,在《金瓶梅初刻本问世年代考辨》[9]中提出驳论。
我认为,沈德符所说的“吴中悬之国门”的《金瓶梅》初刻本,当付刻于万历四十五年冬到万历四十七年之间。
推论的根据有四条:袁小修的《游居杮录》,李日华的《味水轩日记》,薛冈的《天爵堂笔馀》,沈德符的《野获编》。
袁小修《游居杮录》:

“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说诸小说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说,名《金瓶梅》,极佳。予私识之。
后从中郎真州,见此书之半,大约模写儿女情态俱备,乃从《水浒传》潘金莲演出一支。”

袁小修的这则日记,记在万历四十二年八月。
他记得以前与董其昌共说诸小说佳者,记得后来从中郎真州,看到《金瓶梅》半部,内容大体上是模写儿女情态。
从这则日记中,小修回忆万历二十五年见到半部《金瓶梅》的情况和语气推知,他在写这则日记的万历四十二年八月,仍然没有见到《金瓶梅》的全抄本。
李日华的《味水轩日记》:

“(万历四十三年)十一月五日。沈伯远携其伯景倩所藏《金瓶梅》小说来,大抵市诨之极秽者耳,而锋焰远逊《水浒传》。袁中郎极口赞之,亦好奇之过。”

万历四十三年十一月五日,沈德符的侄子沈伯远将沈德符所藏的《金瓶梅》,也就是沈德符“固箧之”的《金瓶梅》拿来给李日华看。
从语气可推知,李日华还是第一次看到《金瓶梅》,从“所藏”二字又可看出,当时《金瓶梅》还藏之而未刻。
如果该书当时已“吴中悬之国门”,李氏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也不必从沈氏“所藏”而见之。
由此推断,在万历四十三年十一月,《金瓶梅》依然没有刻本。



《味水轩日记》

(明)李日华  撰


再看薛冈的《天爵堂笔馀》卷二:

“往在都门,友人关西文吉士以抄本不全《金瓶梅》见示。余略览数回,……后二十年,友人包岩叟以刻本全书寄敝斋,予得尽览。
……简端序语有云: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序隐姓名,不知何人所作,盖确论也。”

薛冈从包岩叟处得到的《金瓶梅》,有序语:“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这序正是现存的《金瓶梅词话》上东吴弄珠客的序。
此序写于万历丁巳年(四十五年)季冬。
由此可知,薛冈见到此刻本《金瓶梅》必然在万历四十五年冬以后。
薛冈指出,他是在见到关西文吉士的抄本不全《金瓶梅》以后的二十年,才得到刻本《金瓶梅》的。
这样从万历四十五年(以后)上推二十年(约数)即万历二十五年前后,薛冈就见到了《金瓶梅》抄本部分。
这就是说,薛冈在万历二十五年前后看到不全的抄本,过了二十年,才看到刻本,“予得尽览”。可见,在这二十年中,薛冈没有再看到其他抄本,更没有看到刻本。而他第一次看到的刻本就是有东吴弄珠客序的《金瓶梅》。
由此可以推论:《金瓶梅》初刻本刻在万历四十五年冬以后。万历四十五年冬,即是《金瓶梅》初刻本问世年代的上限。下限我认为是万历四十七年,根据是沈德符的《野获编》。
沈德符的《野获编》初编成书于万历三十四年,续编成书于万历四十七年。
原书早已散佚,目前我们所见的《万历野获编》,是清康熙三十九年由桐乡钱枋,根据搜辑的“十之六七”,重新加以“割裂排缵,都为三十卷,分四十八门”而成书的,到道光七年才有刻本问世。
《野获编》中的《金瓶梅》条,不可能写在万历三十四年,因为该条中已写到了万历四十一年马仲良榷吴关的事;但它也不可能晚于万历四十七年,因为此年是续编成书的年代。
既然《野获编》中已写到《金瓶梅》初刻本在“吴中悬之国门”这件事,这就可以推断,沈德符所看到的《金瓶梅》在“吴中悬之国门”之事,最晚不能过万历四十七年,这就是《金瓶梅》初刻本问世年代的下限。
《金瓶梅》初刻本问世的时间,在万历四十五年冬到万历四十七年之间。
这就是笔者提出的《金瓶梅》初刻本问世年代“万历末年说”。



《金瓶梅新探》

周钧韬   著




六、关于“残红水上飘”流行的年代问题  

              

1987年,我发表《金瓶梅时代背景“嘉靖说”》[10]。在对“万历说”的批评中又涉及到魏子云先生。
魏先生在《金瓶梅审探》[11]中说:

“(金瓶梅)第三十五回,书童装旦时唱的‘残红水上飘’等四段曲子,乃李日华的作品。……李日华生于嘉靖四十四年乙丑(1565),卒于崇祯八年乙亥(1635)。”

可见他主要活动在万历中晚年间。
《金瓶梅》中抄有他的作品,成书就必然在万历中期以后。这就成了持“万历说”者的重要证据。
我在拙文中,就“关于残红水上飘”一曲与魏先生商榷。
我说魏先生搞错了,明代文坛上有两个李日华,一个是文学家,一个是戏曲家。
作“残红水上飘”的是戏曲家李日华,江苏吴县人,主要活动在嘉靖年间,或更早,著有《南西厢记》(改编),嘉靖年间已行于世。
我们可以从他改编《西厢记》的情况,考知他大体的活动年代。《西厢记》杂剧是元王实甫的作品。
明浙江海盐人崔时佩据王氏《西厢记》改成传奇剧本。李日华又于崔作复加增订,取名为《南调西厢记》。
吴戏曲作家陆采又不满于李作,乃重写《南西厢》。
陆采自序云:

“李日华取实甫语翻为南曲,而措辞命意之妙,几失之矣。予自退休日时缀此编,固不敢媲美前哲,然较之生吞活剥者,自谓差见一斑。”

陆采与李日华同为吴县人,他生于明弘治十年(1497),卒于嘉靖十六年(1537)。
这就是说,陆采不满李作而重写《南西厢记》的时间,最晚不能过嘉靖十六年。
由此可推见,李日华的《南调西厢记》当流行于嘉靖初年(也许更早)。
这也就是李日华的活动时间,也是其所作“残红水上飘”曲子的流行时间。
退一步讲,此曲的开始流行时间不会过嘉靖,那可能到万历?李日华创作的是四段曲子,每段不过二十多字,这样的小曲,如果在作者创作的当时不流行于世的话,恐怕用不了几年就会被湮没无闻,更何待五六十年。



《南调西厢记》

(明)李日华  编撰


后来,我在《魏子云金瓶梅研究的成就与失误》[12]文中,又说起此事。
我说:“6年后,魏子云先生也弄清楚了,作残红水上飘的是戏曲家李日华而非文学家李日华,也知道了此李日华是嘉靖初年人。
但他在1988年出版《金瓶梅幽隐探照》[13]中还说,

“残红水上飘未入选嘉靖时的《词林摘艳》、《雍熙乐府》,却入选于万历间的《南词韵选》、《南宫词纪》,足以想知这几段曲子的流行,当在万历,不在嘉靖”,“所以我认为《金瓶梅词话》之录入了‘残红水上飘’四段曲子,应是万历间人的手笔,乃情理也”

在这情况下,我已无法再批评他了,他毕竟是我尊敬的师长。
于是我只能半开玩笑地写道:

“魏先生为了维护他的‘万历说’而作此辩解,并不妥当,但亦着实表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学者的执着与可爱之处。”

魏先生就是这样一位令人敬仰的、德高望重的,有点倔,倔得非常可爱的长者、权威学者。
黄霖先生在《金瓶梅成书问题三考》[14]中,早已考明明代文坛上有两个李日华。
我在他的启示下,进一步考出了吴县李日华简要的生平事迹,肯定他是嘉靖初年人,“残红水上飘”曲子也应流行在当年。特此说明。


《金瓶梅的幽影探照》

(台湾)魏子云    著




七、魏先生对我的强烈批评与我的答辩


魏先生的金瓶梅研究无一不从存疑开始,进而通过仔细考证,得出他的结论。
也正因为从“存疑”开始,常常与持不同观点者展开毫不留情面的争论。
先生与我友好相处,但完全不谈学术观点上的分歧。我以为不大正常。终于魏先生忍了8年,一朝爆发,地动山摇。
那是1993年在浙江鄞县召开的第六届全国《金瓶梅》学术讨论会上,魏先生终于对我提出强烈批评。
此年我刚调往深圳工作,没有出席会议。
后来我听说,他对我不满的主要原因,是我对他的“马仲良主榷浒墅关时间的考定”的商榷,似乎是对他学术成果的否定。
令我费解的是,他为什么不写文章与我商榷论争?
这次会议如果我在场,我会提出反批评,与其当面平心静气的论争。
其实他对马仲良主榷浒墅关时间并没有“考定”。对推倒鲁迅先生的权威结论,魏先生首建奇功。
而我的考证帮他最后解决了“考定”的问题:
1、雷威尔提出:“我怀疑1933年修的《吴县志》也可能有疏忽和错误,还需要重加核对。”
而魏先生终其一生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考出了《浒墅关志》,才解决了“孤证不为定说”,解决了雷威尔的疑问。
2、“马仲良时榷吴关”,如果是从万历三十七、三十八年就开始了,一直连任到万历四十一年。
那么鲁迅的万历庚戌(三十八年)说就可能是正确的。
魏先生的考证就有彻底被否定的危险。这就是个漏洞。
我的考证明确指出:明景泰三年,户部奏设钞关监收船料钞。11月,立分司于浒墅镇,设主事一员,一年更代。
这就是说,主事任期只有一年,前后均不能延伸。
《浒墅关志》明确记载着,万历四十年任是张铨,四十一年任是马仲良,四十二年任是李佺台。
马仲良绝对不可能在万历三十八年就已任过主事(此年他才中进士)。
这就补了魏先生考证中留下的那个漏洞,为彻底否定鲁迅先生的权威论点,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周钧韬<金瓶梅>研究精选集》

周钧韬     著



由于魏先生对我的强烈批评,是在中国金瓶梅研究会召开的学术讨论会上作出的,因此引起了与会学者的广泛关注和研究会领导的重视,
于是对魏先生与我的考证文字,作了仔细的鉴别和分析研究,从而得出了结论。
2015年8月17日,研究会副会长吴敢先生在第十一届(徐州)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闭幕式上的总结发言中公布了调查结论:

“说到底,此一金学贡献应首功于魏子云先生。其次,应归功于周鈞韜先生,钧韬兄的文章扩展文献,添增佐证,消人疑虑,使魏说得以完全成立。”

我认为这个结论是公正的。
忆往昔,我与魏先生的多次论争,有的我是对的,有的可能错了,有的依然是是非莫辨。
但我以为很有价值。虽然论争多多,但我坚信魏先生在我心中,永远是我尊敬的导师,人生的楷模。


              2020.11.3.


                   




本文作者        周钧韬    研究员






参考文献:

[1]周钧韬.《金瓶梅传世的第一个信息——袁中郎致董思白书考辨》[J].苏州大学学报,1985(3)

[2]魏子云《金瓶梅的问世与演变》[M].台北:台湾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1年。

[3]魏子云《金瓶梅的问世与演变》[M].台北:台湾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1年。

[4]周钧韬.《袁小修何时见到半部金瓶梅》[J].学术月刊1986(2).

[5]周钧韬.《关于金瓶梅初刻本的考证》[J].社会科学评论,1985(7).

[6]周钧韬.《也谈金瓶梅头上的“王冠”——与魏子云先生商榷》[J]. 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9(1).

[7]魏子云.《〈词话本〉头上的王冠》[G].魏子云.《金瓶梅幽隐探照》.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8.

[8]魏子云.《金瓶梅的问世与演变》[M].台北:台湾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1.

[9]周钧韬《金瓶梅初刻本问世年代考辨》 [G].周钧韬.金瓶梅新探.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7.又载周钧韬.周钧韬金瓶梅研究文集.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

[10] 周钧韬.《金瓶梅时代背景“嘉靖说”》[G]. 周钧韬.金瓶梅新探.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7,又载周钧韬.周钧韬金瓶梅研究文集.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

[11] 魏子云.《金瓶梅审探》[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

[12] 周钧韬.《魏子云金瓶梅研究的成就与失误》[G].周钧韬.周钧韬金瓶梅研究精选集.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15.

[13] 魏子云.《金瓶梅幽隐探照》[M].魏子云.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8.

[14]黄霖.《金瓶梅成书问题三考》[G].黄霖.黄霖金瓶梅研究精选集.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15.





 



文章作者单位:深圳巿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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