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英国人130年前的生态警示:人一旦离开自然,精神就会枯萎
新年第一个月,接踵而来的生态灾难,从澳大利亚山火,到白鲟灭绝,到新型冠状病毒(COVID-19),一次又一次地给我们敲响了生态警钟。
国际学术期刊《整体环境科学》(Science of The Total Environment)近日发布的一篇研究论文正式宣布:长江白鲟灭绝。
从SARS、MERS、禽流感到此次的新型冠状病毒,很多疾病的蔓延都是源自大自然侵占动物栖息地,损害生物多样性的报复,还有不良的饮食习惯,都可能使得自然疫源性疾病蔓延到人类身上。
2012年,纽约时报刊登了一篇名为《疾病的生态学》的文章,作者在文中指出,如果我们不能够理解并照顾自然界,就会造成这些生态系统的崩溃,反过来以我们所知甚少的方式影响到人类自身,而传染病的演变模型就是其中一个例子。
去年9月,在联合国气候变化峰会,瑞典环保女孩格蕾塔·桑伯格曾经呼吁:
生态系统正在崩溃,我们站在大规模灭绝的开端,但你们谈及的一切却是钱,以及经永恒发展的神话……
”那时候,几乎所有自认足够中正理性的成年人都认为格蕾塔的言行过于幼稚和极端,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之后,COVID-19的流行就击碎了我们持续增长的美梦,把生态失衡的可怕后果袒露在每个人面前。
瑞典16岁的激进环保分子格蕾塔·桑伯格
在历史上,几乎每一次产业升级都伴随着生态破坏,生态破坏带来的不止是环境改变,还会给人类的生存状态和价值观念带来冲击和撕裂,在文学史上,这是很多作家热爱表现的主题,比如中国的路遥和英国的乡土作家哈代。
早在19世纪,哈代就开始在其著作中探讨工业革命冲击下社会生态的改变和人的价值观的变迁。哈代本人最喜爱的作品《林中居民》,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哈代所珍视的那个世界,那个在他的时代正在消失,在我们的时代已经消失的世界,是一个人与大自然的节奏同步的时代。
在2020年的春天,当深陷生态灾难造就的流行瘟疫时,让我们一起跟随中国自然文学研究的开拓者和奠基人、首都经济贸易大学教授程虹,一起走进“生态的哈代”和他的《林中居民》。尽管时移事易,但哈代的生态忧患却可以穿越时代,照见我们当下的危机和悲欢,给每个人以深刻启迪。
电影《远离尘嚣》剧照
寓于乡土风情中的生态忧患
——哈代《林中居民》中的生态意识
○
程 虹
(本文摘自《宁静无价》,活字文化策划出品)
作者系中国自然文学研究的开拓者和奠基人、首都经济贸易大学教授
01
“生态的哈代”
英国学者乔纳森·贝特(Jonathan Bate)的著作《大地之歌》(The Song of the Earth,2000)是一部关于生态批评的专著。
然而,在此书的开篇,作者却讲述了19世纪英国作家哈代(Thomas Hardy)及奥斯汀(Jane Austen)的作品经久不衰的现象。
托马斯·哈代
(Thomas Hardy,1840—1928)英国诗人、小说家。
简·奥斯汀
(Jane Austen,1775—1817),英国女小说家。
这两位最受欢迎的19世纪英国作家在当今依然备受瞩目,其作品年复一年地大量再版。在图书馆的记录中,两者作品的借阅频率也创下新高。
为什么两位19世纪作家的作品在高科技发达的现代依然如此“热门”?贝特认为那是由于二者的作品展现了古老的英格兰田园风光的精髓,那些已经成为我们记忆中的画面。
电影《傲慢与偏见》(2005)中的田园风光
哈代所珍视的那个世界,那个在他的时代正在消失,在我们的时代已经消失的世界,是一个人与大自然的节奏同步的时代。
有评论家把哈代描述为“生态的哈代”,因为作为英国最著名的一位乡土小说作家,他的作品生动地展现了自然世界以及人类与自然界之间的关系,那些他称之为“人物与环境的小说”。
他的小说体现出“人的性格及情感是由其生存地点的特征所决定的”这一生态批评理念,同时,也反映出农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矛盾与冲突。
哈代于1887年出版的小说《林中居民》(TheWoodlanders)————后来,它也成为作者本人最钟爱的作品——可以作为“生态的哈代”的一个具有说服力的例子。
02
《林中居民》
乍一看来,《林中居民》描述的是几个年轻人的感情纠葛,但细细品味,却可见在小说的构思及人物塑造方面,贯穿着一条充满着生态意识的主线。
小说的背景、主要人物的描述,甚至开篇与结尾都使人强烈地感受到那种有形的及潜在的大自然的力量。人无可避免地被打上了自然环境的烙印。人受制于自然环境而无法挣脱。可以说,这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具有某种象征意义。
电影《远离尘嚣》剧照
贾尔斯与玛蒂是自然的产物,贾尔斯的逝去,意味着那种来自自然的美好的东西离我们而去,那种质朴善良的品质离我们而去;
埃德雷德则完全是一个与小欣托克原始自然格格不入的外来人,是新思潮及现代人的象征。
格雷丝是一个摇摆不定的人物。一方面,她由故乡水土养大,在潜意识中依附于家乡;另一方面,她所受的教育又使她想脱离故土,追求原本不属于她的城市生活。她在贾尔斯及埃德雷德两者之间的抉择及矛盾心理反映出她在自然与城市、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犹豫不决。
但贯穿于通篇的是人在生态环境中的位置感及人与大自然的从属感。哈代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小欣托克那种人、动物及植物共同支撑起的生动的生活。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氛围弥漫于全书。
在哈代的时代,工业革命的步伐已经加速,因此在《林中居民》中,我们还可以感受到作者对正在离去的英格兰乡土风情,那种与自然同步的淳朴民风的留恋。
难怪有人认为,哈代对当代生态批评最有价值的地方,不是一味地追求稳定,也不是敌视任何变革,而是对大自然中那种道德力量的崇敬以及对已逝的、神话般的和谐世界的留恋。
哈代的《林中居民》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去再访现代人鲜见的生机勃勃的生态社区:那些由人类、动物及植物共同打造的活生生的生活。
电影《德伯家的苔丝》剧照
03
象征的人物:自然与现代文明的纠葛
小说的背景是一个远离尘嚣的生态社区。一开始,我们眼前展现的便是一条通向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小欣托克的必经之路。
这条可通马车的古道在交织着苹果园的茫茫林地中延伸,厚厚的落叶几乎遮盖了路面。天色已暗,这条被马车碾过、被磨出水泡的脚掌走过、被泪水打湿过的路,显得更为孤寂,让我们对将要去的那个小村庄充满了想象。
渐渐地,从海斯托山坡上,一片片花园与果园宛如从林地中裁剪下来一般映入我们的眼帘,暮色中的小欣托克在神秘的静穆中显现:稀疏的炊烟、暗淡的灯火、扑鼻而来的果香、果汁冒出的蒸气、脚下堆积的陈腐落叶、在林中喘息的风声、林鸽在树上抖动翅膀的响声,这一切已经向我们提示,这是一个不受外界影响、自给自足的特殊地区,同时也是一个人、动物及植物不得不相互依赖、共同生存的社区。
电影《远离尘嚣》剧照
我们不妨可以说,小欣托克是哈代笔下最隐蔽、最纯粹同时也是与原始自然环境联系最密切的生态社区。
在上述背景下,小说中的几位主要人物都被赋予某种象征意义,以展示人与生态环境的关系。
贾尔斯:淳朴大自然的象征
满身苹果味的贾尔斯是淳朴大自然的象征,是生态的符号。他从自然中获取的那种满足与欢乐是在与自然的密切接触中,在日常的劳作中体现出来的。
“在舒展那些小树苗的须根时,他的手指具有一种魔术师般的轻巧,在他的关照下,那些娇柔的须根全都朝着适当的方向伸展。”在集市里,贾尔斯是绿荫下的一个“绿人”,
他手持一株苹果树的样品,树枝高过其他农夫的头顶,在镇中心如同果园的美好象征”。在收获的季节,“他(贾尔斯)的容貌及气息都像秋天名副其实的兄弟。他的脸由于日晒呈麦黄色,他的眼睛蓝得如同玉米花,他衣袖及裤脚上果渍斑斑,他的双手沾满了果汁,他的帽子上洒落着果仁,他的浑身上下洋溢着每季初榨的苹果汁的气息,令那些生长在果园的人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迷恋”。
”电影《丛林人》剧照
贾尔斯对世界的看法是在他生存的自然环境中形成的。他接受了人类生活在自然界中的局限性。他与土地之间的那种亲密无间的联系,他在林地中所获取的劳动的欢乐都来自于他把自己视为小欣托克这个小生态区的一分子。
不同于他儿时的心上人格雷丝,他从不好高骛远,从不去追求外面那个繁华的世界;不同于外来的医生埃德雷德,他从不蔑视别人眼中这个土里土气的小山村,他像小欣托克林地的树一样深深地扎根于那片土地,同时也隶属于那片土地。大自然不仅赋予贾尔斯脚踏实地、埋头苦干的品质,还给了他如同大地般慷慨的胸怀。
当成为他人之妻的格雷丝,被其夫抛弃后,又想与他重归于好时,贾尔斯不计前嫌地从情感上接纳了她。最终,他不顾自己的肺病,在苦风凄雨的树林中藏身,为格雷丝丧命。当贾尔斯死后,“整个树林如同一座死屋,处处弥漫着痛失的悲伤。温特伯恩(此处指贾尔斯·温特伯恩)永久地走了,成片的林子似乎都在表达对他的留恋”。
哈代笔下的贾尔斯不仅是自然的象征,也是自然美德的象征。他的身上不仅散发着自然的气息,也体现出自然的慷慨,大地的奉献。
电影《远离尘嚣》剧照
格雷丝:自然生态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徘徊者
相比之下,同是生长于小欣托克的格雷丝,在小说中却是一个在自然生态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徘徊者。应当说,小欣托克的水土养育了格雷丝,但其父执意要把她培养成为举止高雅的上层人,她的名字Grace(意译为:优雅)也体现出其父的初衷。她的父亲不惜花重金将她送往城里的寄宿学校学习,从而切断了她与故土的那份亲密的联系。
初次在小说中露面的格雷丝刚完成学业,一副淑女的打扮。当她看到前来接她的儿时的心上人贾尔斯时,非但没有激情,反而感到窘迫,因为后者手持一株十英尺高的苹果树样本,站在集市中央,一个地地道道的山野之人。
在返乡途中,当贾尔斯向她描述周围的果园,企图勾起她儿时的回忆时,格雷丝却已经忘记了长在她家周围的苹果树的名称。尽管是在浓浓的乡土气息的包围之中,格雷丝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城郊时髦的庭院,宽阔的草坪,身着艳丽的服装在草坪上嬉笑玩耍的孩子,从窗内传来的悦耳的琴声……
电影《丛林人》剧照
她已经失去了与自然环境那种亲密接触的意识,忘掉了“故土的知识”,忘掉了“小欣托克的那些古老善良的行为方式”,那种情系故土、相依为命的生态情结,于是便轻而易举地被代表着现代文化的医生埃德雷德所迷惑,成为后者的妻子。
后来,当格雷丝目送着有外遇的丈夫为了会情人离她而去时,却发现了收工回来的贾尔斯。那个“容貌及气息都像秋天名副其实的兄弟”的贾尔斯,刹那间激起了她的情感,使她陡然拾起了儿时的记忆,又回到了朴实的自然。
身为职业医生之妻的优越感,从寄宿学校学来的那种虚饰造作都被抖落,“她又成为潜意识中的那个天然质朴的乡村女孩”。作为自然的旁观者,格雷丝受着淳朴自然及现代文明两种力量的牵制。一方面,她被拉向她的根,她的质朴的故土,另一方面,她被另一个原不属于她的花花世界,那种社会的活动性所吸引。
在贾尔斯死后,格雷丝才意识到,玛蒂与贾尔斯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因为他们两人曾一起种树,一起收获果实,榨出果汁。他们熟识每棵树的细节,他们可以用一种别人不懂得的语言交流,“那种树、果与花的语言”。
格雷丝的悲剧在于当她最终意识到想成为故土的一员时,却由于归来太晚而无法融入其中,所以她只能成为一个自然的旁观者。
电影《丛林人》剧照
埃德雷德:现代文明的代表
到小欣托克行医的埃德雷德则是一个与原始自然环境格格不入的人。他与贾尔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他屋子里的灯总是小山村里最后熄灭的灯。他房间里堆满了书籍、显微镜及化学仪器。他的骨相学研究以及他那些深奥的哲学思想使周围的人视他为一个离群索居的“怪人”。
甚至当他初次见到后来成为他的妻子的格雷丝时,也是远远地透过眼镜观望的。他医治病人的方法也不同凡响,当玛蒂的父亲身患重病时,他开的药方竟是砍掉病人窗前的大树,结果,树被砍倒后,病人也死了。
在埃德雷德的身上所体现的是文化与自然的脱节。由于信奉理想高于现实的理念,他无法接受原始的自然。
他来到小欣托克,不是为了融入这个生态社区,而是为了专心研究,因为他相信“他生来就是为了更崇高的事业”。埃德雷德显然不属于周围的世界。
在当地居民看来,他有着过多的想法,沉湎于过多的华而不实的主义。“毫无疑问,他是那类罕见的绅士和医生,就像从云雾中降临到小欣托克”。
他像一株奇花异草出现在当地的植物群中,显得那么形影相吊,甚至连他本人也感到自己“像是一种不同的物种生活在小欣托克村的人群中”。
当然他也意识到这种差异感来自于他缺乏那种与当地生态系统的“古老的联系”,缺乏通过亲身参与及劳作而获取的对这片土地的透彻了解。所以,埃德雷德娶了当地姑娘格雷丝之后,依然无法接受她的家乡及亲友,最终,他必然离开小欣托克。
从埃德雷德的身上,我们看到的是科技发展走到一个极端的现象,那种现代文化与原始自然完全脱离的现象,仿佛早在19世纪,哈代就预见到了现代文明的误区。
电影《返乡记》剧照
04
大自然自有道德的力量
当然,除了《林中居民》中几位主要人物的特点之外,小说给我们的整体印象是小欣托克的人们与当地生态系统的那种稳定持续、相依为命的密切联系。那是一个人与自然同步和谐的生态社区。
哈代从这种健康的生态社区中,从人与土地之间的古老联系中,看到了自然界的道德力量及精神。
然而,人类一旦离开自然的沃土,一旦切断与自然的联系,精神就会枯萎。
格雷丝的例子说明,从自然的状态到盲目追求人为的时髦是人类堕落的表现。
从埃德雷德身上,我们看到的是自然与文化脱节的恶果。
从最后逝去的贾尔斯身上,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切关于自然的美好的象征,而且还有哈代对于英格兰那些已逝的古朴的田园风光及民风的怀念与留恋。
这在小说结尾玛蒂在贾尔斯墓前的倾诉中充分得以表现:“好了,我的至爱,”她轻声说道,
现在,你是我的,你是唯一属于我的。因为她(格雷丝)还是忘掉了你,尽管你为她献出了生命!可是我——每当我起床时,我会想起你,每当我睡下时我又会想起你。每当我种下那些落叶松树苗时,我会想到没有人会像你种得那么好……假若我会忘记你的名字,就等于忘掉了家乡的天地!……不,绝不会,我的至爱,我绝不会忘掉你,因为你是个好人,你行了善事。”
”
在哈代的心目中,逝去的不仅是贾尔斯,还有他钟爱的古朴纯粹的自然环境。
虽然不能说《林中居民》是一曲田园挽歌,但从中我们的确看到了哈代对工业革命产生的负面影响的担忧以及其超前的生态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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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无价》
程虹 著
策划出品:活字文化
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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