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不住在奥斯维辛，什么能像自由一样美丽
前些日，在对疫情的评论中，一个不甚恰当的引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将二战中那场巨大的人道主义灾难重新带回人们的记忆。
在阿多诺的语境中，当人性与正义、良知决裂，从诗歌到一切其他形式的创作，都在黑暗降临时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残暴可耻。
然而，对于那场黑暗历史中的受害者，当人之为人的一切权利都被彻底剥夺，写诗、画画成了他们仅剩的最后一点权利。
在著作《像自由一样美丽》中，作家林达收集了数十幅丧生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孩子们的诗歌和画作。这些孩子当时被关押在捷克一个叫做特莱津的小镇，在一位叫弗利德的艺术家带领下一起画画，办杂志。在浩劫中，他们留下了4500张画和一本叫《先锋》的杂志。
这些纯净无邪的诗句，记录着人类在绝境中所能迸发出的最美丽光辉，也是对人类集体罪行最令人心碎的控诉。今天，让我们一起走进这些诗句和画作，提醒自己，永远不要遗忘人类曾经犯下过怎样的罪行，人类曾经亏欠了这些孩子们的那个美丽自由的世界，希望未来的孩子们永远不会再失去。
▲《特莱津的房子》 哈娜•科赫诺娃
10岁时，女孩哈娜从布拉格被遣送到特莱津，还不到13岁时，她被转送奥斯维辛集中营，在那里被杀死。
哈娜是一个有艺术感觉的孩子，她虚化了眼前的世界，忘记了现实的丑陋，把视野和心灵都推向远方——有家的远方。
下面这首名为《想家》的诗，记录了特莱津孩子们的心声，出自一个已经不知道名字的孩子：
《想家》
佚名
我在集中营住了一年多，
在特莱津，现在的黑色小镇，
每当我想起我亲爱的老屋子，
我就心疼得不得了。
呵，家呵，家，
他们干吗把我和你扯开？
这里，人死轻如鸿毛
他们死了，就永远不被人知道。
我愿意再回到家中，
那让我想起春花的芬芳。
以前，我一直就住在家里，
竟然没觉得那是多么了不起。
我现在都记得那盛开的花园，
也许我很快能回到那里。
这里人在街上走，
你碰到的人，马上就又看到。
这就是集中营，
邪恶和害怕的地方。
这里没什么吃的，需要的却很多，
你被一点点吞噬，生长着恐怖。
可是，我们都不要放弃！
世界会转变，时间在更新。
我们都在等那一刻
重新回家的一刻。
现在我知道家是多么可爱
我常常想起家来。
▲《有着架子床的房间》埃丽卡• 陶西戈娃
小女孩埃丽卡7岁时被遣送到特莱津，1944年10月16日，在她10岁生日前12天，她被杀死在奥斯维辛集中营。
在这张画里，埃丽卡记录了自己的生活，还画上了特莱津所没有的鲜花、蜜蜂。时时处于饥饿之中的埃丽卡，在花儿的旁边，放上了满满的、美美的一盘果实。
而埃丽卡现实生活中有着架子床的房间，却是充满哀伤。孩子们饥饿、寒冷、经常生病。一个在宿舍生病的小男孩，写下一首诗，幻想着妈妈来到身边：
《生病》
弗兰塔•巴斯
屋子里哀伤而又寂静。
在中间，有一张桌子，还有床。
在床上，有一个发烧的孩子。
他的妈妈坐到了他身边。
妈妈手里拿着一本书。
她念了一个他最喜欢的故事，
马上，
他就开始退烧。
特莱津所有的孩子，都像弗兰塔那样，始终在想家、想妈妈。
▲《特莱津的住处》 哈娜·格龙费尔多娃
哈娜是个很小的女孩，她出生在1935年5月20日。1941年12月14日，她被遣送到特莱津时才6岁半。1944年，她被杀死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只有9岁。这张画就是在她死去的那一年画的。
哈娜和埃丽卡一样，都把房间画得很美，色彩鲜亮，还在桌子上放了一瓶花儿。在没有花园和鲜花的特莱津，花儿却是孩子们永恒的主题。
而我却想起一个生病的孩子的诗：
《特莱津的痛苦，在我身上击出火花 》
佚名
十五个床位，十五个装着名字的孩子，
十五个人，没有一点亲属联系。
十五个身体，病痛和药片对他们折磨，
床上污染着陈年的红色血迹。
十五个身体渴望在这里活下去。
三十只眼睛在寻求着安宁。
剃光的头，是我们和外面世界的鸿沟。
忍受折磨的圣洁，和我没有关系。
空气显得可爱，一天天，
闻着带点焦油味儿，有点奇怪。
护士拿着体温计，
母亲们在微笑之后慌张地摸索。
食品在这里如此稀缺。
长长的夜晚，跟着简洁的白天。
可是，不管怎样，我不想离开
这明亮的房间和这发烧的脸蛋，
护士留给他们的只是一个空影
也帮了这些小小的受苦人。
我愿意留在这里，一个小病人，
等着医生每日的访问，
很久很久以后，我又会重新好起来。
然后，我愿意活着
直到重新回家的一天。
▲《鸟和蝴蝶》 作者未留下姓名
那些鸟儿和花朵，都是孩子们用废旧的表格纸涂色以后，剪贴而成。
在集中营里没有蝴蝶的时候，弗利德想让孩子们在记忆和想象中艺术地再现出美丽的蝴蝶。她竭力用艺术教育、用可能的一切艺术手段，使得孩子们保持正常儿童对美的敏锐感受。她在为犹太民族保存一个未来。虽然在那个时候，她的想法，听上去是那么不可思议。
蝴蝶
巴维尔•弗里德曼（Pavel Friedmann）
那一只，就是上次那一只，
那么丰富、明亮、耀眼的黄色，
或许，那是太阳金色的泪水
滴在白色的石头上……
那样、那样的一种金黄
轻盈得翩然直上。
它离去了，我相信，这是因为
它自己要告别这个世界。
我在这里住了七个星期，
被囚禁在这个集中营。
可我已经发现，这里有我喜爱的东西。
蒲公英在招呼着我，
还有院子里开着白花的栗树枝条。
只是，我再也没见到另一只蝴蝶。
那只蝴蝶，是最后的一只。
蝴蝶不住在这里，
不住在集中营。
▲《女孩向窗外望去》 妮娜•列德雷洛娃
女孩妮娜1931年9月7日出生于布拉格。11岁生日的第二天，她被遣送到特莱津。1944年5月15日，妮娜被杀死于奥斯维辛集中营，当时她还不到13岁。
这张画里，有美丽的女孩妮娜，有暗红色的窗框，有蓝色小河，里边有小鱼在游，还有那个划船的勇敢小伙子，那是妮娜的哥哥吗？
另外一个女孩阿莱娜•森科瓦，写出了特莱津女孩站在窗前的更多思绪：
我要独自离去
阿莱娜•森科瓦
我要独自离去，去到一个地方，
那里的人不一样，他们更为善良，
那个地方很远，谁也不知道在哪儿，
在那里，一个人不杀死另一个人。
也许，我们更多的人，
一千倍的坚强，
就能达到这个目标，
在为时太晚之前。
▲《检查虱子》 赫尔加·维索娃
赫尔加是个女孩，12岁的时候，她被遣送到特莱津。1945年，她和母亲成为被解救的幸存者，回到了出生地布拉格。战后，赫尔加接受了正规的艺术教育，成为一名艺术家。
赫尔加有很高的艺术天赋，在来到特莱津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很好的绘画基础。这幅钢笔淡彩，描绘了特莱津的成人囚徒居住的地方，画面上是一个男人正在检查一位妇女头发里的虱子。赫尔加非常生动地记录了特莱津的这个生活场景。
从这些文字和画作，我们听见了孩子们内心的声音：他们的勇气和恐惧，苦难和梦想——是的，他们也是一样的平常孩子。
可是，在那个罪恶的年代，他们承受了本不该由他们承受的苦难，特莱津的一万五千多名犹太儿童，最后仅一百多名存活下来。
抚摸这段沉痛的历史，揪心中不由自主搂紧怀里的孩子。为了不让孩子们泥足这样的心灵苦难，请反思并记住这段罪恶的历史，也珍惜我们的美好生活，为了孩子们，为了像自由一样美丽的明天。
最后，让我们用一首特莱津孩子的诗来结束今天的阅读：
▲《日落》 赫尔加·维索娃
小鸟的歌唱
佚名
他一点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
他待在他的窝里，从不出去。
我不知道他在唱着什么，
这个世界充满了爱。
当露水在青草上闪光，
大地飘浮着晨光，
一只黑色的鸟儿在枝头歌唱，
在夜晚之后，向黎明问候。
于是我知道，活着是多么美好。
嗨，向着美丽，试着打开
你的心，哪天去到树林里，
假如泪水模糊了你的小路，
你会知道，活着，
是多么美好。
（文章来源：林达《像自由一样美丽》，三联书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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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自由一样美丽
——犹太人集中营遗存的儿童画作》
丛书: 林达作品系列
作者: 林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年: 2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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