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只有最初的欲望、最深的恐惧

阿喀琉斯，希腊神话中所向披靡的骁勇战神，唯一的弱点是脚踝。

他是DC漫画公司“超人”的原型，是热衷革命的永远的年轻人，甚至是一种数字：是幂数（powerful number）但不是次方数（perfect power）的自然数。

强大，但不完美的数字。

希腊神话是西方文明的源头，像阿喀琉斯这样的文化隐喻，早已渗透进西方社会、政治、文化的方方面面。

从大英博物馆的美术作品，到针对利比亚的军事行动之名；

米开朗基罗《勒达与天鹅》

从临床镇痛药品吗啡（Morphium），到弗洛伊德和荣格的心理原型；

梦神Morpheusm拥有使人入梦的能力

从加缪的《西西弗斯》，到J·K·罗琳笔下的赫敏；

《西西弗斯》 加缪 

从伍迪·艾伦的爱情电影，到星巴克商标的灵感来源。

      《非凡的阿佛洛狄忒》 伍迪·艾伦

正如翻译家郑振铎所说，只要接触着西洋的文学和艺术，便会知道不熟悉希腊神话里的故事，将是如何的苦恼与不便利。

但令人惋叹的是，希腊神话的文本却往往被低估为低幼读物——情有可原，我们很难不被庞杂的体系、冗长的人名和怪物名、故事会般的讲述方式劝退。

有没有人能带我们以一种生动又有深度的方式去走近？

幸好，我们还有韦尔南。

    谁比他更了解这些故事？

半个世纪前，古希腊研究泰斗让-皮埃尔·韦尔南和小孙子在某海岛度假，每晚临睡前，他都会为小孙子讲一个希腊神话故事。

这让韦尔南找回单纯的“说故事的乐趣”。于是，他决定提笔，以说书人的口吻向读者介绍希腊神话。

韦尔南

这本书不但在法国畅销二十年，还被翻译成各国语言，在多国及地区长销不衰。

身为法兰西公学院荣誉教授，韦尔南精通古希腊神话、哲学、历史和宗教，是享誉世界的古希腊研究权威。那么，由他讲述的希腊神话故事，会有什么不同呢？

如果说，常见的希腊神话版本致力于故事的汇编，那韦尔南则从一开始就摒弃了面面俱到。

他只选取那些最具代表性的故事，尝试用极为精炼的篇幅，重现希腊神话内外两个世界——恢弘、瑰丽、壮阔的宇宙秩序是如何形成的？神话人物内心深处，又藏着怎样的人性密码？

从宙斯权力之路说起

“在世界空无一物、什么都还没有的时候，它是什么样子的呢？”韦尔南在开篇抛出了这个问题。

在一片幽冥空无的混沌之中，大地盖亚诞生了。她被天空乌拉诺斯紧紧压住，于是将一把精心打造的镰刀，递给腹中年轻又心狠手辣的儿子克罗诺斯。后者用刀阉割了父亲，天地分离。

于是，空间开始展开，时间开始流动，万物得以繁衍。诸神安住于天空中不灭的埃忒耳光芒中，人类和野兽行走在大地上。

紧随其来的问题是，当世界充满独立的个体，谁来建立这个世界的秩序？又如何维持秩序的稳定？于是，充满暴力和悲壮的故事就要一幕一幕地上演了。

心理学家荣格曾将希腊神话人物作为心理研究的原型。在他看来，神话作为现代艺术、科学、哲学、宗教的起源，是超越历史和种族的集体意识，蕴含着人类最初和最深的的欲望和恐惧。

但不知从何时起，神话人物开始变得扁平而脸谱化——好色的“渣男”宙斯、悲情的普罗米修斯、放荡的狄俄尼索斯……

韦尔南力求呈现希腊神话意涵丰富、复杂迷人的一面。他倾向于故事原初的版本，同时，他笔下每一个希腊人物又都如同多棱镜一般，内心复杂，情感汹涌。例如宙斯的权力之路，就折射了希腊神话的政治和社会意义，体现出这位独裁者丰富的内心世界。

在阉割父亲之后，为防篡位，克罗诺斯开始吞噬每一个亲生孩子。幼子宙斯逃过一劫，年轻气盛的他联手诸神，与父亲为首的泰坦诸神阵营对战了十个“大年”，最终走向权力的巅峰。

如果说克罗诺斯是暴戾、唯我独尊的，那宙斯则是审慎而公平的——他依据诸神的贡献分配权力；迎娶代表计谋的墨提斯（对，赫拉并非原配）；精心设计宇宙秩序，确保人神和平相处而不越界。

但渐渐地，他也开始像父亲一样，无时无刻不在警惕更年轻聪明的竞争者。

当得知若与女神忒提斯结合，诞下的孩子将夺走王位后，他毫不犹豫地将她赐婚给凡人——这场发生在皮利翁山上的著名婚礼，带来了三女神的金苹果之争，成为特洛伊战争的导火索。

就这样，经由韦尔南的大师手笔，希腊神话原本零落的单个故事，串连为脉络清晰的有机整体。原来东西方在权力叙事上有着惊人的相似，我们也更能理解，为何宙斯是电影《教父》的原型。

《教父》

宙斯既是独裁的，也是虚弱的。韦尔南写道：

“在宇宙的运转中，总隐藏着威胁神界秩序的事端。宙斯虽然正值盛年，但难道没有衰败的一天吗？父亲篡夺了祖父的王位，自己又篡夺了父亲的王位，那会不会轮到自己被儿子篡位？答案是肯定的，这一切一定会发生，就像早已排在时间表上一样。”

错游世间的俄狄浦斯

俄狄浦斯是一个不该出生的人。

因为被预言弑父娶母，他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山林。一个好心的牧羊人救起他，送给不能生育的国王夫妇。长大后的俄狄浦斯偶然得知自己的宿命，为了不伤害“父母”，他选择离开，成为风萍浪迹的流浪者。

从此，王子的脚下再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然而他走的路，却恰恰通往他真正的出生地——忒拜城。途中，年轻气盛的他与人发生口角，用棍仗击毙对方——那人正是亲生父亲、忒拜城国王拉伊俄斯。

“父亲深信儿子早已死去，儿子则认为父亲是一个陌生人。父子在一个仅容一辆马车通过的三岔路口相遇，却不相识。”关于这悲怆的一幕，韦尔南写道。

当他抵达忒拜城时，这座城市正笼罩在狮身人面女妖斯芬克司的阴霾中——无人能解答她的谜语：“什么生物，同时拥有四只脚、两只脚和三只脚？”

俄狄浦斯成功破解，答案是人。婴儿时期的人，长大成年的人，拄着拐杖的人。他拯救了这座城市，并在万众欢呼中迎娶了新寡的王后。直到一场天谴般的瘟疫袭击了忒拜城，俄狄浦斯才从神谕中恍然大悟，原来残酷的诅咒早已严丝合缝地启动。

得知真相的王后羞愧自尽。俄狄浦斯捡起她衣服上的胸针，戳入双目——与其睁眼看见这一切，他宁可永远堕入黑暗。他哀凄地踉跄离开忒拜城，像当年逃离宿命一样，再次流浪。

每一个版本的希腊神话都会讲诉这个故事，但几乎没有人像韦尔南一样，点明斯芬克斯之谜的隐喻。他写道：

“俄狄浦斯的人生三阶段已经混淆了。他混淆了人生的季节时令，混淆了象征孩童的春天、象征成人的夏天与象征老年的冬天。在杀死父亲之后，他就一步步走上取代父亲生命的路程，接掌了原本属于父亲的王位与母亲的床，将自己变成亲生子女的兄长。”

那个从斯芬克司口中道出的，同时有两只脚、三只脚、四只脚的怪物，不是别人， 正是俄狄浦斯自己。

在神祇和英雄身上，看见自己

韦尔南为何要浓墨重彩地写这些人物？

“因为他们唤起我们内心深处的回音，让我们意识到生命的有限与脆弱，看人如何被命运撕裂，犹如一出光明与阴影、欢乐与痛苦、生存与死亡紧紧纠缠交织的悲剧。”韦尔南说。

狄俄尼索斯，希腊神话中特立独行的怪客，居无定所，但每到一处总能像传染病毒般引起狂热的追逐。

当他引着一群妇女放浪形骸地穿过街巷时，年轻温雅的君主、希腊男人的典范彭透斯感到一阵厌恶。但最终，彭透斯出于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不由自主地加入了行列。

韦尔南写道，他在狄俄尼索斯身上看到自己。

“狄奥尼索斯像是彭透斯的倒影，他的另一个分身。如果我们从彭透斯身上除去那些男人应是如何、城邦又是如何的规范，拆掉那个随时背负着城邦使命的‘真正男人’的甲胄，那么，我们所看到的就是狄俄尼索斯。”

经由他的引介，狄奥尼索斯和彭透斯的文化隐喻和哲学意涵如涟漪般展开，让人联想到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两生花》，甚至是电影《七月与安生》。

《两生花》

关于希腊神话，韦尔南是一个称职的引路人。

正如古希腊史专家晏绍祥所说，任何一个希望了解希腊神话故事的人，不管是单纯希望读故事，还是想从中寻求更深刻的哲学意涵，都能从韦尔南的书里获得想要的东西。

希腊神话像一面最古老的的镜子，在神祗和英雄身上，我们凝视，颤栗，感受相似的内心撕扯，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除了故事本身，韦尔南还想带领读者走得更远，去探寻西方文明的缘起。他解读神话中的多个哲学命题：生存与毁灭、神性与人性、异乡与城邦、男人与女人，自我与他者……

在古老与现代的碰撞中葆有希腊神话的活力，是韦尔南的初衷。他在前言里这样说道:

“我认为古希腊带给我们的影响，在当今社会显得更加重要。那曾在古希腊流传数百年而后逐渐消逝的声音，我希望今天它能重新被聆听。如果我真的做到了，你将在书中听见那古老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不断地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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