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灿:我在作品里蜷缩、表达、自嘲与自愈
👆懂不懂艺术都能看懂的象外
孙灿的作品,大概都处在一种临界状态里——
冰即将融化;
蜡即将燃尽;
气泡即将爆破;
相互倚靠支撑的杯子可能在下一秒就要倾倒;
……
本质上,它们是词组,是俳句,顶多是短章,视觉意象可被高度还原为抽象文字,或者说,它们本诞生于一个想法,一缕情愫,一个捉摸不定的念头,继而成形为一段辅佐性的描述,最后借助这些日常物件“显现”出来。
所以,大概可以说,孙灿——一个读过文学和政治学专业,然后接受过艺术训练却在今日并未走向职业艺术家道路的艺术家,其所采用的,是诗的修辞方法。
显而易见地,那里有象征,有隐喻,有互文,有移就,有列锦,有通感,也许还有呼告……而且,那种修辞是现代(主义)的,简约,跳跃,有时故意错置,让人踏空,但总而言之,是干净的,可见在苦痛之外,还存有美、善和希望。
也因此,它们不必然是“荒诞”的——人生沉淀,艺术提纯,说得玄乎一点,作品当然有“我”,但此“我”已非彼“我”了——由此,就像他自己说的,“艺术是痛苦的副产品”,是副产品,而非痛苦本身;而他“在作品里蜷缩、表达、自嘲与自愈”,但终归是要“自愈”。
从2017年至2022年,孙灿做了大量的创作笔记,将自己的灵感和思路形诸文字,这些,只是最终实现的一小部分。这是一种好的工作习惯和创作方式,我期待,如果而立之年的孙灿仍像过去一样,笔耕不缀,创作不止,那么,再过三十年,他会给自己、世人,留下怎样一笔精神财富啊?
以上,只是我的一点小感想,更多,以孙灿回复为准,请大家看小问答。
〇
孙灿,1992出生于中国山东,2022年硕士毕业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现生活工作于伦敦。他沿用艺术史上以现成品为材料的创作传统,将日常容易被人忽视的平凡之物作为创作的语言符号,并通过对这些日常物品进行改造或重新组合,来赋予它们一种既戏谑幽默又冷峻客观的面孔。孙灿借此来表达自己对于世界的荒诞感受,承认与反抗并存。
象外 x 孙灿
〇 :你觉得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S :我想到两句:因为渴望表现蓬松而时刻紧绷;太过于理解他人,有时候会忘记理解自己。
当然这几年都有在慢慢改变。
〇 :记忆犹新的小时候二三事。
S :六岁生日的时候,妈妈中午下班,独自骑着她旧得不成样子的自行车去给我买生日蛋糕。因为着急,路上摔了一跤,蛋糕贴在了盒壁上,样子很狼狈。妈妈回家,我拿到蛋糕的第一反应不是关心,而是问为什么我不能有一个,有完整蛋糕的生日。
这个场景真的好经典。包含着我期待一个和其他小朋友一样的被隆重庆祝的生日。母亲当时的一贯的付出和我现在的愧疚。父亲在童年的缺席。
〇 :关于故乡有什么记忆和感受?
S :说实话,我不喜欢那个雾蒙蒙的,世界观总在鼓励稳定和防守的北方大家族式生活。我是山东人,进入体制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但我喜欢鲜活的地方,喜欢少一些价值批判多一些鼓励包容。
〇 :你本科读的是文学,这对你有多大影响?你喜欢哪些文学家(古今中外皆可)或哪些作品?文学在你的人生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S :国内大学的文学教育让我远离了文学,太具体的学习反而让文学不再浪漫。
在后来所有读过的书里,我最喜欢的是《悉达多》,人生就是处理形形色色的欲望。对我来说,文学可以极快地拓展人生体验。
〇 :此外你还读了一个政治学的硕士,从中你有受到什么影响或启发?你会因此变得更加理性和关注公共议题吗?
S :政治学的学习包含相当权重的历史学习。在学习政治学之前,我没有意识到政治世界几乎就是赤裸裸的利益博弈。也许人类是关于爱的,但历史的主角就是利益。
正面的影响当然有,获得了完整的系统的客观的世界观。但是学完历史后很难再大声疾呼,逃亡主义占据上风。
我羡慕那些仍在呐喊的艺术家。
〇 :在英国就读皇家艺术学院(Royal College of Art)摄影专业之前,你是否有过“艺术创作”的经历?此前对“艺术”的理解和感知是什么样的?在皇艺的学习经历是否解放了你的思维?
S :现在的项目,在皇艺之前已经开始了差不多两年,虽然那时是雏形中的雏形。我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艺术教育,曾经觉得艺术是一件很飘渺和高级的东西,距离自己很远,但鬼使神差我就是非常想去做。
皇艺的导师们,帮我把作品中纵向横向所有可能涉及的元素都提炼了出来,让我意识到自己可能与自身的和世界的哪些事情相关。这很棒,让我更了解是什么组成了自己作品。知道了来路,就很容易选择去路。
电子梁祝
〇 :你在一则访谈(创造日用品的荒诞雕塑 | 对话孙灿)中提及了美籍墨西哥裔艺术家Mauricio Alejo和奥地利艺术家Erwin Wurm对你的影响,那么多当代艺术家(尤其是在国外,想必能接触和了解大量的相关资料),为什么对这两位兴趣更大?
S :这两位是我的启蒙,与我在做的东西同处一个大类,还有Ceal Foyer,这几位我都很喜欢。这种喜欢可以说是又爱又恨,爱的是觉得他们作品中许多个概念都好棒,恨的是觉得这个点子假以时日我也会想到,但是被人先做出来,这道灵光就与我无缘。
〇 :从2017年到2022年,你每年都会做大量的创作笔记,能否在这里分享若干?
S :分享一条2019年的和一条2023年的笔记截图,我一直用手机记事本随时记录。但最大的问题是,记得太多,拍的太少。
艺术里最重要的不是点子有多好多坏,而是持续的创作冲动。心力非常需要艺术以外的东西去小心呵护。
过去十年,我生活得很不如意,一部分问题来自自己与失和的家庭,一部分问题来自社会。痛苦的感受持续推动着我的创作。
〇 :在当代艺术领域,创新/原创性是一个重要但又棘手的问题,你会担心自己的创作跟他人“撞车”吗?如何保证自己的创作免于这一风险?
S :很可惜,无法保证。因为我的作品是相对简单的概念组合,历史上和同时代其他许多艺术家正在创造同类的作品,很难有什么东西能能在70亿人口里真正特殊,我只能保证主观上不主动去模仿而无法保证客观上绝对不重叠。当然,也有许多人与我重叠。
两年前我因为作品与其他人相似而遭到网暴,每天有几十人私信我让我去死。从最初的惊恐到后来的有一些感谢,当然是感谢事情本身而非网暴者。感谢这件事让我充分意识到相似性在艺术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什么时候需要避免什么时候根本无需在意。也感谢这件事让我不再虚荣,网络的赞誉和诋毁都是很平凡的事情,并不需要太往心里去。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我被指责抄袭了著名美国当代艺术家Mauricio Alejo。Mauricio Alejo由此知道了我,他也同样很喜欢我的作品,我们后来因为这件事成为了朋友。
〇 :“荒诞”是你创作的关键词(你在简介中自我标注为“日用品荒诞即时雕塑艺术家”),对荒诞你是如何理解的?你主要是从存在主义的知识框架下去理解它,还是说,早在你了解相关的哲学背景之前,你就已经感受到这个“东西”?
S :艺术家总是先射箭后画靶,我在试图为自己已有作品归类的时候,被导师和朋友建议去了解荒诞主义的思想和作品,发现它很适合我。
荒诞主义的哲学理论就不赘述,作品本身的土壤是我时好时坏反反复复最终分崩离析的家庭,让我觉得快乐与痛苦都很不真实。我在作品里蜷缩、表达、自嘲与自愈。
〇 :你在访谈中也谈到了原生家庭对你的影响,一个假设是,如果没有这样的经历,你仍然会相信“荒诞”是世界和存在的本质吗?(刚好前几天看到一句类似鸡汤的话:“幸福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S :我觉得很难。如果童年非常非常开心,我大概率不会从事艺术。对于我来说,艺术是痛苦的副产品。
〇 :你在自我简介中还说,“在绝望中创作”,该如何理解?其实从画面本身来看,你的作品由于简约、干净,其所唤起的痛感并不是那么直接的。
S :绝望是指一切没有意义。我的家庭是破碎的,但哪怕经过我十足的努力,消弭了矛盾和给予了父母更好的生活,变故和衰老仍然将带走一切。其他方面也是,生活本身就是一场骗局。
但无意义也意味着,这世界上没有可以被绝对定义的错误选项,我们身处一个巨大的游乐场。我能做的就是成为自己的荒诞英雄,把手中想做的事情做到最好,在无意义的海洋中将意义的浪花推向尽可能的高潮。
〇 :你的作品除了冷峻和疼痛感,同时有一种谐谑幽默,后者是否可以被认为是你的个性的一部分?还是说以幽默来化解痛感是你的理性选择,是自我保护和反抗的一种策略?
S :这种自嘲算是一种生于痛苦的小聪明,自贬以不被他人贬,是尊严的一种负隅顽抗。
〇 :你的一部分作品中,例如涉及火和冰的那些,因为其材料有快速消逝、不可保存的特性,你在创作中如何把握这种时间性?比如说,被锁住的两块冰块,你会一直拍摄直到它们融化完,还是说你觉得拍到了理想中的画面,剩下的时间就是自己安静地看着它们融化?又比如在书本上点燃许多蜡烛的那张,你会任由蜡烛最后把书烧掉吗?我背后的问题是:你如何处理带有明确目的和功用性的创作行为和感性的、随意的个人体验之间的关系?
S :答案可能是两者兼有。有时候是为了触达某种人生体验,顺便诞生了作品。有时候是了某件作品,模仿了某种仪式感。
但我喜欢冰与火是真的,自然的东西令人安心。背后的潜在逻辑是,关于人的东西,令我不那么安心。
❤️
〇 :你在作品中大量表达和讨论了亲密关系这个话题,总体来说,你对女性/异性的态度是怎么样的?
S :曾经觉得亲密关系必然走向争吵,但后来发现是自己带着原生家庭的问题反复向爱人寻求童年的回答,是自己刻舟求剑,将旧问题带入了亲密关系。
最近两年我在重新面对这个课题,在已经疗愈自己的童年之后。我希望这次有新的答案。
〇 :三十而立,你对自我的认知跟之前相比有什么改变吗?
S :最大的改变是不再着急和不再害怕成为自己。
带着问题,以年为单位,在过程中解决旧问题和迎接新问题。
成为自己需要勇气,需要置顶自己的感受。努力成为一个更热爱和尊重自己的人。
〇 :从前的梦想是什么,未来又想做什么,或拥有怎样的人生状态?如果不做艺术,你想/会做什么?
S :从前非常想成为作家或者诗人,现在用生活物品以雕塑的方式写一些荒诞小诗。很开心,回过头看,虽然曲折,但脉络竟然是一以贯之,感慨上天其实并不亏待我。
如果不做艺术这句话其实不是如果,我马上会入职一份与艺术无关的工作,是在公司维护与客户的关系。
瞧,人就是这么矛盾。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
〇 :未来是基本上在英国生活了吗?平时的生活节奏是什么样的?对这个城市有什么感受?
S :之前两年在伦敦,节奏基本上与其他艺术留学生一样。学习,体验,创作。喜欢伦敦是因为这里你想做什么都不会有大家长式的反对,只有做得成和做不成。
〇 :在国外会让你更加清晰地认知自己的文化身份吗?在那边会不会怀念和温习中国传统或古典的文化?
S :媒体对于文化身份的构建许多是以巩固政治合法性为潜在目的,闭上耳朵,拿掉这一部分,会让人心情轻松一些。
会怀念家人,不会怀念传统。
〇 :喜欢独处吗?最快乐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有脆弱的时刻吗?
S :喜欢在人群边独处。
创作出好作品的时候是最兴奋的。脆弱往往来自于生活的无力,才华无法变现的时候觉得自己没有价值。但是现在不会这么想了。
〇 :疫情三年总体感受如何?
S :每种制度都有自己的优势和短板,大可不必相互检举以证清白。
〇 :最近在看的书/电影,以及最近做过的一个梦。
S :在读《瓦尔登湖》,补一些没有读过的名著。
分享几则旧梦吧,其中之一是:大冰期,地面被冰封,掌握新能力的物种也在攻击仅剩的人类。我是地球人最后一个活着的人。所有的意义都已经消失,我找不到一种心态面对最后的大灭亡。
流泪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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