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动魄张兰坡。
👆懂不懂艺术都能看懂的象外
张兰坡的艺术,很难“一言以蔽之”;如果非要如此,我大概只能说 :
壮哉,壮哉!
它们令人瞠目结舌。
令人心跳加速。
令人陷入巨大的沉默与寂寞。
譬如《贯日》,艺术家所绘的,是天地玄黄?还是宇宙洪荒?
又或者,只是光?
如粒子迸射;如日珥挥洒;如能量骤然可视,触手可及。
画,尺幅虽小,意象却大到无以复加,令人不知所措,不知该置身何方。
然而它们不是哈勃、韦伯空间望远镜所摄的浩瀚太空的摹本。它们只是颜料,几乎局限于黑白,颗粒紧凑,被画笔刷毛或刮刀拖拽涂抹,形成粘稠的动势,喷涌,流淌,某处冲突,某处揖让,某处激荡,某处拉扯,某处又贯通如白虹。
某一些地方,可见传统山水的影子,岩石嶙峋,寒枝纽结,偶尔可见人形——但多半不是策杖高士,不是常俗的英雄,而是如孙大圣一般刚强猛烈的人,在动荡的世界中看不出一点畏惧来。
在《无指山下》,“大圣”处处在。
但他所在的,不是四大部洲——那仍显小了——而是无名无址、无始无终之处,天地晦暗,有无形之力在空中织网,只是丝线并不僵硬紧绷,反倒像漂浮着一样,与重力抗衡。
光,还是光,如巨人口吐焰火,如岩浆吞噬融包,如陨石崩裂四散,如银河直落九天……
张兰坡《无指山下No.25》油画.35×40cm.2016
光亮与幽冥相互角力,相互褫夺。
这在《乌合》中也一以贯之。
无穷无尽的流动迁变,被定格成宏阔的瞬间,静态的,却似在高速运动,令人惊心动魄——张兰坡到底有着怎样的雄心?!
仿佛别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唯有光,“光是一切神秘的起点和灭点。”他说,“我反复地画,就是想看看光的尽头有什么。”
识知张兰坡的读者,想必多半更熟稔他的摄影(改天再单独另发)。
但这篇短文,显然无力再做绍介(何况他自己早写有完备的阐述文字)——那是另一个庞杂的系统,立意深邃,意象纷繁,放大视觉的腠理,无数细节即向观众扑面而来。
但我不妨这样揣测:如果说现有的三个绘画系列可视为格里高利圣咏(Gregorian chant),其数量众多的摄影则可视为野心勃勃的长篇小说——他对空灵禅意、闲适飘逸之类毫不属意,而宁愿耗费极大的心力和时间,于最细微处铺陈,做最笨的功夫,拳拳到肉,叫人喊疼。
《龙袍》系列由骨灰构成。
我一直好奇的是历史上民众与帝王之间的伴生关系,古今中外不乏这样的事例:民众会因为统治自己的暴君比其他暴君更加残暴而引以为傲,一方面在肉体上不甘为牛马,另一方面在精神上又甘愿彼此加持。
帝王与人民的关系非常复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民众养一方君。
任何一块疆域的自然环境、气候特点以及种族进化繁衍过程所经历的顺境逆境都深深地塑造着这块土地上的民族性格, 所以从根源上讲,来自民众的帝王正是当地民众集体人格的个体缩影。
他们彼此滋养又彼此毒害;彼此依赖又彼此猜忌;彼此伴生又彼此埋葬。
那些千工万线的龙袍里面编织着恐惧与崇拜、践踏与共谋、自惭与自欺。彼此影射、彼此激励,互为表里、互为因果。
皇帝新衣的背后永远不缺共谋与默契。
因他是最不忌惮的——头颅、残躯、骨灰、X光扫描的器官,连同远古猛兽、历代雕像、近世工业巨构……一一入镜,纵横捭阖,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连,编织为过载(overloadded/loading)的信息舆图。
图像其后,可见善,可见恶,见万物如刍狗,见不净观,见断灭空,见同情,见悲悯,见万法无常,见不动如山。
此外,我暂时没有更多要说了——因为素未谋面,也遗憾尚未促膝长谈,所以艺术家的个人故事是付之阙如的,连他发来的个人肖像,都只是远景中一个模糊的局部——按照他的意思,还是希望观众关注作品,而非艺术家这个人。
这倒是应和了木心那句广为传播的引语:“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
以下,就请大家看本期小问答——在我看来,艺术家所答,字字珠玑,是很值得细细咀嚼,慢慢消化的。
〇 :“兰坡”这个名字挺美的,有什么含义吗?
Z :我在家中是“坡"字辈,恰好出生在兰州。所以叫“兰坡"。没其他含义。
〇 :你觉得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Z :我是一个要不然远行,要不然宅家的人。能吃苦,能熬。
〇 :忆及青春期或之前的人生,你此刻会想起哪些事情?
Z :我平时生活过得混沌,许多事就这么滑过去了。反倒是曾经见到的一些事情印象特别深刻。
比如:云南娜姑镇一个被家人虐待的又瞎又驼的老妇;
贵州兴义一个路边旅馆二楼隔间半夜被抱去洗浴的残障少年;
西藏霍尔乡小学学生们的满是泥泞的集体地铺。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想起这类事情。不但此刻,平时也想。都是以前喜欢骑摩托车旅行时所见。
什么样的风景都比不了上述几个场景给我内心留下来的震撼和茫然更多。
回忆总是莫名其妙地不成比例。
〇 :冒昧地问一声:你的“学艺”过程大概是怎么样的?
Z :我小学四年级去少年宫正式学画画。之后参加过各种名目的美术班。
直到高中遇到我的班主任。他专业过硬,为人正直有胆魄,顶着压力把我单独安排在教师画室里画了三年。
大学期间也有几位老师为人为艺堪称楷模,让我受益匪浅。
之后我一直在山区高校任教。接着去读研,这期间正是导师安排我去医学院做了艺用人体解剖,才促成我第一组摄影作品的产生。
〇 :受哪些人影响?是否有某个瞬间觉得自己“理解”/“感知”到了艺术?
Z :影响我的人和作品都带有终极追问和解决感,例如格吕内瓦尔德、米开朗基罗、弗里德里希、布鲁克纳、西贝柳斯,等等。
我从来没经历过突然“理解了艺术”的时刻。它在我生活里是缓慢起效的。
这有点像液压机,吨位越大,动作越缓,改变越不可逆。
〇 :外界对你的了解,恐怕多半在你的摄影艺术上——你是如何发展出现在的这种风格和样貌的?是早经筹谋,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契机启发了你?
Z :是已往的视觉经验影响了我。
小时侯在西北,我家对面是一座黄土秃山,四季扬尘。
山高,日月星辰每天的起落都因此缺少六分之一行程。
山腰有防空洞的透气孔,我经常匍匐着挤进去玩,洞内幽长阴森,回音阵阵,在岔洞口用烛烟熏出路标,默走。
有时推着滑车跳上去,从透水的废洞轰隆隆出来。
工作后,我在广东的单身宿舍又面山而居了十年。
山很深,夏夜经常暴雨成溪,趟水进山,四野轰鸣却山川隐形不见五指。
谷里深坐,空气清新刺鼻,咽干手紧,心生长啸。
许多年以后,看着自己的作品,我才意识到面山如面壁。
观察遮蔽和对遮蔽的探寻与剖析,已变成我思考习惯和表达目标,于是日渐长成了现在的面目。
〇 :如颜长江老师在一则短文中写到,你的笔法与图式、主题与构思,令其联想到欧洲的铜版画,如《失乐园》与《神曲》中的著名插图,我亦有同感——无论是摄影还是绘画,其中的一些意象和氛围,的确让我想起古斯塔夫·多雷——这种编织、勾勒,网罗万象而致天花乱坠纷繁意象的方法,于你而言,是一种“必须如此”的表达吗?如果我们将此方法理解为做加法,那么,于你是否有做减法的时候?
Z :多雷(雕光刻影。)的插图,很美很优雅很浪漫。我不太喜欢。反倒是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 / 威廉·布莱克)的插图对我有更深的影响,他一生执着地对终极主题进行探究,令我感佩。
但他又天真而虔敬地与宿命和解。他的人物造型处理得绵长而隐忍,有一种很动人的躬谨与自苦。
至于我为什么要进行这么复杂的图像构成与重组。是因为在日常的读画的过程中,我发现历史上自己喜欢的作品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用相对复杂的视觉结构和中立态度来表达悲悯。
复杂的图像构成能相对充分地表达无力无解无用所凝成的结晶——悲悯。要做到这点很难,试着看吧。
关于加法和减法。减法当然好,但同时又不削弱作品的表达力度和视觉强度,太难了。
说开来,我不喜欢作品中所谓的禅意。那大多是内含无物表达无力的借口。在两个概念之间搭一根细若游丝的所谓禅意连缀,多少有点欺世无聊的江湖气。
〇 :对极简主义怎么看?是否有过在堆砌的过程中忽然想放弃的时候?
Z :我很喜欢极简主义的作品。这类的作品要做得好,需要特定的性格,特定的社会环境与土壤。我都不具备。
当然我也试过,比如这张《神话一》,我将无名逝者的骨灰组成了一个椭圆的镜框,中间是个漆黑的深渊。
孩子们画的千军万马将军力士沿着骨灰的边缘滑入深渊。
接着这些人马最终在两端翻腾搅动成七彩的星系般光带。
人类经常创造各种神话,用于自欺和欺人。
《神话》系列之一,局部
作品既像一面镜子又是一个零。原作三米高,椭圆与真人等大,现场有种能把人吸进去的感觉。
在组合比较复杂作品的时候,有想过放弃,那都是因为还不够复杂。难点在于所有的复杂需要一个特定的逻辑和锚点。
〇 :可否略为介绍一下你在摄影上的“技法”?它有多耗时费神?
Z :作品中耗时的东西不一定费神,但费神的东西一定耗时,最费神的就是刚才讲的如何建立作品中的逻辑自洽和意义锚点,接着就是视觉结构。
这三者要花掉创作的一半时间。剩下来的与其称之为技巧,不如说是立场,就是在图像品质上要一捅到底,这全靠时间堆出来。
〇 :你的摄影多半是单色的,绘画亦然——似乎你更多在表现光感和明暗本身的叙事,是这样吗?又或者,在那明暗中,光的时间性似乎被抽离了。
Z :光是一切神秘的起点和灭点。
我反复地画,就是想看看光的尽头有什么。
〇 :发来的三个系列绘画,尺寸都不大,这倒是跟你的摄影反差不小。你如何决定用何种尺幅?
Z :油画尺寸小,主要是时间大部分都拿去做摄影了,大张的画许多地方需要趁湿衔接,必须要有完整的一段时间。有点难。计划下个阶段,画些大一点的。
〇 :看你的作品自述,有一种圣经语言的凝练感——文学给你的创作带来多大影响?
Z :《圣经》也是伟大的文学作品。但和其他所有的文学作品都不同。它独一份。无法模仿。
我喜欢中国古代笔记小说式的短小凝练,很适合当代。大家都很忙。废话少,是对读者的基本尊重。
文学给我很多启示:
1)体量。世界文学史上重要的作品都是长篇。充分的思考需要充分的表达。作品想揭示更深层的内在规律,就需要充足的体量。
2)恶。当一件文学作品有一定体量,比如已写到100页,却没有触及“恶",那是荒唐的。作者描述的世界也不是完整的丰富的。
3)时空是作品结构的第一推动力。所有的元素应该在时间和空间的不断变化中呈现、交织和消长。
〇 :在艺术创作上是否有大的一以贯之的主题?表达“什么”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美和同情,哪个更重要?
Z :如果说有一个贯穿的主题的话,也许是“对峙”。
主题由冲突展开和引领,用冲突覆盖冲突,用冲突化解冲突。
在创作的时候我不会去考虑“美"。更重要的是推动冲突去呈现“同情”。
好的作品打动人的原因其实是各种力量合体的结果。但人们有时会用大而无当的“美"这个词模糊指认。
〇 :你说自己喜欢观察现实,看时事以及跟帖,但在你的作品中,这种对现实的反映并不是直接的,甚至看不到明显的对应关系,如果是这样的话,作品中的“现实性”又是如何体现的?
Z :“现实”是树冠的枝叶,它们总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而我要在作品中去追溯那些阴湿泥土中纠缠附生在一起的树根、藤蔓和苔癣。
“现实”的落叶不死就不归根,它只是腐败才能滋养,烂透了才能潜回大地。
方生方死,表里不一。
也许阳光照不到的沉默之地,才需要用作品去照亮。
当然,林间空地的循环更替,有汁有液,多少带着腥气,对观众的鼻粘膜是个挑战。
〇 :日常生活中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Z :我是一个经常走神的人,因为走神我经常在聊天时心不在焉地用口头禅回答:“是吧”。
〇 :你任职高校,学生们有你这样一位老师想必是幸运的,你对现在的年轻学生们大体上怎么看?
Z :他们还是比较认可我的教学。学生评教成绩我经常是第一。现在的同学们各个方面都分化得比较明显,差异积增。
这个现象和原因说来话长。简言之,我觉得这种分化是好事。以前的学生分化得不彻底,是时代的局限。人才分层次,自古使然,人性使然。
每一代人都不缺拔尖而勤勉的人,更大的影响来自于每代人的时代际遇。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看好未来。
〇 :从少年到现在,你觉得自己身上变和不变的是什么?
Z :个人爱好变越来越窄,聚焦让我充实。但好奇心没变。
〇 :能想象十年后的生活吗?
Z :想象十年后的生活,令人头皮发麻而伤感,能慢点吗。
〇 :平时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哪里?无论是行旅意义上的,还是生活半径之内的地方。
Z :我喜欢去山里,特别是那种高耸的巨石山。我会横看侧看,一去再去。
〇 :最近思考的问题,以及耳闻目睹的荒诞之事。
Z :最近我想的问题和五年前几乎没有区别。我习惯于或受制于稳定持续的聚焦。
挥之不去,是坏事也是好事。
每天我在屏幕收到看到的荒诞事层出不穷,这让平时宅家的我有一种也能跟上时代的错觉。
感谢那些让我能看到荒诞的人,让真相逼近,让人性坦露。
〇 :最近在看的书,以及做过的一个梦。
Z :刚看完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
我经常做一个类似的梦——
雪山下有个石头小镇,房舍破败,山路崎岖,镇中心是间教堂般的医院。水磨石地面暗污粘脚、绿漆墙裙油腻发黑。弹簧双开后门,紧贴一座土山,山上林木高大,风凉草稀,山顶有一神庙。屋顶已塌,只剩密集低矮的无数横梁立柱。满梁满柱都是粪便,难以近身也无处落脚。四下阳光明媚,刚交春夏。
每梦到此,追兵又至,无奈穿廊暴走,屎尿乱飞,脚底湿滑、头发粘连。天空的碧蓝都被这屎尿梁柱切得破碎。远处山巅的皑皑白雪就在这暗褐色的柱缝中不断闪耀,不断闪耀。
醒来我总感觉这涂满屎尿的坍塌神庙,就在世界的某处。
我要去拍它。
终有一天穿过时空的隐隐恶臭会告诉我它的方位。
等风来吧。
〇
《贯日》
人有发誓的喜好,神也有。
圣经有言,“神说:我把彩虹放在云彩中。就可做与我与地立约的记号了。”这是我听过的无数大誓中最光彩夺目的一个。
然而写经以来,彩虹平常见,约证从未来。既便如此, 当虹贯日之时,上界七色行天,如施普渡。尘世白光耀身,如沐恩泽。
人创造了神,却说神创造了人。有谁才有谁,没有谁就没有谁的说法,证明了从过去到未来,无论当爷还是当孙子都不缺剧本和演员,既便是临时的。
若要长虹贯日,先当呼风唤雨,辅以雷劈电击。这神人共誓的彩虹天象之后,有可能云霞满天,也可能暴雨又至。
云腾雨落之后,金光返照之际, 长虹一滴穿。
当空云雨,如涎喷涌,尘土激起,腥臭腥甜。
皆大欢喜,又欢喜莫名。贯日惯了,天天潮起,岁岁潮来。
此为:惯日。
“惯"只比最初的“贯"多了偏旁,一颗拨高后的竖心。
《爱德华·霍珀:寂寞的回响》
作者:席尔默/莫泽尔出版社 / 亚当·D.温伯格 / 德博拉·莱昂斯 / 布赖恩·奥多尔蒂
出版/出品: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大风文化
译者:金黎晅
2022年8月,320页,定价9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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