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园 美丽少女号 局部
本图由艺术家及叁拾空间提供作者按:
部分因为巧合,本期论及的三个艺术家,作品中都有明显的女性气质,而非仅仅身份为女性。所以笔者原本拟了一个很糊烂的推文大标题,“艺术中的女性气质真难写,油腻普信男艺评脑缺氧了”。“油腻普信男艺评人”,说的就是我自己。然后因为这两天的空气突然变得比较沉重,不好意思那么不严肃,遂改成现标题。愿大家的明天一切顺利,赶向太阳,“不要温驯地走进那个良宵”。
蔡雅玲:赶太阳
蔡锦空间
2023.10.10-2023.10.31
一间白立方里,她在赶向太阳?
“赶太阳”,像一个非典型的蔡雅玲艺术作品/项目。通常情况下,蔡雅玲的作品,有着强调口气的女性意识,带情感/隐喻意味的材料选择,重视制作性/作品完整感(想法和有意味的材料,都会经过几个层面的视觉性形式转换),情感私密性的气息,作品融合于个人生平的故事线。
作品的主题,通常是:作为女儿/母亲(作妻子的境遇隐匿融合进作母亲的境遇里)/社会女性的处境/身份困扰,不满、忍耐、微反抗、和解、爱。表达烦恼,永远比直给的表达幸福要有“真实”感/说服力,并且,和烦恼伴生,克服烦恼后的幸福信心,也更有情感强度。
蔡雅玲旧作 妈妈,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炭化枣木 360cmx30cmx8cm 2015
(图中作品不出现于是次展览,仅供比较参考)本篇图片由艺术家及蔡锦空间提供,部分现场图由艺术家的友人拍摄艺术家的自述:“当我听到女儿严肃的对我说“妈妈,我再也不喜欢你了”这句话时,内心猛地一震。对于深爱着她的母亲来说,这句话仿佛把我心中的爱熄灭了,就像是把木头的生命和热量都带走了。把这句话用木头雕出来,然后燃烧,把黑成炭失去温度的文字挂在墙上,黑漆漆,冷冰冰的看着我。”蔡雅玲旧作 《1987年的妈妈》 妈妈的头发, 的确良布 100x100x10cm 2016
“我的家人从三岁起每年都会去影楼给我拍一张照片,妈妈说希望能把我长大的过程记录下来。现在这些照片变成了我的珍贵收藏。我把1987年三岁时在照相馆拍的第一张照片打印在的确良布上,把同一年母亲在上海拍的一张照片打印在另外一块布上。在我的照片上母亲用我现在在的黑头发用波普点的样式绣在表面,用现在的头发把过去的我遮蔽。我把母亲的白头发和黑头发,用传统中国的水波纹样式绣在母亲年轻的照片表面,用白头发遮蔽着1987年和我现在岁数差不多的母亲。这套作品是关于时间的对话吧,当时羞涩的我和风华正茂的母亲。”
蔡雅玲旧作 我算不算一个好人? 水晶珠,不锈钢丝 130x220x3cm 2020
在此基础上,“赶太阳”和前作有诸多不同。说是玻璃废料,但却是刻意选择,特地从外地琉璃厂千里迢迢运输过来的,是现成品艺术,却并非俯仰即是、手边的现成品。现场的美感直观,来自就着材料自己观感的势,布置的展陈,而非来自精巧/复杂/有手感沉淀进去的形式转换。现场没有可辨识的图像,如果不是事前知道“赶太阳”这个标题,也不会有一个较为明确的联想方向。晶莹剔透的“无用之物”,在艺术的语境里,会因为好看的直观,而并非最典型的“无用”,倒不如说,更像是隐喻,艺术本身是一种无“用”之用 =非功利性的自由感。从主题上讲,这件作品,不像是指向自己的过去或当下困境(作为社会上普遍的女性困境的代表),而更像是指向某种无言的希望——笔者猜想,是不是因为她的孩子长大了、懂事了,要给孩子/未来祝福的歌;或者,是因为对如今社会的前景预期,不再有“提意见”的欲望,而更想用迷幻炫目的光彩,来做一个半空中慰藉的图景。在半晦明的光景里,一屋子玻璃/琉璃碎片,会聚合、折射、发出感人的斑斓耀眼。因为设备原因,这个艺术项目的最终呈现,与原拟方案之间,存在一定的调整;本文以前者为准。据说艺术家希望,在展览的末尾,观众能把这些“无用”的玻璃/琉璃碎片,组合出自己的折光体,带走。在理想的情况下,最后,展厅里空空荡荡,怎么来的、怎么终了,稍显凄清,但其实本来无一物。或者,残留的,是被拣选剩余的,也不知会被怎么处理;本来大家都是“无用”,却还要划分出更“无用”——消费这份无助感,不知能否让人们,因为感动,让更多一份慈悲心呢?(PS:蔡雅玲的另一个个展“未烬”,正在誌屋上海展出,并将于10.29闭幕)
〇
叁拾空间
2023.10.14-2023.11.12
补遗集续的最后一页
俗话说得好,钗朵多,难免讶重,髻鬟高,所以畏风。古人诚不我欺。到了18世纪,断头王后玛丽,就将“美丽少女号(Le Belle Poule)”战舰顶在头上,做成了“高景髻(Pouf)”。这顶好高好高的假发,成为一个吸睛的社会奇观,既代表大邦之威,也是个人时尚的虚荣;而从后来人的角度看,在这顶假发上,也冥冥中寄托了,在命运浪潮中,逆流的小个体,挣扎着要争取的小小尊严。以上这些,是王晴园处理这幅画(《美丽少女号》)时,所包含的第一层意味;但艺术家将华丽的故事,改成了冷静的素色,又带着一丢丢俏皮,沉重什么的、警世什么的,是一点也不直露出来——当然,或许也可以说,历史沉重感和警世意味,都透过图像的背景故事,隐隐地在场了,只是在场得比较含蓄;于一种温婉而条理有序的小“闹”意中,一些东西,被娓娓道来了。
王晴园 美丽少女号 200×90cm 绢本设色 2023假发,是展览《补遗II》的主题。在此,笔者认为,王晴园作品的风格特点里,总有一种,在XX和XX“之间”的气质——素与炫之间,质与文之间,工与放之间,诸如这般的“之间”感觉。既可以说,这是指她的方法取径,也可以说,这是指她的性格品味。1)假发代表一系列人格表演,角色似乎挺丰富;但角色的面目,又被精简了,成了人偶,也就是一款静物,高度间接,或者说,抽象,而这种间接或抽象,和丰富的表演性格相反,强化了画面的素意;既然素了吧,可在拟人剧的具体微小情节中,走的又是轻松诙谐的小情趣,是和素雅庄重相对的另一面(两个假发人偶在烫发鬈儿,“你瞅啥?”“谁瞅你,偏就你有那么多想法”)。王晴园 较量 180×160cm 绢本设色 2023
2)假发是一种文化符号。这种符号,有时用以配合叙事,有时资以酝酿情致画意。在一系列故事里:假发既是一种社会权威身份的代表,近代/近古史上,爱戴假发的,尽是法官,贵族,这一类人士;又是市井发廊里,正在被做的头发,和闲人逸语(戴着卷发筒的假发人偶,无疑代表了去个性的活人);有时,是真的在头发上做文章——卷发筒/发夹,就真是在美发;但另一方面,卷发筒/发夹,和分成一撮一撮的头发,又分明在搞画面抽象关系的视觉协奏;抽象化了的发鬈,变成由头发变形而得的球状体,这个球体的文化符码,同时指涉巴洛克和明清宫殿趣味,这两者的精神气质中,或有相通的东西,毕竟巴洛克本来就是大航海和传道士时代的大文化背景,它是一种热衷新奇变化、繁复怪奇、却又自信地把新事物收编进旧秩序的同/异辩证法;假人其实又是真静物,假发的展示台,代表了绘画主题的去人性化,只是这真静物又“静”得常常不彻底,一不小心就二次拟人化。
王晴园 Landscape 58×64cm 绢本设色 2023王晴园 Side 88×44cm 绢本设色 2022-2023
3)实际上,在工笔画传统而言,画头发是个常见的优选项,源出仕女图的一部分,假发一根一根条析缕分地勾来、再加晕染,就再合适不过了;可是呢,据了解,头发主题的来路,却又和艺术家的个人经历有关;尽管和个人经历有关,但最后的表达呈现,又突出了图像的公共性,而非私人性。4)王晴园对材料运用的探讨过程,很有意思。对绢的材质运用手法,决定了黯淡而温婉的画面气质,于是原本该是一根一根头发,细致勾线的恋物投射,因为材质本身的力量,吃成了灰蒙蒙、半虚实的浑然;既然给出了工笔的标志性趣味,又削掉了吧,那就保持绢的素雅感也挺好,偏偏不,又在局部,涂上明亮的纯色,一下子,把绢本的刻板品味印象,也给瓦解掉了。5)结合人偶剧,来看绢的质感和丙烯亮颜色。采用“素”的质感,本是一种典型的内敛手法;但和“素”味对着干的故事趣味性/画面明亮性,却不是一种“放”。趣味性,实是掣制了“素雅”的成式化惯性表达,不听任成法范式一味自我放大,是艺术家另一种“收敛”的奇招,疏、且轻浅。6)坏了的绢画,就势剪开缝缝补补,成一件不上墙的作品,就画来说,显示了材料脆弱性,但就一件“装置”作品来说,稍许丰富了现场表达的多样化形态。王晴园 补丁 37×37cm 绢本设色 抽丝缝补 2021在笔者看来,这种既是XX又是XX,既不是XX又不是XX,总是在“之间”上来往的状态,并非因为艺术家意图的暧昧性,相反,恰恰是因为高度的条理清晰,没有留什么模糊的地方。工笔本来不适用强扭、拧巴,而更宜讲求整体设计好的“合适”,而一个好的工笔艺术家决不会让自己的一系列手法中,出现相互打架的成分。但是,当在合理性基础上,顺势加入的局部内容/形式,出现了,和整体层面,不完全顺从的小差异的时候,艺术家,又会为这些“细节”争取,不把它们磨掉,但也不会试着保留它们间的冲突感。这作法其实很女性性格:整体上不走偏锋,不轴,具体过程中出现的多义性潜能,顺应着接纳,有韧性、不馁,但也不容喧宾夺主。比起才气,教养更重要。文章的最后,笔者想说一个不好笑的笑话。因为在王晴园的方法理路上,所有因素间的关系,都是顺势且恰如其分的,你就很难说,哪个是自变量,哪个是因变量,谁决定了谁:例如,不能说,是材料决定了形式,形式决定了内容,是性别决定了情致。甚至,我们可以不顾常识,倒过来说,似乎也成立:是雍正假发图选择了工笔专业的王晴园的出场,而工笔则选择了她是一个女性艺术家。王晴园的旧作 假发 绢本设色,43×31cm*2件,2019这两件作品并不出现于这次展览中。左边的雍正戴假发图,是由一张四分之三侧的清宫廷肖像画,改作成的全侧肖像;右边是一个在理发店刚烫完头发的中年妇女;这是艺术家画假发的起点林山:摇曳
拾萬
2023.10.21-2023.11.30
一个看得见湾的窗户外,摇曳着不能静的草木花朵……
在了解林山前作的情况下,会觉得,她今作的风格,并不寻常。促成这种变化的因由,似乎也稍显复杂。平滑的画面,饱合而刺眼的颜色,特写、拟人化/戏剧化动作的植物,奥姬芙式的花卉器官,达利式的地平线前错觉景观,乍看有单纯渐变色倾向的背景,边线分明、曲线扭动、形滑而薄的塑造体——这些明显的特征,似乎指向,某种和艺术行业风格主流趋向的吻合。也许,这些特点可以说成是时代的表征。但这种合理化解释,却无法解答,她的前后风格间,为什么会不惜出现一种明显的不连贯性(当然,也有部分连贯的成分);从外部因素来看,并没有强烈的需求,促使她作出转变,毕竟,在外部关系而言,风格的断裂,其害要大于契合主流风尚带来的益;是以,或许应该看一看,有什么样的内在动机,是什么样的新生活体验之表达需求,促成这种转变。如果从内容题裁上看,林山的作品脉络,是高度连贯的。通常,是远离世嚣的山林,深遂、神秘而超脱,既溶解成负担的自我、又成全需求沉浸而上升的自我,是植物丛生间、恬静的生活,是一片宁芙小仙女可能出没的化外之地,是沉醉的夜景里面、有什么在幽暗处苏醒和偷偷活跃,是山林仙气往日常物品的渗透,是命运惊奇而可怖的双生子。本篇图片来源:拾萬空间 Hunsand Space林山 月夜之二 不锈钢油画 40×30cm 2022
在今作中,植物(或树或花或草叶)会在前景中,既作为用力扭动着的拟人化戏剧角色,又形成一个遮挡、一个剧场帷幕、一个将视野变成或窥视、或漠然远观的介质。
近处的“生机”是平面装饰化的样式,而远景的水天一线,平滑渐变而焦灼、不真实的颜色;远处是无助,但近处的自以为蔽护,又似虚拟不实。
奥姬芙式的花朵,依照传统,显然是女性生理性存在的隐喻,但据艺术家的自陈和画面,这种隐喻,更接近一种身份式的在场,而非欲望性的表达;花不是以一个整体、作为单位画面中的一个形象单位,而是每一个放大的花瓣,都是一个角色,ta们在一种半序列式的重复基础上、各有差异,而姿形伸张得更自由的花蕊,无疑是画面中,必然最似有隐喻意味的物事。
林山 单人探戈 布面油画 170×150cm 2023
树有时会以一种两棵双生的姿态在那儿,自底上相毗连着生、生长中刻意拉开距离、在画面的最顶处从重新聚拢;更有时,会以两件作品,枯荣相对的同姿形来呈现,荣是配以圣诞树灯似的光点、奔流的河口,枯是黄昏焦灼的阳,垂下的寥寥干榕须,但,又有几蘖新抽出来了。左:林山 圣诞快乐 铝板油画 40×30cm 2023右:林山 夕阳下纠缠的小榕树 铝板油画 40×30cm 2023有的时候,物象会呈现为,达利式的、地平线前的错觉景观:一块石头被刻意清楚地,处理得像一个人的背,一些花瓣,会处理得像手套的手指,据艺术家说,那是母亲的背——是以,在这个西沉灼然的水与石前,一片小小的岸、绿荫,艺术家心中的安全感所在,安全感其实弱势,而不断用临空、不踏实的手指(手套),试图抚触/安慰。萎草。萎的花心,一滴水。用性的隐喻符号,来代表人无助处境的符号。林山 浴之一 布面丙烯油画 170×150cm 2023因为近景中物事,处理得相对平面化,远景中地平线/水岸/远山的位置,也就有决定近处透视角度/心理空间感的作用。抽离出整体来看,远处的水湾、远山(是深圳湾吗?),似乎多少有山水的平和之致、生气所在;只是在天色和近景的影响下,那是让人格外无助的冷漠山水。地平线有时是斜线,但在整体视知觉中,被修正了,有时,地平线被近物切割后,偏移了,但视知觉并不直视得出来——但感受上,这和真正的平直线,显然是不同的,而这,也是造成莫名的不安感的一种手法。据艺术家自陈,天空的颜色,是每幅画面最先被决定的因素:那是属于,艺术家家中那个西晒的窗户,给予人的黄昏和白夜(白夜:疏离、神秘,原本是一种拯救,但在现在的画面整体中,肯定不是了)。林山 泉之三 布面丙烯油画 170×150cm 2023
回到开头的话题。林山作为早一个世代的人,自觉地,部分采用了屏幕间/Z世代的视觉拟象因素,因为她身在这个新环境;而这个新环境,和画面的新风格一样,是她的一种不适感;新人的如鱼得水,是旧人的错位不安——笔者好像,明白了她画面中不安定的黄昏/白夜,“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补充说明:其实狄兰·托马斯写下这个句子的时候,他自己并不是老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