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若哲刻舟求剑。
👆懂不懂艺术都能看懂的象外
《吕氏春秋·察今》里记述了这样一则故事,说有一个楚国人坐船过河,不小心把剑掉入水中,他赶紧在船上刻下记号,说:这就是我的剑坠落的地方。后来船停了,这个楚人就从他刻记号的地方跳入水中寻剑,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这个故事原意在于劝勉为政者要与时俱进,如果仍以旧法令制度应对当下,不顺应时代进行改革,就无法长久治国。“刻舟求剑”后来也就引申为不懂变通、墨守成规的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我看薛若哲的画,忽然想起这个成语,觉得这个80后艺术家也在“刻舟求剑”——但是我说不好,在他这里,乘船涉江最终要去哪里,那把剑象征着什么,剑自舟中坠水,他不立即入水捞剑,却在船上刻下记号,这个举动又象征着什么……
也许,如果说那把坠落的宝剑意味着具象绘画,或广义上的绘画的本体价值,那么,待舟行远之后再去找寻,反而能真正重拾宝物?
以上只是一点随想,应和我印象中的薛若哲对具象绘画的执着和信心,乃至他可能的方法论之一;下面,还是看看画吧:
譬如《开弓》二联:理应是同一个模特,身着黑色吊带长裙,手中并无弓箭,却做出引弓欲射的姿势。
区别在于,左首的模特几为正面像,右手作扣弦状,左手执不存在的弓,头微侧,眼神随左手食指望向画面右侧,导引观众继续越过边框,看向右首的模特——
她侧背对观众,但开工的左右手却交换了过来,我们只能想象她的目光仍然瞄准在前手的食指上,后者在灰色天际的背景中投下一缕阴影,阴影往下坠落扩散,变成雨雾一般的造型,底部被遥远的一爿山峦承接着。
画家在表现什么?一支从未被射出的虚空的箭?还是经由开弓这一动作,引发的观众的想象本身?就好比,当我们说“李子”或“杨梅”的时候,你固然会想到它们的样子,但是不是同时也会想起它们的酸而分泌口水?
画家为什么要画两个姿势?如果说,射箭这一动作具有明确的表意性,那么,以两个姿势、两种角度来表现,是加固了这一层意思,还是相反,瓦解了表意的确定性?
以及,背景又意味着什么?模特是否真的站在这片开阔的海天之间,还是说,右联画手指的那缕阴影恰恰揭示了这是一个假象:并不存在这样一种风景,此处的风景,仅仅是为了容纳“人”的存在而存在的一种标尺?
再看另一组以编号命名的作品:
#91、92、96、97,我们可以从经验判断它们所描摹的是同一个模特,不过,前二者的姿势虽然几乎一致,但由于光照色温的不同,头发的颜色却大相径庭;后二者,模特从此前完全背对观众,慢慢转为右侧像。
我们不确定在#92和#96之间是否有别的画作,以及在#97之后,模特会进一步右转以至直面我们,但就目前所见,我们可以认为:艺术家一如既往在制造悬念,或者说,其实“悬念”这回事也不存在,他只是在画一个背影、侧面,那固然让你联想到传统的、常规的肖像画,但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画家显然在规避艺术史上的一些东西。
古希腊先哲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他的学生克拉底鲁更极端,说“人一次也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我看薛若哲的画,感觉他是对这两句描述时间和世界流动性的徒劳的反叛:他以画笔定格人物的不同动作、不同瞬间,至于再哪个瞬间按下“快门”,却全然考究他对艺术史来龙去脉的判断和取舍。
就肖像而言,他要做的,既不是刻画一个真实的人和ta的内心(在摄影术发明之前,16世纪的霍尔拜因已经把这件事做到极致了),也不在于表达身份意识和社会类型(譬如同为德国人的摄影师奥古斯特·桑德所拍摄的人像),而是尝试找到一条进路,带领观众踏入艺术史的山林——所有被大师们占领的山头,我们都不做停留,前进吧,看看远方还有什么。
又或者,就看看脚下——仅仅脚下,是什么。
那么,脚下是什么呢?
是所谓的绘画性吗?
如《After WM,1872》两联,左联将观众的目光引向带着手套的双手,那种似织物又似乳胶的质感,放大了看,不过是几笔亮色颜料涂抹在灰度不同的底子上;
右联,上框线仅停留在人物的唇部,占据画面主体的是胸以上的区域,模特似乎穿的是一件透明纱质礼裙,黑色小珠在白皙皮肤投下阴影。
局部,展览现场实拍图
有没有可能,这几颗珠子才是画家下笔的唯一理由?甚或并不存在这样一件礼服,那些悬浮着的珠子原本就是画家的想象和再造?
同样地,画这张《无题》,是不是缘于这件有着锦缎光泽的短袖上衣?(将手臂抽去,倒是呼应了古希腊雕塑中的残损传统,让人多了一份艺术史上的联想,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这件衣服仅仅是套在了一个没有手臂的塑料模子上)
画这张《Freed Hands》,是不是缘于手腕扭转不同带来的手套(看起来像是尼龙质地的防晒手套)不同的纹理?
还有这张容易让人联想到胜利女神像的《凯旋V2》,艺术家所要呈现的,也许只是这一袭长裙的雕塑般的稳定以及迎风曳地的动感?
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
公元前2世纪,现藏法国卢浮宫
看起来,薛若哲总是在刻画同一个事物,看它们在不同的光线、角度下以及彼此的关系中有何细微差别。
背后的逻辑显然与时间性有关,但他所做的,似乎不是描述一段连续的时间,也不是现实主义那套“真实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和希腊戏剧中“三一律”的路子,相反,他对创造情节、推进叙事并没有那么大的兴趣,而是对那些能独立存在的、自足自洽的事物抱有探索的好奇。
他有点像一个保险箱的开锁师:一边用手指慎重地转动密码锁,一边侧耳倾听内里的机械刻度是否完全契合,直到“咔哒”那一声响。
只是,有别于现实中的保险箱,艺术这个保险箱并不只有一个密码,锁是否能打开,全凭艺术家自己说了算——所以薛若哲有时候画单幅,有时候画双联或三联,有时候则是多张组画,他要确认的是:以不同时间刻度标识的这些人物、姿势、动态、质感,如此等等,是否已经足以说明他要探究的问题。
至于,保险箱里面有什么,谁知道?!这,当然也只有艺术家心知肚明。
没有故事,没有情节,甚至也看不出什么情绪,薛若哲的画,在某种程度上是无法描述的,它们容易让言说者陷入自言自语或狗尾续貂的困境,但容我再加一条自己的不相干的联想:
因为造字而令“天雨粟,鬼夜哭”的仓颉,据说天生双瞳四目,后人据此绘有一张重瞳的仓颉肖像,盯着看的时候非常容易头晕目眩。
薛若哲的绘画是另一层意义上的重瞳——那些并置的人物、局部或物件,虽然远未到扰乱视觉焦点的程度,但它们的角色仍是回避性的——无需外在的观看来确认自身的意义,它们依靠的是彼此的确认,在互为参照中,确认自己与他者属于数的同一集合、身处同一时间链条之上。
因此,我不会赞同这一观点,即薛若哲的“复数”式的绘画是一种无关紧要的、投机取巧的、毫无意义的障眼法,相反,我认为画家在机械复制(作为一个资深摄影爱好者,他对此肯定深有感受)和信马由缰之间取得了很好的平衡——虽然同样需要重申的是,这条缰绳放多长,也是艺术家说了才算。
真正的狗尾续貂:
如果说薛若哲在上述讨论的画作——也是你在北京重美术馆一层的展览现场所能看到的——探索的是作为绘画对象的人的可能性、观看与被观看的互动关系、时间的流动与断裂,由此艺术家更多是在做减法——减除叙事,削弱情绪,同时在技法上保持冷静克制,那么,以下的这一系列,大概可以说是艺术家在做加法。
“YYYY-MM-DD”系列表面上看是一组静物花卉,但实际上是艺术家打算持续终生的项目。
2022年1月20日女儿出生,薛若哲面对瓶花画下第一朵花,并在旁边签下当天日期。此后,他每天都面对花卉写生,花束少则五六支,多则二十几支,每天只花一朵,在一张画里表现从花苞到盛放再到枯萎的完整过程。
疫情期间,有时候买不到鲜花,他就采点路边野花;有时候出差了,他就把花和未完的画带上,总之要保证一天不拉下(如果哪天来不及画,就只在画上签下日期)。
关于这一系列的详情,可参考以下推文:
这一绘画行为有类于行为艺术家谢德庆的“打卡”,是将时间的流动凝固在二维平面上——方法并不新,但我的确很好奇他是否真的能持续后半生。
在重美术馆的薛若哲个展二楼,你能看到这一系列的画作按照时间顺序一溜儿排开,而且非常巧妙地与墙面呈一夹角悬挂,从而在三面墙之间形成了流动的斜面。
上了三层,按照策展人的思路,是让观众从一层的目光的错置、二层凝神的专注,回归到向内凝望的空间。
重美术馆,二层展览现场
从策展的角度而言,“目光”是一个很好的统摄之词——的确,薛若哲那些背对观众或侧立的人物通常避免直视观众,从而获得了更大的自由(有点像“我就这么着,与你何干”),不过,在我看来,薛若哲的画虽然含有心理学的意味,或者可借心理学的角度进行评论分析,但它们的生发点、切入点却并非心理学导向的,艺术家在做的,仍然是一个避免被定义、被锚定的工作,是一个在缝隙中反复行进的试验。
回到刻舟求剑,坠落的剑能否当即寻回可能是一个次要问题,重要的是船仍在流动,而艺术家还在船上。
Self-portraits (Disguised as Lili) 自画像(伪装成漓澧), 2022. Oil on linen, 205x125cm
薛若哲
1987年生于江苏徐州,2012年本科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三工作室,2015年硕士毕业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绘画系。曾获得纳威·博斯顿奖、高登-卢顿造型艺术奖、汤姆·本德海姆具象绘画奖等;并于2022年入围杰出亚洲艺术大奖。
上图是薛若哲通常提供给媒体的自画像,这一故意的伪装,既是他对委拉斯贵兹的致敬和偏离,也是对自我身份确定性的质疑,和对观众开的一次值得玩味的玩笑。
象外 x 薛若哲
〇 :能否用一段话,就像创作自画像那样,为读者描摹出一个全面的你“自己”?
X :我是一个害羞的画画的人,认真的,充满了怀疑的。
〇 :儿时或青春期二三事。
X :能回忆起第一个场景是两岁时在隔壁奶奶家玩,磕到了她家的墙角,爷爷抱我上后座,撒着惨淡阳光的地上滴了几滴血。不知怎么,只要提起小时候的回忆,第一个冒出来的就是这个。
第二个场景是,初二的期末结业式上,我在下面看新发的书,被拎着耳朵走上主席台,推倒教导主任后跑回了家。这个愤怒到现在也能感觉到。
〇 :具象/写实绘画是一个老生常态的话题,在你的艺术之路上,也经历过两次犹疑和回归,能否笼统说说你对这个话题的看法?
X :我的两次转变倒是没有什么犹豫。第一次是因为在中央美院时,周围的人都在画写实绘画,产生了厌烦,别人做什么,我就不想做什么。想用油画这个语言去做些不一样的事情,要“当代”,我试着把绘画作为一种平面材料和观念互动,就有了“模拟人生”系列。
再次的转变是到了英国之后。做作品的语境发生了变化,从对当代艺术的遥远的想象、揣测的环境,一下步入了当代艺术的语境中。我不再为了作品是不是看起来“当代”而感到困扰与焦虑,当某种所谓先锋的样式变成了一种策略式的“激进”,当当代艺术变成了某种政治正确,材料、媒介对先锋性的证明已然失效,所有过往的方式变成了某种选择——我们现在还能看到中国很多当代艺术家在这个安全范围内绕圈圈,生怕越出去一条腿人们就不再认为自己搞“当代”——这难道不是一种新保守主义么?
这时候, 我当然要做不“正确”的事。当代艺术的边缘是不断移动的,当代艺术就是在不断地扩张边界的过程中获得自己的合法性,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拓展它的边界,把具象绘画语言拉回当下的语境。想清楚了这个问题,我觉得可以回归绘画了。
深层的原因是我对绘画这个媒介逐渐增长的信心,我越来越觉得,不需要扮成什么样子才“当代”,或者引用某种符号才“中国”,很多东西是在刻在骨子里,抹不掉的。我有把握、有信心去将它们放在绘画中,而不是做一些假把式。我坚信具象的绘画语言——在当下的中国,在这个图像时代,在充斥着各种政治正确的年代——是有巨大的可能性的。
是时候将其再语境化了(recontextualise)。
〇 :如果说你在绘画中表达了观念,那这个/组/种观念是什么?或,与什么相关?是否有长期思考的“元命题”或“母题”?
X :我关注的点在于画面中时间、空间设定的偏差,与人物的动作、关系的改变产生的心理张力,揭露绘画语言和现实的裂痕。带来现实时空的异质感和位移。指向个人经验与艺术史之间的转化,偶尔会指向当下的情境。
人(永恒的人)与时间,是我常常回归的的母题。
〇 :我对你的“人物画”感兴趣的其中一个点是:除了姿势、主体与背景的关系,模特本身是不容忽略的一个点——通常是她们,通常年轻而姣好,无明显缺陷而充满青春的魅力。能否说说你对模特的看法——如何选择,如何构思,他们又如何具体影响你的绘画过程,等等。
X :我的作品中确实出现了很多女性,但是男性也有一些,只是常常被选择性地无视了。画中人通常是我的好朋友,我喜爱并羡慕她们,她们有我渴望而不得的特质,这无关古典理想。
我没有画脸,不知你是怎么看出“年轻而姣好”(说她们不年轻似乎也不合适),可能我画了很多隐去脸的画,会让人有想看到脸的愿望,观众探寻的姿态/过程——比起她/他们真实的容貌——更是我想要的。
把她们放在画面中首先是我要觉得适合,就像在日常我觉得和女性朋友交往起来更加舒服自在一样。我当然有自己的偏好(美如我们所知,是极其个人的事情),但也要看现实条件的制约。总体上说,我选择的对象是自己熟悉的人。
这和我选择不画脸的原因是一致的,当过于明确的人脸/动作/衣着/时代感等等出现在画面上的时候,其他的东西会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在绘画过程中,有着严格的限定,如有限的颜色范围,等大,等等。我一直做着减法,画面上只保留我想要的,多余的东西要减弱乃至砍掉。
〇 :关于颜色——你通常使用很少的颜色,为什么?如果是性格使然,则背后的心理机制为何?
X :使用颜色的方式是我的工作哲学中的一部分。非必要我一般不会使用冷色,所见物的颜色与落实在画面的颜色之间存在一种转化,而画面中缺失的冷色是观众会在视觉上补足。这种逻辑与最终的画面呈现是一致的,即用很少的元素去暗示出来所见物以外的感受与想象空间,需要观众的深入参与。
中国人用一把菜刀,一个炒锅,就能做出千变万化的菜式;而西方有无数的烹饪工具和餐具,每一种都对应着专门的食物形式,烹饪过程也非常的标准化。这两种方式无关好坏,但要说我更佩服哪一种,当然是能用简单的工具做出极致料理的人。
这种使用颜色的方式是克制的。我相信克制中蕴含了巨大的能量:拳头要收回去才能打得狠。
〇 :在其中的一组版画作品中,你刻画了“如何成功”这个主题——那些箴言是你真心相信的,还是某种戏仿和揶揄?
X :无疑是戏仿。这件作品的重点在于选择图片的过程。在遥远的2014年,朋友圈被广告攻占之前,充斥着成功学,中国人对于第一啊、成功啊有着深深的迷恋,有感于此,我选择这些所谓的“箴言”是有一套机制的:首先Google“如何成功”,搜到的第一个条目中有13条成功的秘诀,我将这13条秘诀再在Google图片搜索中搜索,得到的第一张图片不管是卡通还是照片我都会用。而这种随机的搜索机制恰如其分地展示了文字与图像之间的鸿沟。艺术的有趣之处在于言此意彼,言语和意义之间的裂缝就像文字和图像之间的一样大。
〇 :如果不做艺术,你可能会从事什么职业?
X :我希望能一直做艺术和画画。不做艺术,我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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