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丹妮,《红沙发》21x30cm 纸上油画棒 2013
席丹妮所绘,皆是寻常之物。
白色细棱多层搁架上的篮球足球排球骨碌碌排着队;
《孤独星球》120x100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22
相互推搡的冬瓜似乎泛着秋霜;
《便宜的要命-1》53x73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22
纸盒里装满一匝匝彩线;
《盒子》 100x120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21
酱色墙前,日光在紫色沙发身后投下闪动的阴影,沙发仅剩一个扶手,或它本就是一组沙发中的其中之一,椅面破裂,靠背布料翻脱,仿佛一个裙子遽遭撕扯的新娘。
将它们打上“底层”的标签是一种道德上的冒险,但它们显然远离富贵现代,不是摩登物什;
它们似乎总是带着一层尘埃,常被忽视,或久被遗忘,乃至早就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
虽然标识它们所系、所在的社会场景被简化和抽离了,但稍有生活经验的人理应能认出它们的来历——在民工子弟学校,在简陋乃至露天的菜市场,在城中村的某个出租屋或废品站……
他们躲在城市化进程中进步天平的另一端,被岁月摧残,饱经风霜和上天的不公,又因为承受这所有的一切被变得沉甸甸地丰盈起来。
它们是微不足道的纪念碑。
这就是席丹妮——一个生于杭州郊区的70后女性所画的画。
在北京的三远当代艺术,策展人林杰明(James Elaine)以“永不褪色”为席丹妮的这一个展命名。
“在农民工和劳工居住的城市外围,席丹妮和许多其他艺术家居住在那里并拥有自己的工作室。”林杰明在策展前言中写到,“席丹妮在这些不断变动的环境中生活和工作,她的日常活动带她穿过这些临时社区,在那里她漫步于活跃的市场、人群和废墟之间。它们是生活中的物品和人性的奇妙宝库。她观察、拍摄、汇集想法、图像和记忆,最终在她的画布中为它们找到了一个稳定的休息场所。尽管她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基于肖像,但她的画中没有人,他们似乎都从画布上消失了,只留下了他们存在的痕迹。”
时间 :2023.11.18 - 2024.1.3
我站在席丹妮的画前,心里想着:我知道她画的是什么。
她就像是一个人类学意义上的摄影师,参与其中,也为时代洪流中极渺小的一部分留影造像。她框定景别,然后以画笔充当镜头,但与按下快门以定格瞬间的摄影不同,她以油彩、油画棒来勾勒涂抹,从布面或木板上的虚空中为记忆赋形,然后步步推进,让一张画(而不是任何其他事物)丰满起来。
我甚至能想象油画棒在平坦基底上划过的声音,它触碰到布面和木版而导致的不同的反作用力,那是一种带有较大摩擦力的滑动,只有将手指上的力传导到粉笔一样的油画棒上,后者的颜料才会被涂压(让人联想到原始的涂鸦)附着在画面上。
席丹妮说,她喜欢油画棒的物质性,“粗糙、亚光,可以用实在的劳动去层层覆盖”。在我看来——也许是很多人的同感,在这批画作中,正是油画棒这一常被视为次要媒介的使用,使得被描绘之物多了一层动人的质感:线条、结构、图层,彼此渗透交融,沉进去又浮起来,赫然显现,又克制内敛得仿佛一个人自言自语。
《剩山》200x300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19
《剩山》局部。
“剩山”让人联想到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残卷,也令人想到中国文化中时不时被风吹雨打去的残水剩山。
这是在绘画内容的意义之外,绘画自足所带来的深度。由此,它们虽然高度写实,几乎以假乱真,但同时却高度写意,饱含表现主义的激情。
我来不及书写席丹妮更多的故事——关于她的出身、成长、求学、从艺,三度搬迁工作室(正如许许多多艺术家所遭遇的那样),以及她的日常,也许我应该造访她的工作室,在画室中感受被那些寻常之物的绘画所围绕聚拢。
今日,我只是发一则简单的问答,并最终将问题隐去,整理成自述的形式,让读者对展览和她的所思所想多一点理解。并再次推荐大家去看展——只有站在那些大小不一的原作前,你才能体会到什么是绘画细微但不容忽略的刺激和驱动力。
〇
北京2009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获硕士学位
父母没有时间陪伴我,就在杭州的少年宫交几块钱,让我每周末去学习一天。我在那里慢慢地结交了一些小朋友,有了报考中国美院附中的想法——到了高中,我如愿考上。那时候对艺术的想法很简单,觉得背着画板走在街上便是个与众不同的高贵的人。但今天我对艺术的理解是:这只是自己愿意去做的一件事情,而在其他任何方面,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在中央美院,我就读的是油画系第四工作室。四画室当时被称为“培养艺术家”的画室,对我影响最大的是王玉平老师。他在教学时始终强调艺术是和活着的人、与生命能量有关的事情;另外,王老师也很擅长将大家的热情调动起来,除了学知识以外,艺术家要具备与现实环境、与人产生联结的能力。这两方面对我影响都很大。但艺术史上的大师,我没有深入地去研究过。比较喜欢的大多是活跃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一些美国艺术家,比如阿丽丝·尼尔(Alice Neel)、古斯顿(Philip Guston)等,相反,喜欢的欧洲的艺术家就比较少。至于在美院的教育过程,大学三年级时,我们随老师专门去西北和山东临摩了大量的汉画像石和古代雕塑,写了很多笔记。这些记录今天看来并不算深入,但充满热情,它们对我早期的创作一定是起到了某些作用的。我进入独立创作的时间比较早。2003年,我在中央美院的地下展厅做了第一个个展“路上的风景”,展出了近200张拼贴作品。我至今很喜欢那个展览,它用一种比较明确的语言,记录了我青年时期的状态和思考;这些作品的感知和通道,也只有在自己二十几岁的时候才会有。虽然在25岁就有了第一个展览,之后也参与了一些四画室同学自发组织的展览,比如“A十A”群展,等等,但今天看来,当时的作品较多呈现出碎片化和感性的特质,属于青春荷尔蒙的东西比较多。我知道自己的视野、格局、经验以及对问题的参与度是明显不够的,因此并没有太快地往职业艺术家的道路上走。2004~2012年,近9年的时间里,我通过出国游历、回到中央美院就读研究生,以及参与社群活动,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摸索期。虽然这段时间没停止画画,但直到2014年,我才在北京798艺术区的上舍空间做了一个小个展“鸡毛”,为自己之后的创作打开了方向。
那几年,北京的黑桥村聚集了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甚至国外的艺术家,很快地,那里就有了各种鲜活的生态,比如非营利艺术空间、酒吧、餐厅等。当时有几位朋友自发创办了一个叫“蓝房子”的酒吧,专供艺术家聊天活动用,我毛遂自荐,参与到了酒吧的各种活动——放电影、举办读书会、经营建设等,做得很有兴趣,也很有热情。我想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与外界的交流多了,思考的问题的范围也扩大了。
作为艺术家,我也不例外地、而且经历过漫长的题材焦虑。费家村工作室时期,最开始的那几年,我过一段时间就会把画废了的很多画布拿出去重做,在不确定的时候还要不停止手头工作,其心情是很脆弱的。但事情总有转机。我记得2014年左右,“蓝房子”酒吧自发组织艺术家电影放映,要求每个艺术家连续一个月放映4部电影,艺术家需要自己画海报。我也积极参与其中。黑桥蓝房子酒吧电影放映,席丹妮的手绘海报(伊朗电影单元)2013第一次放映,我放了4部伊朗电影;第二次,我选择了一个主题叫“不化妆的女人”,4部电影主人公全是关于不被主流价值观所接受的女性。在画海报、和观众交流的过程中,我开始了解自己真正在关注和思考的方向。之后,我的创作慢慢从碎片化和感性化的荷尔蒙状态中走出来,有了一个我关注的、相对稳定的核心,把关注点集中到了城市化进程中,那些被遗弃的、带有人与自然生命痕迹的物件以及场所。本次三远艺术《永不褪色》的展览,绝大部分是我2019年至今的作品。4年时间里,我积攒了近50张作品,策展人林杰明挑选了近30张。它们在画廊里的呈现和工作室全然不同,在空间中的陈列逻辑和顺序产生了新的叙事和内容,这些都会对我将来的创作产生影响。
《便宜的要命-2》53x73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22
《缝隙》53x73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22《暖山》100x120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19在这批作品中,有很多张都画了圆形或球形,比如《便宜得要命》《缝隙》《孤独星球》《盒子》《暖山》等。这可能是因为我不太擅长画有深度空间和透视的物体,背后的原因,可能从早期做拼贴,到后来受到汉画像石造型的影响,导致我对物的封闭形状非常感兴趣,所以对各种横截面、圆形物的偏好,是自然而然产生的。《饥饿艺术家》115x160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22《立春》150x200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23与此相对的,则是另有几张画了不少栅栏、网格的意象,比如《孤独星球》的球架,《饥饿艺术家》和《立春》的铁窗条和铁丝网,包括《三轮车夫》的交叉线条。栅栏和网格在画面中的出现,源于疫情期间的创作,是一种不自觉的主动。那段时间有一种很明显的感受——并不是人与人之间的贫富差距加大了,而是人与人的信任和交流遭到了很大的破坏,网格化的管理使得人际之间的误解和冷漠加深了。那些比较硬的网格出现在画面里,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无法回避的现实。《棉被-1》220x160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23《棉被-2》220x160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23另一种网格是像《棉被》中的那种,它是一种比较温情的棉织物纤维,关于这种纤维最早的记忆,来自我小时候父母在玻璃台面下压的白色钩针台布。基于我母亲口述的一个关于我外公的故事,我还曾经做过一顶“蚊帐”——上世纪60年代,外公想给5个孩子买蚊帐,但是计划经济时期,买蚊帐需要布票,布票不够用了,外公就在每天下班后去医务室排队买几个口罩,积攒了好久,终于请一个裁缝,将口罩拆开,做了两顶蚊帐。根据母亲的记忆,我后来用口罩把这顶特殊时期的蚊帐复制出来了。蚊帐 200×150×180cm 纱布口罩、针线、铁丝、竹竿 2019棉被,同样也具备蚊帐那样柔软透气的纹理,它们是和身体最为接近的纺织物,又柔软又坚韧。如果说《棉被》有一些温情、温度流露出来,那应该是在创作时我要通过的、我外公那顶“蚊帐”的一个情感通道吧。《红沙发》53x73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16这个系列源于两个小故事:一个是我最早租工作室时,买了一个旧桌子,我把它刷成了桃红色。后来过了约十年时间,有一次我在另一个地方和它重逢了——我对此确信无疑,因为只有我把它刷成这样刺激的桃红颜色;另一个故事来自一个欧洲朋友的讲述,他说他在跳蚤市场遇上了小时候奶奶家的一张沙发。我把故事记录下来,并写道:“世事变化沧桑,留有我们体温的物件,还在世上流浪。”《床板》150x200cm 木板油画、油画棒 2019除了椅子,还有《床板》。2017年是一个动荡的时期,我工作室所在的费家村,几天之内清退了所有的外来务工人员,有6个非常勇敢的四川民工自发组织了文明的反抗,但是最后失败了。我去看那些工人的宿舍,人去楼空,很多来不及带走的东西中就有这张床板,那上面还有两个很清晰的像是一对夫妻的人影,那个影子是长年累月才形成的。对我来说,这张床板就是这对贫困工人夫妻的心,“当穷人一无所有时,他的心就是他所有的财产”。我想把床板背回来,但是它太重了,所以就按它的尺寸把它画下来了。《蓝鲸 》190x400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23大尺寸(400x190cm)的《蓝鲸》画于今年夏天。我对这个展览并没有特别大胆出格的期待,画廊的面积大,我想,得把局面先撑起来,得老老实实有一张大些的画,于是就去画了——大约工作了三四个月吧。画面内容,则是有感而发。2022年夏天,我在罗马湖的工作室区域遇上了全面的折迁,这次折迁使我离现实更近了。我后来去了一次废物市场,看到这个巨大的已经奄奄一息的废物车还在不停地被塞满拆迁的建筑废物,很像传说中大海深处的鲸,把所有的东西连海水一起吸进去,再从齿缝中把海水吐出来。于是我就把它记录并画下来了。《彼岸》不规则圆形 直径约75~80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22《彼岸》这个系列我画了6张。我在费家村的工作室门口,有一些被砍伐了的树,人们砍后又把这些树墩周围用水泥封了起来。死亡的树和新长的菌类重叠,很吸引我。我对树的年轮有兴趣,并不是因为文学化的审美,而是因为我们在线性的时间里从来没有一个维度或者角度能够同时看到过去、现在、将来的并置。据说人在死亡前到达“彼岸”的那一刻,会在一瞬间把生前的所有经历看得清清楚楚,我对此非常有兴趣并且好奇,所以就画了这些能看到过去的纹理的年轮。2007年就读研究生时期,我在费家村租了第一个工作室。那是一个经济和人心篷勃向上的时期,我花了2万块钱(当时实属奢侈),找朋友精心地设计,每一个细节亲历亲为,想做一个“好看”又精致的工作室。到今天为止,我已经搬了三次工作室,比起很多艺术家来说已经不算多。到现在第三个工作室,我对功能性的追求慢慢大过了外在的美观。对我来说,艺术家的工作状态和交流状态是工作室最好的装饰品,其次才是采光、取暖、位置,至于是否精致舒适,已经不是现在的我所追求的。《流浪女》53x73cm 油画、丙烯、油画棒 2016有读者可能会觉得我画的东西跟底层人民相关,我觉得我本来就是底层人民——父母是工厂里的普通工人,向来住在城市的边缘,我从来不知道中心和上层人的生活是怎样的,所以被归类于此应该是自然而然的吧。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在我心情低落时,会带我去家附近的近郊城中村散步,那里最初绿树成荫,后来拥入大量江浙外来务工者,非常热闹,生气勃勃,总是发现很多有意思的人和事。在北京,平时我的生活很简单,早上起床准备一下就去工作室,先煮一杯咖啡,上午处理一些琐事,中午开始工作,天黑后回家。回家后就是放松一下,和我的猫说一会话,偶尔会看看电影,或和家人聊会儿天。我喜欢读文学,但读得很少,诗歌则几乎不读。我至今仍记得,小时候因为骨折受伤在家,沉浸在太宰治小说的颓废和狄更斯小说的阴暗中;年轻的时候身强力壮,但真切地喜欢读颓废伤感的文学。那是少年时期的奢侈时光。近年来我变得务实了,开始读一些有趣的、和现实有关的文学作品。最近还在杭州有幸结识了哲学家陈嘉映老师,他讲问题非常实在,于是回来后正将他写的书先浏览一遍。可能自己直率的性格有时很伤人,但好处是别人能得到很清晰的认知,你不会变得面目不清、立场不清、难以琢磨。近年来我也在认识自己,跟人打交道时,我反而会更温和委婉一些,多从别人的角度考虑,也许我会走向性格的另一面,也未可知。小时候我的理想是当个技惊四座的艺术家。现在的理想生活就是踏踏实实地工作,画自己想画的画,能够到世界各处看一看。我从未设想过自己会变得有钱。但如果有点钱了,我首先会给我的妈妈买很多顶漂亮的帽子。另外,北京曾经有过很多非营利艺术空间,如今却所剩无己。非营利艺术空间是艺术生态中很重要的一环,主理人们大多凭着单纯的理想和热情在支撑这片生态,为年轻人发声。如果我有一些钱了,我希望能说到做到,以行动和财力支持他们。《越狱》53x73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22你问我绘画或做艺术,什么东西最重要,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如同爱情什么最重要一样,我目前还不知道,只有通过漫长的实践后,回头看才能知道吧。19岁时,我第一次离开家到北京考学,第一次经历北方冰天雪地的冬天。27年后,北京大雪的前一天晚上,我梦见一只白色的羊,再不挤奶就要涨破肚皮了,我于是挤了两碗羊奶喝了,觉得味道还不错,正当我还想再挤一些给我的猫和家人喝时,梦却就此结束。《总有一些要处理掉-1》53x73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23
《心都快要冻僵了-1》30x21cm 纸上水彩 2008《心都快要冻僵了-2》 30x21cm 纸上水彩 2008
《遇仙记-破手机》 80x100cm 布上油画 2008
《遇仙记-碟仙》80x100cm 布上油画 2009
《遇仙记-黑鸟》130x180cm 布上油画 2009
《密码-1》100x120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17
《河流》100x120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17《一万粒种子》120x100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20
《密码-7》90x120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21
《象人》53x73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22《三轮车夫》86x160cm 木板油画、油画棒 2022《暖山-2》53x73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22《蒲公英》53x36.5cm 布上油画棒 2023《一个都不能少》220x160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23《总有一些要处理掉-2》73x53cm 布上油画、油画棒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