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刊 • 说事儿（4）|| 一个80后乡村女人的爱与悲

题图：风铃的背影

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哀伤

我就不虚此生

如果我能接触一个生命的痛苦

平息一种酸辛

帮助一只昏厥的知更鸟

重新回到巢中

我就不虚此生

               ——《艾米莉.狄金森》

一个80后乡村女人的爱与悲

口述|英子  整理|风铃

1. 母亲给我生命，让我的血液和她的血液相连

我是80后，也是四个孩子的妈妈，我生活在农村，养育孩子是我的爱与悲，也是我的痛与伤。

在我同学、亲戚的眼里，我就是一个“病句”和笑话，被大家贬为“生育工具”，或者按照别人的说法叫“只生不养”。但只有我自己清楚，作为一个像野草一样卑微的女人，我的人格，我的尊重，我对孩子的爱里，也有我的“大江大河”。

我成长的生活环境不好，成绩也不好，更无一技之长。这些都注定了我不可能跳出农门，只能在村里找一个男人嫁了，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这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我身边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我的母亲从小就患有脑瘫，我母亲的悲哀就是我的悲哀，更是我的伤痛的起源。并非因为我有一个脑瘫的母亲而自卑，而是我父亲对母亲长时间的打压和精神上的折磨，让我痛彻心扉。

我父亲和母亲结婚后，我的母亲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当然我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的父亲家境贫寒，造成了他性格上的自卑，他35岁才娶了我的母亲。我的父亲也很强势，他是一个健全人，觉得娶了我的母亲，就是对我母亲最大的恩赐。我的父亲经常骂我母亲是“傻子，疯子”。

我的母亲除了口齿不清楚，走路摇摇晃晃以外，她的脑子是好的。我的母亲无法干重的体力活，但是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帖帖的。家里，经常是我父亲一个人的战场，我和母亲蜷缩在墙边，颤巍巍地看着父亲发脾气，摔东西，尔后又独自喝酒，独自伤悲，独自流泪。

“他揪着我的头发，

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小巫不停地摇尾巴，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

他无能为力。”

我读着余秀华的诗，看着父亲对母亲的伤害，对生活的伤害，我感觉这首诗就是为我母亲写的。

但是我的母亲没有余秀华的叛逆，只有对生命和生活的驯服，她忍辱负重地活着。除了我疼我的母亲，就只有我的外公、外婆、舅舅疼她爱她了。

我的童年记忆就是在吵吵闹闹的家庭环境里长大，也在父亲无休止的辱骂声中长大。“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笨女儿，你为什么不是男孩？”因为不是男孩，父亲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像空气一样熟悉。

因为我母亲的疾病，也造成了我语言的发育迟缓，好在我到了三四岁的时候，母亲带我去医院检查，我一切正常，没有母亲任何疾病上的遗传。但遗传了母亲的善良和本分。哪怕有疾病遗传给我，我也不会怪我的母亲，母亲能给我生命，让我的血液和她的血液相连，这就是我最大的福祉。

2.那些靠生孩子拯救婚姻的想法，是错误的

在我二十岁那年，我的母亲因突发脑溢血晕倒，我的外公得知后焦急万分。本来我家和外公家只有一条马路的距离，我的外公在去看我母亲的路上，横穿公路被一辆大货车当场撞死。我的母亲在医院躺了三天，丢下了我，追随着我的外公，去了天堂。

那一年的夏天，我看到天空下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往我心里钻。那一个月，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把我抛弃，没有比至亲离开让我更绝望，更悲痛的事情了。母亲和外公的离开，让父亲醒悟了过来，他悲痛万分，也后悔万分。他经常喃喃自语，“要是我对她好一点，她也不会这么早就离开了。”

我觉得我的父亲也是可怜人，最开始我对他有怨气，现在看着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我对他已经恨不起来了。多年后，我理解了父亲的行为。他以前对母亲的辱骂，殴打，也是对现实的不满，对贫困的不满，对残疾家庭的不满，他无处发泄，就朝身边的亲人发泄。

父亲把最好的脾气给陌生人，把最差的自己给亲人。情感暴力，家庭暴力的背后，一定有父亲的自卑、自负，大男子主义，健全人和残疾人联姻的心理上的不对等，生存压力无处排解等等因素。

我的父亲母亲，都是悲剧人物。母亲走后，我和父亲继续挤在十平米的房间里，相依为命。

我的母亲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我找一户好人家嫁了，经人介绍，我认识了邻村的一个男子，也就是我的前夫。我满心欢喜地结婚，不久后却发现，我从原生家庭没有爱的坑落入了另一个更大的深渊。

我的丈夫和我的父亲一样，脾气暴躁，动不动就骂人，打人，我的手上、背上、胳臂上、腿上，都是伤痕。我的丈夫喝醉了酒打人，心情不好时打人。我在婚姻里呆了四年，也委屈了四年，痛苦了四年。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

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

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

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我读着余秀华的诗句，就像读着我自己。我的心五味杂陈，唯一给我春天般感觉的是我大儿子和女儿相继出生。本以为孩子能让丈夫改变习性，却依然无法拯救丈夫的灵魂。

我的亲身实践告诉我生活的真相，那些靠生孩子来拯救婚姻，改变一个人的脾气的想法，是错误的，也是愚昧的。自己才是自己的救世主。我决定走出婚姻，以离婚来抵抗我在婚姻中的伤害。

我很想儿女留在我的身边，可是我没有这个能力，我知道丈夫的脾气也看护不好孩子，但我没有别的办法，至少丈夫能保障儿女的温饱。

3.活着，或许就是为了活着本身

离婚后，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头，茫然不知所措，但我远离了无休止的伤痛，这让我倍感欣慰。我整理好心绪，决定外出打工挣钱。我在县城，又到了市区，四处漂泊。我当过洗头妹，也去学过推拿，去超市当过营业员，也去餐馆刷过盘子，我想自食其力，不能当成男人的附属品。

我反省了我的第一段婚姻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我的经济不独立，我什么都依靠男人。我若独立了，或许我会换来另一片晴空。

离婚后的第三年，我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的脾气很好，不会打骂我，我觉得我的要求很低，价值感也低，不打骂人，能接受我的孩子，就是我的择偶标准。我丈夫比我大十岁，因为太老实了，也不会说好听的话，所以一直未婚。我们很快生活在一起，我搬到了他在镇上的拆迁房居住，过上了两三年“岁月静好”的生活。

很快，我发现生活并不是想象中那般美好，我的理想被现实出卖。丈夫不作为，他不做家务，不外出挣钱，他经常沉默不语，陷入了手机游戏的虚幻的世界里。

家里的经济来源，除了我公公每个月有1000元（两个子女每人各给父亲500元的生活费，我的丈夫没有给），还有我每个月帮村民卖的水果，有1000---2000元的收入。但这是我用汗水换来的钱，尤其是柚子成熟的季节，我在微信上销售，柚子又重又沉，我要跟着村民一起去树上采摘，再一件一件打包送到快递店去邮寄。

我很欣慰的是我的儿子帮我打下手，帮我打包，帮我把柚子一个一个放进袋子里。儿子才六岁，我看到儿子那么懂事，也非常体贴我，我无论多么辛苦，我觉得都值了。尤其是我怀老四的时候，我怀孕八九个月了，还要把农产品扛到街上去售卖。我的邻居都认为我太拼了，也为我身体担心，但是我不努力挣钱，我的孩子就没有奶粉喝。

我家里的经济来源，如果是靠我公公的养老费来支撑，我认为是不道德的，也是会让我深感内疚的。但是我的丈夫眼睁睁看着我的辛苦，又要带两个孩子，又要卖水果挣钱，他却无动于衷，他把我公公的劝告当作“耳边风”。我的第二段婚姻，无疑于嫁给了一个“巨婴”。

我和现在的丈夫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六岁，一个三岁。我知道是我自己的选择造成了我生活的贫困，让我每一天都过得艰难，看不到贫困的尽头。在我们农村虽然没有城里的消费高，但孩子多了，我的压力非常大，有时候压得我天都要塌下来的感觉。

我每天早出晚归，回家看到丈夫躺在床上打游戏，我就抱怨他，“你不外出挣钱，总要做饭吧，儿子要吃饭。”丈夫依然不语，让我的心更加冰凉。他和我吵，和我对骂，我都觉得好一点，至少我的情绪，我的诉求有回应，他的沉默让我住进了冰箱里。

我白天忙于卖水果，晚上饿着肚子回家，还要做一家人的晚饭，我有时候就偷偷地抹眼泪，我不知道我活着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生孩子，还是为了挣钱养家？还是为了活着本身？

也是，也不是。

4.希望我的爱能减轻孩子们物质上的匮乏

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是在前年冬天。我丈夫买了一个车跑货运，钱没挣着，人却进了监狱 - 酒驾被查，被关了几个月。车被贱卖，我一个人苦苦撑着一个家。没钱花了，我就透支“花呗”，等这个月的水果挣钱了，我再把“漏洞”补上。

为了节省钱，我的小儿子喜欢坐摇摇车，我就让他只坐在上面，不摇，因为每摇一次，就是一块钱。而一块钱，我可以节省下来买蔬菜了。我觉得我对不起儿子，他们的童年过得很清贫，我唯一给他们的就是爱和陪伴，希望我的爱能减轻他们物质上的匮乏。

今年3月，本来贫寒的家庭，却雪上加霜。我的公公被查出肺癌，到了医院，高额的医疗费和住院费，让我们望而却步，我们把老人拉回家，熬一天算一天。我们这里的老人，很少去医院住院的，更别谈进监护室了。落叶归根和“要死就死在家里”的风俗，在老人的心里根深蒂固。说白了就是缺钱，如果经济条件好，谁愿意让家里的老人在家里等死呢。

为了挣钱，我多种经营，白天我到街上卖水果，风吹日晒我都不怕，只要能维持家里的开支。晚上我就做电商平台，在微信上卖商品，最多的时候一个月有3000元的收入，每个月的收入基本上能满足一家老小的生活，但这是在不生病的前提下，若家里有人生病，我就无路可走了。

5.我走在金色的玉米地里，它们在雨水里流转，又在季节里复活

最让我揪心的是和我前夫一起生活的儿子和女儿，他们虽不在我身边，我对他们的牵挂和爱是一样的。我的前夫在重庆打工，儿子和女儿就成了“留守儿童”。

孩子被爷爷奶奶看管，隔代抚养存在教育观念上的差异，对于还在脱贫阶段的家庭来说，能让孩子吃饱穿暖，能把义务教育上完，就心满意足了。其余的培训班、兴趣班、旅行等等，都是奢望。可我愧对我的儿女，我没有多余的钱给他们，我离婚的时候，前夫也没有找我要抚养费，这也算对我开恩了。

风平浪静的生活下面，不时有一些浪花冒出来，会把我呛得眼泪直流，甚至遍体鳞伤。上个月，我的大儿子因为一件小事和奶奶拌嘴，赌气，离家出走两天。我像疯子一样冲出了家门，在镇上的边边角角找了两天两夜，最终在河边把他找到。当我看到儿子的刹那，儿子饿瘦了，也憔悴了不少，他看到我就扑倒我的怀里，我用双手捶打孩子，孩子哭，我也哭，所有的泪水、委屈、悔恨、愧疚，都在那一刻如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

“妈妈，求求你别离开我。”哭完后，儿子望着我，对我说。

我无言以对，只有紧紧地抱着他，我何尝不想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庭。我牵着孩子，紧紧拉住他的手，生怕他再次走散。我到镇上为儿子买了一套新衣服，把他送回家，为他做了一顿饭，看着他睡了，我才离开。家里的另两个更小的孩子，还在等着我回家，我已经两天没看到他们了。

我好想自己成为孙悟空，有分身术，把爱分散出去，每个孩子都能被爱包围。为了弥补对留守在前夫家的儿子和女儿的亏欠，我经常去学校看孩子，也爱把他们接出来玩，让我血脉上的四根藤彼此爱护，彼此照耀。

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想把丈夫“唤醒”，让他远离手机游戏，多参与家庭的建设上来。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若继续沉迷于游戏，这一生就毁了。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对丈夫是有亲情的，我想慢慢地融化他，感化他，哪怕半年，一年，甚至多年，我愿意等——尽管生活如此艰辛，但我还是没有放弃希望。

还有我的父亲，那个伤害我母亲的人，我现在对他依然很好，我经常回去看他。过去的事像风一样吹散了，唯有珍惜眼前人，才是我活着的意义。

虽然我只有高中文化，但我喜欢读书，偶尔也要写几句诗词。在生活的重压下，我也有我的精神追求。

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哀伤

我就不虚此生

如果我能接触一个生命的痛苦

平息一种酸辛

帮助一只昏厥的知更鸟

重新回到巢中

我就不虚此生

——《艾米莉·狄金森》

我读着狄金森的诗歌，看着宽阔的清溪河水从我身边流走，生活有再多的悲苦，再多的雨水，也有太阳高悬之时。

希望像野草在我心底生长，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走在金色的玉米地里，它们在雨水里流转，又在季节里复活。玉米就是我的隐喻，贫困的生活里，有我的坚硬与柔软，真诚与不屈，挣扎与痛楚，也有我高贵的、饱满的灵魂。

【作者简介】风铃，重庆人。喜欢用文字记录当下，用摄影捕捉美好，用旅行丰富生活，用音乐和阅读净化心灵。微信公众号：风铃的后花园。

（本文编辑：荞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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