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江湖：一个咸阳混混的套路
这几天，听起父母讲他们订婚时的情景。那是在八十年代末，家里的条件贫，社会的物资穷，他们的订婚很简单，就是装一点钱从咸阳进趟省城西安，逛一逛。算作仅有的仪式感。
我父亲说，之前很少见汤圆，中午在西安的一家馆子吃饭，师傅问他要多少个汤圆，他不知情况，张口就说“来一斤”。当汤圆端上来的时候他才懵逼了，也恍然大悟，哭笑不得。
我母亲说那时候真算得上正儿八经的没见过“世面”，有次她生病，外公带她去市里的医院，完了“改善一下伙食”，带她吃了一碗馄饨。她之前没有见过虾米，面对着碗里漂浮的那一片片不知何物的东西，她惊愕的对外公说：“爸，你看这饭里面都是虫。”
△ 1987年，西安南大街。（图/赵利文）
至今他们谈起这样的囧事依然会面露腼腆，这一瞬间，我似乎觉得他们年轻了许多。
我如今已经快三十岁了，越来越好奇在三十年前他们的样子。就像电影《乘风破浪》一样。不过我几乎经历了另外一个人的三十年，所以今天不是要聊我的故事，而是他。
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所以为了不让他暴露老底，我隐去他的姓，留下单名一个可字。小时候我问他为什么叫“X可”？他说是他爸希望希望自己干什么都可以。
事实证明，他确实干什么都可以。
在他上四年级的时候，就开始琢磨要给自己喜欢的女孩买辆车。他征求我的意见，我就说你成天连个冰棍都买不起的人，还想买自行车？
他过来直接把我撂倒，说：我是买个四驱车！
△ 四驱车天皇巨星
那时《四驱小子》特别火，所谓的四驱车也都是校门口地摊上的爆款，他接着说：“我要买一辆男主角用的天皇巨星，然后送给她，让她跟我做同桌，十块钱就行。”
结果在两个礼拜的时间里，他几乎天天不吃早饭，把每天仅有的一元早饭钱存起来买车。最终，在一天下午的体育课上，他捧着一个还没拆封的四驱车去“表白”。
没过十分钟，他就悻悻地回来了。我问他情况如何，他一脸不悦地说了句脏话：妈的，人家根本就不要！因为有人已经给她送了一辆“超级天皇巨星”。
这是天皇巨星的升级版。
△ 超级天皇巨星
等到五年级，又开始流行“水浒卡”。他这个时候收了几个小弟，有一天他们与其他同学掐架，对方叫来了一个高一级的帮手。小弟们就有点怵，说：“你看那有个六年级的，咱们可能打不过。”
他很淡定，说：“别怕，他虽然是六年级，但他只是地煞星，咱们可是天罡星！”
这一句鼓励很有用，他们没有退缩，轰轰烈烈地干了一架，结局是他们把手里的水浒卡全交了出来，对方的六年级学生才住手。
△ 小浣熊水浒卡
这一架之后，他威名扫地，小弟们也不相信什么天罡星和地煞星，只想让他赔卡，他小小年纪却债台高垒，主要还是他寻滋挑事，被学校开除了。
刚好，他父母也一直计划去西安做生意，于是就“天公作美”，带着他转学到了西安二马路小学。
临走时，他搂着我的肩膀，说：“你知不知道北十兄弟？”
我当然不知道。
他接着说：“等我去了道北，他们就要收我做他们的第十一个兄弟，到时候有谁欺负你话你就给我说，我从道北给你叫人来。”
△ 道北，西安棚户区的代表（图/华商网）
因为咸阳也有一个道北，所以我很长时间都以为他是去从东风路跑到毕塬路上混去了。
直到有一天，他给我家里打座机，说：“你周六来趟西安，妈的，兄弟被人揍了，我们要报仇，你来给兄弟扎个势。”
我说你们不是十一个兄弟那么多人吗？
他说：“是啊，但现在被打得只剩四个人了，所以我们现在改叫道北四小龙，你赶紧来，你一来我们就能叫个更洋气的名字，圣斗士星矢！我们的目标是发展到十二个人，这样你们每个人都是黄金圣斗士，一人守一个地方。”
他总能在二次元里给你找到身份。
△ 一代人的记忆《圣斗士星矢》
我听见话筒里传来一首《流星花园》的主题曲《情非得已》，估计他正在看电视，此时已经六年级了。
那个周末我去西安见了他一面，简直跟变了个人似的，梳起了中分头，也会打摩丝了。他带着两个小弟，我问不是四小龙吗？怎么才你们三个？
他说：四小龙里面有一个是你啊，放心，你的位置我一直给你留着。
我心里一阵感动，说：走，我请你们三个喝田梦！
他说：我的地盘我请！喝什么田梦，带你喝粒粒橙！
△ 现在的果粒橙没那个味道了
那时候本土做汽水饮料的很多，冰峰只是其中之一，就在一两年后，全国爆发非典，卫生工程被空前提高，于是很多民营的汽水厂就被政府要求关停了，留下的就剩下国企背景的冰峰。
至今我都隐约记得，大明宫附近有一家能生产苹果味、野刺梨、橘子味反正是五颜六色的汽水厂。那天在西安约见的下午，他带我进去过一次，我们还偷偷地抱着给空瓶中注饮料的管子使劲喝，一次喝到饱。
见一面很难，此番告别之后，又好几年没有再见，直到我快中考时，接到他一个电话：“喂，我们老师给了班里特定的几个名额，可以不用中考直接去上五年制大专，名额很少，竞争很激烈，老师选上我了，怎么样？扎势吧？”
我知道，这是学校为了保证升学率而采用的伎俩，让班里一些成绩不太好的学生主动放弃中考。就在他给我打电话的前两天，我们班也进行了类似的事儿。
我不知道他是单纯，还是不想让我担心，我只好说：“那你加油！”
他说：“咱俩今天好好聊聊，我买了一张20块钱的IC卡，随便谝。”
△ 那时公用电话亭是插卡的
但我忽然发现我们似乎找不到共同语言了。
大约说了五六分钟无关痛痒的事，他应该也感到无聊，突然说：“妈的，快没话费了，等中考完了我们好好聚聚。”然后挂了电话。
最后我们也没聚。在就连小灵通都还很昂贵的年代，我们便断了联系。
此去便是十几年。
人年龄越大就越爱怀旧，体现之一就是开始组建各种同学群。去年我被一位同学拉近小学群里，发现他也在里面。凑巧两人都还在西安，便在高新约了一场。
他跟之前变化不太大，身高仿佛也没怎么长，穿的很朴素，也没以前那么潮。
但现在的他，是真壕。确实可以。
△ 西安高新区
聊天中，他给我大概讲了讲目前所做的工作。
比较复杂，简单概括就是介于黑社会与企业家之间。在这个细分领域里，有个很微妙的行业，就是要帮企业解决一些来自黑道上的骚扰与麻烦，但同时，也要帮企业解决一些竞争对手的威胁。
他现在所服务的企业，是一家知名的酒类品牌，这个品牌，会在一些写字楼或者酒店大堂里设置一些专卖店。他要做的是，就是保证这栋写字楼或酒店有且只有他们一家，如果有其他的竞争对手，就要想方设法的赶走。
我问他你现在的帮会叫什么名字？是不是还像之前那么吊炸天？
△ 西安高新商圈
他可能是遇见老同学会显得更放松，居然年纪一大把还有点难为情，勉勉强强的给我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XXXXX有限责任有限公司产品总监。
我问他做什么产品？
他说：做产品的前提是你先得保证它的垄断性，互联网不都是这么搞的嘛，所以我现在还处于第一步，先实现产品的垄断性，我们现在在西安的份额很大，离垄断也不远了。
酒过三巡，他又变回年少的样子，拍着胸脯吹牛，说：以后在西安有什么事你大可找我，公安办不了的事儿我都能给你办。
我说：比如呢？
他说：就像你丢个手机，其实小偷也是划片区有组织有纪律的，只要你说你在哪块丢了，我只要找到那个片区的头头，你大概说几路车，什么时候丢的，他就能大概知道是谁偷的，给你把手机弄回来。
△ 西安小偷有很多传说
我第一次充满敬佩之情的敬了他一杯酒。
为什么会有这么精细的片区呢？他接着说：因为西安的小偷们分为好几派，甘肃来的是一派，河南来的是一派，陕西本地的是一派，互相水火不容，但为了便于管理，不毁于内耗，把蛋糕做大，于是就各自规划一片儿，各管各的。
我听到“把蛋糕做大”的这几个字眼时，已经是被这种格局深深的折服了。
“这些人终究都还是穷人”，他喝了口酒似乎深有体会，说：“西安公安其实打击也很用力，但又有心无力，之前公安有次端了一个甘肃帮的小偷窝，还买车票派专人送他们回家乡，够体贴吧？
当见到当地的县长时，县长说了一句话——我们这儿这么穷，没人愿意待，他们自己要跑出去，你说能有什么办法？都是穷的不能再穷的地方。
公安确实拿这帮惯犯没办法。就像周星驰《苏乞儿》里讲的一样，一个国地方竟有多少乞丐和小偷，并不能由乞丐和小偷自身来决定。”
△ 西安东大街小偷偷东西只需10秒 （图/影像人生）
我说你现在关注的问题都好宏大。
他摆摆手，那一瞬间居然有点公务员开会的感觉，他说：“现在做企业就想的多，哪像咱们以前那样无忧无虑。”
不想向政商界转型的混混，不会是一个好混混。我觉得他似乎还是一个有情怀的混混。
临走时，因为他喝了酒，我给他叫代驾。在等待的过程中，一辆摩的不小心把他的车给刮了，很意外他没有说一句“妈的”，而是去给对方发了跟烟，挥挥手说算了算了。
△ 喝酒不开车，烘热了代驾市场 （图/邓小卫）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西安混到今天的，在车上我问他这么多年是咋过的。他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这些年我一直想存笔钱，等我以后有女朋友了，我要给她买辆好车，一步到位。
我没想到他仍把那桩事放在心上。
他接着补充说：但我会对她的星座有要求，必须跟我合，不能是地煞星，得是天罡星！
听到这句话，面对着代驾司机，我真的不知道该笑不笑。
作者：芳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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