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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 | 凌逾:西西研究新进展

凌逾 跨界经纬 2020-01-18

西西研究新进展



凌逾:《西西研究新进展》,《香港文学》,2008年第2期


香港女作家西西到目前为止,已经出版了29部作品单行本,4本英译。1992年,她的小说《哀悼乳房》获《中国时报》“开卷十大好书”称号。 1999年,她的小说《我城》被《亚洲周刊》评为“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2005年,继王安忆、陈映真之后,西西获得有“华文文学奥斯卡”之誉的“世界华文文学奖”,获奖作品是小说《飞毡》。



关于西西创作的价值成就,艾晓明说:“在世的中国作家,西西最有资格获诺贝尔文学奖”[1],她的论著《文本到彼岸》(1988)[2]肯定“西西聚焦被遗忘和忽视的女性经验,具有开阔的思想视野、爱智慧的精神和洋溢的好奇心,与卡尔维诺等小说家有同样的求知欲”。郑树森指出:“西西始终坚守前卫第一线,从传统现实主义的临摹写真,到后设小说的戳破幻象;自魔幻现实主义的虚实杂陈,至历史神话的重新诠释,创作实验性强、变化瑰奇。”[3]艾晓明、郑树森与何福仁、黄子平、王德威、陈思和等学者一样,都不遗余力地推进西西研究。西西的文学声誉日盛。到目前为止,研究西西的书评论文近200篇,6部硕士论文。西西研究以台港学者为主,大陆尚未出版西西作品单行本,有遗珠之恨。师从中山大学艾晓明教授的比较文学博士凌逾,于2006年完成了《跨艺术、跨文化的创作视野——论西西小说的文体创新》一文,这是两岸三地第一部研究西西的博士论文。


在上述博士论文写作之前的西西研究,如果按主题划分,主要是从童话写实、叙述学、本土寓言、图文关系、女性视角等角度,进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


(一)童话写实研究


西西自称其小说结构特色为“童话写实”,以便区别于马尔克斯的“魔幻写实”和略萨的“结构写实”。该论断出自《时间的话题——对话集》[4],这部访谈录是研究西西的重要资料。何福仁从1982年到1995年访谈西西,成就了这本既有理论深度又有可读性的创作对话集。研究者可以从中看出西西的阅读背景、文学思想以及跨学科视野。话题从旅游绘画、电影摄影到时间空间等,灵活有趣。西西通过追溯童话历史来谋求突破。她认为,安徒生童话是独特的,但他所描写的小孩故事多悲惨,少快乐;王尔德语言过于深奥、机智;格林童话也是幻想与现实脱节,依靠跟皇族结婚解决一切问题;卡尔维诺收集义大利童话,改写童话结尾,延续了《十日谈》传统,续写了婚姻生活,结尾时叙述者出场提醒童话与现实存在差距,类似于布莱希特舞台剧的“陌生化”效果。西西以童话笔法叙述现实社会,采取的是轻松愉快的笔调。如《抽屉》书写个体身份的异化问题,《苹果》选取最有价值的苹果神话,《玻璃鞋》思考香港人的适应力是否比灰姑娘更强,《我城》思考环境与人的关系问题。有不少研究者从西西的“童话写实”这一自我评价出发,来研究她的创作特色。


艾晓明是最早评述西西《飞毡》的大陆学者。她认为这是一部虚构香港百年史的“童话小说”[5],人物具有寓言性,风格独树一帜,融合了知识小品、奇闻逸事、童话寓言和框架杂录等,属于趣味社会学小说,向童话、风俗史、地方志等艺术敞开了空间。就结构而言,卷一像《创世纪》,是城市出生和家庭联姻的缘起;卷二像《出埃及记》,是寻找、迁徙和重建家园,即城市的繁衍;卷三是各类人物从理性和现实层面评价城市,深怀“港岛吾爱”的祈福主题,洋溢着轻盈哲学。艾晓明认为,创作于70年代的《我城》是作家创造出来的文本城市,香港成为引起联想、被漫画化、也被虚拟和祝福的地方;相对于同时期不会笑、也不敢笑的国内小说,《我城》作为“顽童体”童话小说,笔调快乐,独树一帜。 郑瑞琴的硕士论文《西西童话写实小说研究》[6],梳理了西西创作的脉络,探究童话写实与魔幻现实主义的异同、承接和转化关系,全文论述较为平实。



(二)叙述学研究


最早出版的西西研究专著是陈洁仪的《阅读“肥土镇”》(1998)[7]。该书运用西方叙述学理论分析西西,具有开创性。桑塔格认为,不落俗套的批评要从关注内容转化为关注形式[8]。陈洁仪重点分析了以肥土镇为中心的七篇系列小说。一是注入“叙述戏剧体”中国说书人的《肥土镇灰阑记》。它包括三层叙述:置框(framing)形成叙述外层,戏剧置框形成叙述层,破框(frame-breaking)形成叙述里层。西西运用布莱希特的理论,并转化中国说书的形式,提出被忽视的小孩要选择自己的权利。二是“文本互涉”下的叙述者。《宇宙奇趣补遗》与卡尔维诺的Qfwfq故事系列互涉,叙述者仍受隐含作者控制,但又不是后设小说的隐含作者自我暴露;寓言化和幻想化像卡尔维诺,叙述手法则像略萨。三是多重聚焦下的《肥土镇的故事》。它运用外内聚焦相间的叙述结构,突显盛衰变更的主题。童年与老年花艳颜形成了“聚焦二差”;花可久的主导聚焦由第三人称的变为第一人称的内聚焦者,主角以“他”和“我”的身份交替出现,作者效法了略萨和卡尔维诺的手法。四是超越“叙述”。《苹果》先以白雪公主童话为置框,形成了“叙述层”;再质疑破框,揭露童话的虚妄性,形成了“叙述外层”。“我”出面拆解童话,但不是以作家身份出现的,因此不同于后设小说的拆解虚构性。《镇咒》的叙述外层是古埃及杜唐卡门的国咒;叙述里层是姑母赶尸绝技的家咒;叙述层是现实生活的镇咒。作者借鉴略萨的套盒结构和结构写实,拼贴埃及神话历史和中国巫术传统,形成了间线结构;叙述人称“我、你、他”相互交替,事情不再按先后顺序出现。五是“时间零”的经营。《浮城志异》的定镜式停顿不是文本定格和叙事学的暂停,而是“现实定格”,凝固在九七现实临界口,借用卡尔维诺的“时间零”,化入马格利特的十三幅超现实主义画作,图文互涉,真实与梦幻并置,混合了叙述、论述、散文、诗歌等文类,具有后现代的“杂交性”(hybridity)风格。六是重建消逝的生活。《飞毡》重塑了肥土镇的百年历史,一卷开埠期,二卷转型期,三卷繁荣期。作者使用“枝节式叙述”,拼贴无时性的知性资料,经由手卷式聚焦和框架故事等,来描绘肥土镇的风俗画,让历史上默默无闻的边缘小民说话。该论著纲举目张,术语明晰,文本分析细致,叙述学理论根基深厚,论述具有中西文学比较的视野;论著集中论述了“肥士镇系列”,但是对于西西集大成的重要长篇小说《飞毡》,论述反而不及前面部分充分;论著偏重论述西西受西方作家的影响,西西的独创性突显得还不够;论著在谈论叙述问题时也没有考虑性别因素。



陈燕遐在专著《反叛与对话》[9]中认为,西西的《我城》反叛了以刘以鬯为代表的老一辈作家宣示父权本质和文化精英的心态,以群相塑造质疑现代主义的主体性。作者探讨了互文指涉,认为《寻找胡丽亚》改写了略萨小说,同情弱势女性,但又反过来巩固了男权意识;《致西绪福斯》关怀弱势,但又走向另一霸权;《肥土镇灰阑记》颠覆了传统文本,意在当下现实。作者运用复调理论来分析西西小说的众声喧哗。但西西却认为,自己不是继承巴赫金的复调传统,而是更接近于福楼拜的传统。陈燕遐还用魔幻写实来分析肥土镇故事;用后设小说理论分析西西小说的戳破幻象;用略萨的结构写实理论分析西西的时空浓缩;分析了《哀悼乳房》疾病书写,解除了其喻意;也比较了王安忆、施叔青和西西书写香港的叙述方式。全书论述细致,角度特别。作者的写作本意是解读西西的总体创作特色,但却以短篇为主,六部长篇论述了两部;而且,她运用西方文学理论来分析西西创作,容易陷入“影响与摹仿”缠杂不清的困境。


关秀琼在《拉拉这抽屉——读西西的〈我城〉》[10]一文中,借用西西评论略萨结构的“中国药柜”术语,来比较研究《我城》的快报连载体和单行本,考察其被删节的内容,分析小说的内容增删如何像药材的选配,因混拌差异而导致的不同效果。她认为,单行本删去了难民潮、制水等新闻性内容,加入了对生命热切的信念,再加上西西清奇的想象力和童心童笔的文字风格,使得艺术姿态别具一格。黄子平的《灰阑中的叙述》[11]文章虽短,但见解精辟。他指出,“灰阑记”源远流长,宋元话本、元杂剧、所罗门案和布莱希特戏剧都有叙述。它包含了很多主题因数:血缘、财产法律、通奸谋杀、强权与弱民,无往而非灰阑。任何改编都起因于质询“如果”,布莱希特询问“如果亲生母亲并不爱她的孩子呢”,西西询问“如果问问小孩的意思呢”,从而引发对“肥土镇”归属问题的思考。黄子平溶汇中西古今的文本,见作者所未见,相当于一次再创作。国佳的《重建阅读》[12],细致地分析西西三部女性题材小说,探讨西西小说的“殊相”,分析西西叙述的风格改变;分析其声音对话、图文结合、类聚合、读者暴露身份的叙述、“童话写实”和连通片断式的叙述特点。


(三)本土城市寓言研究


从城市书写角度评论西西的论文最多。王德威认同也斯对城市的论述,“作家书写香港故事,未必告知读者香港的事情,而是告知作者站在什么角度说话;历史书写是一种事后建构”。王德威据此梳理香港城市的的书写历史,一是从“倾城”到“我城”、“浮城”,从张爱玲的苍凉中见证华丽,到西西的追寻城市主体,进行到轻盈变形的莞尔嘲仿;二是“记忆和虚构的城市”,从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到董启章的《地图集》,再到也斯的《记忆的城市·虚构的城市》;三是从心猿的“狂城”到黄碧云的“失城”,或颓靡或抒情,或狂乱或纯真,讲述了香港的存在及其延续的意义。[13]何福仁把《我城》的移动视野和拼贴集锦式叙述,比拟为文字构成的“清明上河图”。[14]王德威则把西西的《美丽大厦》比喻为立体化的封闭“上河图”;支配串连现代城市运作的,不再是河流而是电梯,电梯里的人际关系是随机而短促的;电梯自有生命的节奏,展现出了自己的个性。[15]赵稀方的《小说香港》以专章篇幅,用后殖民文化理论研究西西对香港城市的想象。[16]



陈燕遐比较了三位女作家的城市书写立场与策略:王安忆的《香港的情与爱》以边缘身份演绎传奇,两个外来客在香港由游戏而真爱,直至最终的烟消云散,作者在主观论述中将香港他者化;施叔青作为香港过客,她的《香港三部曲》意在作反殖民论述,但她在暧昧地颠覆宰制关系时,却占据了更高的操控位置。陈燕遐从本土、反击战、乌托邦与蹭鞋毡、驳杂不纯的语言这四个角度来论述西西的《飞毡》。它描写花家三代的故事,织入了银行家胡家和家俱店叶家等,这不是施叔青的诗史构图,而是缀段式地穿插各种知识的百科全书小说。它刻意规避宏大论述的潜在陷阱,在断简残篇中隐含了颉颃意味,在幻想与现实之间思考香港问题:肥土镇是蹭鞋毡,对于巨龙国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西西认定的乌托邦就在肥土镇,成为不卑不亢的本土宣言。[17]



陈绮婷认为,西西的《飞毡》追寻本土意识和身份,一是借助于人物花里巴巴的移民归属感,以及罗微描绘的肥土镇;二是描写“乌托邦”;三是书写不变的“莲心茶铺”,在借来的地方和时间,协助香港人“重建消逝的生活”。[18]关丽珊在《彻底美化了的时空》中则说,连贯《飞毡》的并非本土历史,而是浓情蜜意;在一个美和善的世界,人与人之间充满了善意和关怀。[19]


(四)图文关系研究

 

有不少学者领悟到,阅读西西的最好方法是艺术与文学对读,他们由此而写出了出色的论文。研究西西创作与绘画关系的主要有何福仁和艾晓明。何福仁最早研究西西的小说创作与绘画的关系,他借中国长卷《清明上河图》的美学风格,透析《我城》的结构特点[20]。他指出,《我城》的连载体例一如手卷的边走边看,读者边欣赏边创造,把趣味寄寓于阅读的过程,形成了开放的情感结构。小说像手卷一样采取移动式叙述,以人物为经,空间为纬。小说中我与众我的关系,接近于佛教造型艺术的“同语重复”,肯定平凡的众我。《我城》的空间既是自然地理的空间,也是心灵的空间。


艾晓明最早研究西西的散文与绘画的关系,认为西西首次发展出一种艺术小品文,即图画与文字互读,为散文的发展增添了新形式。她的《西西说画》指出“西西善于发现图画的可说性,注重谈画的方式,总结了绘画的根本是思想。专栏富于知识性和趣味性,以平常的谈话风创作”。她的《看图说故事》分析到,“《剪贴册》和《画/话本》采取一文一图的方式,向综合艺术世界潮流发展。西西图片对文字的激发采用了三种方式:一是知识性的说明和议论;二是启动联想,创造戏剧性场景,虚构角色化内心独白或对话来生发故事;三是画面与文字呈现出隐喻性联系,具有奇思异想的效果。”[21]



郑树森最早探讨西西的中篇小说与电影的文本互涉[22],他认为,1966年的《东城故事》与《罗生门》有同有异;1969年的《像是笨蛋》是现代寓言,人物高度简化,语言压抑省略,形成对传统成规的“谐戏”;与电影《蝴蝶春梦》在爱情、追寻、互赖、金钱等关系的缠绕上互为指涉,是行家之间的会心玩笑;1973年的《草图》讲究铺陈,呼应了安东尼奥尼的存在主义疏离感;西西小说的实验,与安东尼奥尼瓦解主流电影叙述模式、开拓电影可塑性的精神如出一辙。郑树森的评论高屋建瓴,切中肯綮,可惜点到即止。西西具体如何借鉴电影艺术,形成了哪些特点,这些问题还有待深入挖掘。


研究西西创作与音乐关系的有林以亮[23]。他认为,《哨鹿》是音乐小说,秋狝、行营、塞宴、木兰四个乐章犹如交响曲。乾隆明朗响亮,庄严华丽;阿木泰柔和而单纯,不协和音屡次出现,次序颠倒,像现代音乐。两个旋律相辅相成,最后归结到“猎鹿”的主题。现实和幻想交织:乾隆一线采自历史;阿木泰一线是虚构的,跳出时空限制,倒叙插叙频仍。关秀琼在《〈哨鹿〉试析》[24]一文中认为,《哨鹿》全书的结构就是一场狩猎的过程,明线是皇上狩猎,暗线是君民互相猎捕,用平行蒙太奇的双线并进手法,探讨君、臣、民隔阂与猎捕的主题。



黄继持在《西西连载小说:忆读再读》[25]一文中讨论了连载体例对西西创作的影响,认为世界现代小说的共相是情节淡化,结构开放,角度选配,时空转化;西西力呈殊相,《我城》诸我并立,众音相融为“和音”,其奥妙在于手卷、连载、开放式结构三者契合,即时间化和空间化的对立统一,取得了最优效果。

 

(五)女性视角研究

 

有些研究者从性别视角分析西西。陈丽芬评论《哀悼乳房》,首先批驳了王德威认为女性写作风格阴沉抑郁、鬼话连篇、彰显幽闭症的观点;然后指出《哀悼乳房》是女性原始大叙事之外的平凡文本,它破除了对疾病的迷思,具有后设自觉的特点,能传递资讯来安慰医治自己和他人。小说的颠覆性不在于对父权的控诉,而在于其破除二元对立困局的能力。西西拆解既定的男女素质,形成了独特的女性文体。她作品中的颠覆性甚至连最前卫的女性主义者都不及。有人批评西西故作天真,但陈丽芬反驳说,“天真”恰恰可以作为西西的美学客观性,因为她质疑了文学界“阅读成规”和“价值假定”。[26]


徐霞在《西西〈哀悼乳房〉研究》中指出,其知识论述体系是从蓝色抒情到灰色存在主义,从亮丽童言到斑斓知性;其女性论述体系,是从朦胧少女情怀到寻路青年女性,再到成熟中年女性。《哀悼乳房》从生理性别过渡到文化性别,从受禁锢压抑的边缘来挑战中心,从乳房书写回归女性本质,即人类的生命和文明之源;语言和文类层次具有颠覆性,她在书写女性身体时,不是站在对抗男性中心霸权的思想基础上,而是站在关怀全人类的角度上。[27]



钟玲比较了西西、吴煕斌、钟晓阳三位女作家的创作,共通点是有辽阔的视野,开拓了一些新领域,如异域情调、规模宏大的历史题材、向内心世界掘进、和超现实主义的梦魇等。她们的不同之处是,吴煕斌偏爱美丽狂野的大自然;钟晓阳则再创了张爱玲世界;而西西采用两个世界并立的对比手法,用两种观点看事物(如《奥林匹斯》、《哨鹿》),体现出了多元化的女性声音。[28]


荒林与王光明就《哀悼乳房》[29]展开了一场对话。荒林认为,西西很少直接涉及女性主义课题,甚至不让人注意她的性别,但她的作品具有针对性别的颠覆性;认为《哀悼乳房》是躯体写作的范本,“被书写”过的身体只有通过“改写”才能够重新认识自我,这属于真正的女性文化想象。有意思的是,两人的对话反映了男女话语的差异。王光明强调形而上的崇高伟大话语,要求文学表达对天地万物的悲悯,并揭示人性。荒林则认为女性对文学的评价应该更关注具体的个人和日常生活,如边缘人群的心理、身体疾病与心理疾病。荒林指出西西的写作破解了女性写作二元对立的迷思,但她没有指出西西颠覆性的具体所指。


西西独特,但评论西西容易陷入困境。她在《骨架》中指出,若自己碰上“当代文化评论之骨架版”不会意外:“吊诡 歧义 误读 零度 复调 女性 权力 接受 边缘 身份 二元对立 格式塔 不在场……”,文字如响尾蛇,直鞭乱贴万用理论标签的评论家。余华说,“依赖既定的术语和行话无法走近西西,西西的朴素是最为彻底的简便,但现实的复杂性没有因此受损[30]”。


已有的西西研究如前所述,进行了有成效的探讨,但也存在一些问题。第一,西西的资料研究状况不理想。西西早期有大量的电影、绘画和文学等笔记,这些是西西创作的重要源头和根基,可惜出版界没有将之结集出版,批评界也没有系统研究。目前西西评论专辑有《新晚报》、《学文》、《文艺杂志》[31]、《八方》等,陈进权编《西西创作编目》[32];甘玉贞和关秀琼据此增订了《西西作品编年表1953-1990》、《西西作品评论目录1979-1990》[33];徐霞收集的西西研究资料推至2002年4月。大陆较早评论西西的是1988年李子云[34],并在1989年1月的《收获》上编辑转载西西的文章。同年,张波认为西西作品使大陆作家感觉落伍于时代[35]。尽管有颜敏[36]、柳苏[37]、白先勇、刘以鬯、亦舒等曾经介绍西西的生平和创作,但西西传记至今未见面世。海外最新研究西西的资料也还有待收集。第二,整体观念有待加强,正如西西所说的:“研究作品要通盘看,像楚浮、小津安二郎、马尔克斯、略萨的作品都有前因后果,既要看他一生的作品,也要看他周围人的作品,放到时空里看他是否创新,亦或拾人牙慧”,因此,我们还有待于更全面深入地分析她的创作实践,挖掘她文体风格的特色。第三,论者多运用西方文学理论评述西西,较少从中国传统文化和汉语书写角度,深入挖掘西西的文体特色。

 

(六)、跨艺术视角研究西西的

文体创新


凌逾的博士论文着重研究西西小说的文体革新。童庆炳认为,作家文体形成的外部原因是“因情立体,即体成势”,内部原因是“旧体难出新意,遁而作他体”;客观因素是时代、民族、阶级、文化传统,即与时因革,主观因素是先天因素(如资禀、气质、感受性)、人格素质(如世界观、性格、生活经验)和审美素质(如审美体验、审美趣味、审美理想)[38]。对西西的创作而言,追求小说文体的创意生死攸关,只有不懈地发展新的文体形式,变换讲故事的方式,才能保证文学不死,她指出,“《一千零一夜》是我深喜的旧典范,讲故事的人由漫漫长夜一路讲到天亮,不断思索也不停搜索,留神听客的反应,随时变换叙述的策略,照福柯所说,这其实是抗拒死亡的方式”。[39]西西的每一部作品都谋求突破,增强叙事艺术自我更新的能力,铸炼个人风格。布封认为,作品的知识之多、事实之奇、乃至发现的新颖,都不能成为不朽的确实保证,因为这些身外物很容易转入别人手里;但文体却是人本身,它与作家的思想情感、气质个性密切相关[40]。西西的文体实验得风气之先,在台港澳地区是成熟的代表,也超前于大陆,她拓展了中文的语言叙述表达能力。


凌逾的博士论文在已有研究基础上,从已有研究不太重视的史料挖掘入手,研究评论界较少分析的西西影评、画论、乐论和文学阅读笔记等,分析西西创作的渊源,从中发现其在结构形态、语言表达和美学风格等方面的文体革新特色。在人们质疑文学能否继续生存的电子媒介时代,西西的应变之道是随时变换叙述策略,谋求文体开拓。该文探究西西如何将影视、绘画、音乐等艺术纳入小说创作的视野,形成了跨艺术文体;她如何突破传统的学科、文类、国界等文化界限,融入性别文化、视觉文化和中西文化视角,形成了跨文化文体;如何在文体创新中坚守文学性。



该文共分为五章。第一章研究西西的蒙太奇文体,即小说文体与现代电影的融合。西西把握了电影语言的蒙太奇特征,在结构上借鉴法国新浪潮和义大利新写实主义现代电影的手法,创造了蒙太奇文体,该章重点分析了西西该文体的渊源及其开山之作《东城故事》,以及括弧蒙太奇文体。第二章具体分析西西蒙太奇文体如何融合中西文体结构,主要研究《候鸟》的“兴”蒙太奇文体、《哨鹿》的“比”蒙太奇文体以及内心独白蒙太奇群像;比较了西西的空间叙述对略萨结构写实和卡尔维诺单元小说的继承与超越。第三章研究西西的图文互涉文体,即小说文体与现代美术的融合,一是分析《我城》的图画叙述与文字叙述的功能如何相得益彰;二是分析《我城》如何从中国古代绘画手卷中吸取时空互动法,形成移动视点叙述;从现代绘画、电影和戏剧中把握蒙太奇特质,进行小说空间叙述结构的革新;四是分析她如何受马格列特超现实主义画作的启发,表达难以言传的存在之谜。第四章研究西西富有音乐性的蝉联增殖文体,分析西西如何受音乐启发,同时运用蝉联修辞手法,转化为小说的增殖结构形态。具体而言,一是分析她的增殖文体及其渊源;二是比较她与卡尔维诺的增殖文体,研究西西小说如何进行古今中外文本互涉的知识性想象;三是探究她如何形成作者与读者互动创作的增殖体;四是分析她如何形成反线性的网结增殖文体。第五章研究西西新文体的女性主义风格,一是分析女性主义叙事学与文体学在中国本土的发展,二是运用此理论分析西西《哀悼乳房》的性别叙述与文体实验,三是分析西西的自我赋权语言,四是分析弃妇经脉与西西的反弃妇诗学话语,五是分析反叛性别偏见与建构女性文体风格的美学标准。


凌逾的博士论文意在阐明,第一,西西开拓了三种新文体形态,即蒙太奇文体、图文互涉文体、蝉联增殖文体,吸纳了现代艺术的新元素,在叙述结构上产生了新的形式,形成了新的文体风格。第二,西西的文体革新与中国文化哲学思维紧密相关。她发扬了汉语的思维特点,汉语具有意念优势,不同于印欧语言的形态优势,而是以词为主而非以语法为主,是意念词的直接连接。她因此形成了以名词化段落组合与意念组合为特点的话题型汉语式创作。她同时也继承了中国文化的“立象以尽意”传统,挖掘汉字和汉语的象形意味;她还受中国的禅宗文化观念影响,使得作品具有超逻辑、超现实的特点。第三,西西的文体革新与性别意识密切相关。西西自称继承了福楼拜平行技巧创作的源头,借鉴了略萨多声道并置的时空浓缩叙述,吸纳了卡尔维诺的单元组合小说架构。但是,作为女作家,西西的叙述特点和文体风格,确有不同于男性叙事模式之处。她不避讳女性书写,而是充分挖掘女性的内在优势,融会跨学科视野和女性主义等时代话题,开创写作新气象。李维史陀在《忧郁的热带》中认为,书写起源于暴力和权力斗争。西苏(Cixous)认为,女性书写能够建构自己的主体性,即树立女性自我认同,占据强势社会与文化论述之间的空隙;“书写”就像法语的Voler具有多重含义,既指争夺、智取(volant/stealing),也指飞翔(volant/flying)。西西从性别视角进行文体实验,追求独特的叙述和文体,她的跨文化视野具有超越性别差异的容他性,她解构男性中心的主流叙述话语,创造了自我赋权的语言,重读传统文本,解构弃妇经脉,建构反弃妇诗学话语,解放女性的身体,她的创作给女性叙事提供了新元素。但是按男性文化中心评价标准,大陆台港澳文学史对西西的评价普遍偏低。对这一现象的研究,有助于挑战男性中心主义的文学批评的性别偏见,施加于女作家作品的刻板印象。以西西创作个案作为研究物件,有利于分析女性美学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在女性文学批评和文体学理论的融合中寻找新的研究生长点,重新反思女性写作的美学问题及其可以突破的疆域。



凌逾的博士论文获得了评阅人的肯定,获得了答辩主席王富仁教授和其他答辩教授的好评,认为全文具有系统性和丰富性,论者分析西西小说的结构形态、语言表达和美学风格,将西西与中外现代作家、同时代的港台作家以及同类题材的男作家的作品进行比较;同时对西西作为女性作家所呈现的新艺术境界也有新的理解,并质疑了传统批评对女作家的刻板印象,拓展了对文体创新的认识。注重史料和文本细读,研究视角新,具有后现代主义特征。西西跨艺术视野中的小说文体变革是汉语文学发展的新思路。从跨艺术、跨文化和性别视角研究小说文体革新,这是新时代语境下的新趋向。

 

注释:

[1] 艾晓明,我喜欢西西,广州:南方周未,2001-7-26,http://www.ccnt.com.cn。

[2] 艾晓明,文本到彼岸,广州出版社,1998。

[3] 郑树森,读西西小说随想——代序,母鱼,台北:洪范书店,1990。

[4] 西西、何福仁,时间的话题——对话集,香港素叶出版社,1995年。

[5] 艾晓明,香港作家西西的童话小说,文学评论,1997年第3期。

[6] 郑瑞琴,西西童话写实小说研究,香港浸会大学硕士论文,2000年1月,未出版。研究西西的硕士论文还有黄慧芬的《西西小说论》,国立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1994年。

[7] 陈洁仪,阅读肥土镇——论西西的小说叙事,香港中文大学硕士论文,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8。

[8] 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15。

[9] 陈燕遐,反叛与对话:论西西的小说,香港科技大学硕士论文,华南研究出版社,2000年7月。

[10] 关秀琼,拉拉这抽屉——读西西的《我城》,文艺杂志季刊16期,1985年12月。

[11] 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八方文艺丛刊,第12辑,1990年11月。

[12] 国佳,重建阅读——西西小说实验的三个阶段,中山大学中文系硕士论文,2003年5月,未出版。

[13] 王德威,香港,一个城市的故事,选自《香港文学与文化研究》,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2。

[14] 何福仁,《我城》的一种读法,收入《我城·附录》,台北洪范书店,1999:237-259。

[15] 王德威,都市风情——评西西的《美丽大厦》,八方文艺丛刊,第12辑, 1990年11月。

[16] 赵稀方,小说香港,三联书店,2003。

[17] 陈燕遐,书写香港——王安忆、施叔青、西西的香港故事,现代中文文学学报,1999年1月。

[18] 陈绮婷,西西《飞毡》中本土意识和身份的建构与追寻,作家,2001年10月。

[19] 关丽珊,彻底美化了的时空,明报月刊,1996年8月。

[20] 何福仁,《我城》的一种读法,收入《我城·附录》,台北洪范书店,1999:237-259。

[21] 艾晓明,文本到彼岸,广州出版社,1998:169-192。

[22] 郑树森,读西西中篇小说随想——代序,像是笨蛋,台北:洪范书店,1991.

[23] 林以亮,像西西这样的一位小说家,明报月刊,1985年11月,第239期。

[24] 关秀琼,哨鹿试析,香港文学,第7期,1985年7月。

[25] 黄继持,西西连载小说:忆读再读,追迹香港文学,黄继持、卢玮銮、郑树森等编。牛津大学出版社,1998。

[26] 陈丽芬,天真本色:从西西《哀悼乳房》看一种女性文体,香港文学与文化研究,牛津大学出版社,2002。

[27] 徐霞,西西《哀悼乳房》研究,香港中文大学硕士论文,2002年8月,未出版。

[28] 钟玲,香港女作家笔下的时空和感性,香港文学与文化研究,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2。

[29] 荒林,女性的现实关怀和文化想象:关于西西小说的对话,台港文学选刊,1998年第9期,第64-65页。

[30] 余华:读西西的《手卷》,《八方文艺丛刊》第12辑,香港文学艺术协会,1990年。

[31] 西西专辑,文艺杂志,1985年12期,第16期。

[32] 陈进权编,西西创作编目,读者良友,第7期,香港:三联书店,1985年7月。

[33] 西西专辑,八方文艺丛刊,第12辑,香港文学艺术协会,1990:5-157。

[34] 李子云,在寂寞中实验:论西西的小说创作,上海文论,1989年第3期,第60-65页。

[35] 张波,西西先生,北京:文艺报,1988年11月19日,第46期。

[36] 颜敏,像这样一个女人——侧写西西,台港文学选刊,1991年第3期。

[37] 柳苏,像西西这样的香港女作家,读书,1988年第9期,第145-152页。

[38] 童庆炳,文体与文体的创造,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219。

[39] 西西,母鱼·后记,台北:洪范书店,1990。

[40] 童庆炳,文体与文体的创造,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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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邓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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