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读村上春树年纪的我与不再年轻的村上春树
“如果再往深处窥探,任何人身上都必有某种闪烁光点的东西。假如表面似乎阴晦,那么就用抹布拂去。”――村上春树《刺杀骑士团长》
PART 1.
假容器中藏遁着爱丽丝的仙境
“好像在听火星上美丽运河的故事”――书第五十八章章名。
第一次邂逅村上春树还是在高一,问班上同学借的一本《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一试成爱。从那时起便一发不可收拾,成了村上春树的忠实拥趸。
他的书总有一种独特气味,让人读得面红耳赤、血脉贲张,当然这不是主要的。除此之外,还特有一种“少年感”。他的文字总是极其温柔而浪漫的,如那句广为流传的“喜欢我到什么程度?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全都融化成黄油。”(《挪威的森林》)且精密得一如他书中常常提起的密纹唱片们,行文处处能感受到一种肆意抒发思想时隐约的克制。《刺杀骑士团长》(林少华译)这本新书也不例外,甚至不妨说在某种程度上“变本加厉”。
全书共近55万字,分上下两部:显形理念篇和流变隐喻篇(赖明珠译为意念显现篇和隐喻漂移篇),是村上阔别已久的以第一人称写就的超长篇作品,书名起得看似带着几分凶煞戾气,实则是讲述了一个人在“理念”与“隐喻”间徘徊并认识自己的故事。书中主人翁“我”在与妻“柚”爱情长跑六年后无疾而终,“我”在情感的创伤中完成驾车旅行后,寓居日本画大师雨田具彦深山里的住所,在阁楼上发现了《刺杀骑士团长》一画,因此打开了理念与隐喻世界的通道,在将其闭环的过程中修复了童年创伤以及与妻的感情的故事(自不量力地试图将几十万字的剧情简短概括,实在困难)。
书中故事发生的场景与“黑暗”、“洞”紧密相关,许多有些情节上,例如书中对患有严重幽闭恐惧症的“我”,在黑暗而逐渐狭窄管中碾轧前行的过程的描写,不能不说略显惊悚悬疑,读时深感胸中憋闷透不过气,似乎是一部充满阴暗色调的作品。事实上并非如此,勿宁说是在假容器中藏遁着爱丽丝的仙境,一个村上春树式的乌托邦。
构建一个与现实交织的平行空间是村上一贯的作风,《刺杀骑士团长》也建构了另一个次元――理念的世界,这是一个大胆的冒险,关于理念即“idea”这一概念早已被西方伟大的哲人解构过,村上此书无疑为理念一词赋予了自己的解读甚至是一定程度的重新定义。在那个世界里没有时间这一尺度,存在两大主角“理念”和“隐喻”,看似理念占领着更大的篇幅,实则“隐喻”才是全书的内核,或许《刺杀骑士团长》这本书本身就是村上春树的一个复杂隐喻。
这次,村上春树在这本书构筑了一个小乌托邦,其中暗藏童心,有些极有趣味的设定。
如三号人物“免色”出场时写道:“他身上最牵动我眼睛的,无论如何都是其头发。泛动微波细浪的丰厚的头发白得恐怕一根黑发也不剩。不是灰色不是花白,总之统统白得如刚刚存积的第一场雪,纯白!”以及“尖尖大大的耳朵前端从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白发间约略探出一点点,让我从中感到类似鲜活生命力的元素。”
读到这里的时候,诸位也可尝试想象一下这样一个“纯白的、耳朵尖尖大大的”生物,那可不就是一只大白兔嘛!再从角色在情节推动中的作用来看,《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白兔先生正是承担着引诱爱丽丝进入兔子洞的作用,而《刺杀骑士团长》中正是免色引领着“我”打开了那个发出夜半铃声的洞,放出了作为理念存在的“骑士团长”。真是“铁证如山”,再有,免色二字晃眼一看很像“兔兔”(这里纯属揣测),真是富有童趣。
再有,书中关于主角“我”设定。“我”的职业是画家(其实初期更像绘画工作者),以替人画肖像画为生,并无多少积蓄。可就是这么一个其实略显“穷酸”的小画家能够放浪形骸地放弃所有工作远途自驾游,后隐居山中独栋小别墅而衣食不忧,有已婚人妻作红颜知己(就是炮友),车坏了就能喜提新车,寓所内藏大量音乐唱片,每天喝点威士忌小酒,画点小画。虽然村上努力地让这样的场景在这么一个无业游民身上合理化,却还是难免与现实有脱节感,这样的生活状态在现实生活中,非有相当数量的财富积蓄、超然物外的心境和必备的好运气作为基础,那么就是天方夜谭。
愈加“成熟”的人,恐怕愈加难以在这样的设定中找到与现实生活接驳的端口,难免觉得村上之书空乏而无味,还有一类往往将寻找读书之乐趣的源,寄托在“有没有用”上,读到这样的内容时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哈,放屁。”自然也是味同嚼蜡。
不管其他如何,在情节的步步推进中随其牵引前行,置身入戏,文字诱发肾上腺素的调动,步步紧逼,如同真实经历一场冒险。单此一项就足以称之为收获。
趁着在象牙塔内还有几分与生活周转的想象空间,不妨跟随村上春树的文字,去欣赏欣赏这些魔幻而浪漫的现实世界。换个思路来想,这样看似与现实不合的设定真就是完全无法做到吗?莫不如说,认为这四面高墙坚固且绝不可攀的人,给自己加重了镣铐,彻底丧失了勇气吧。
正当年轻的我们,何须把自己完全逼进所谓现实的石膏池,变成造物者千篇一律的模具,再无奈也可试着留根中指在外,高高竖起权当一面小旗。
PART2.
当你跑步时,会再谈些什么
“作为恩宠的一种形态”――书第六十四章章名
《刺杀骑士团长》最引人注目的点还是关于南京大屠杀的那句:“有人说中国人死亡人数是四十万,有人说是十万。可是,四十万人与十万人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这次对政治历史的直接发声,标志着村上成为了一个更具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平添几分面向历史写作的厚重感。当然这随之而来的是日本右翼团体的迅猛攻讦,右翼一向好以南京大屠杀的死亡人数大作文章,村上之问是他们无法回答的。还有国内某些言论称村上此举是为了“讨好大陆市场“,当然是无稽之谈。
村上春树变得更加柔软了,当然文字还是依旧干脆利落,绝不至于冗杂。以前的村上春树文字中总有一种“我就这么写,你爱懂不懂”的任性,如他的《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一文中:“里面肯定充满和平时代的古老机器般的秘密”这样意味难明的用语。在《刺杀骑士团长》一书中一概没有,
甚至有些地方生怕读者看不懂,而施加更多了笔墨来解释得清楚明白,一些伏笔反复出现加以强调,这样做的副作用即是削弱了全书的悬疑感,啊我们酷酷的村上大叔开始关爱读者了!
最近时兴一句话“love&peace”(爱与和平),村上春树就是“love&peace”的贯彻者。在书中《刺杀骑士团长》是这样一幅画:“这幅画中流淌着血,而且流得那么多,那么现实……
年轻男子把剑深深刺入年长男子的胸口……血从他的胸口喷涌而出。剑的尖端大概刺中了大动脉,血染红他的白色装束。嘴痛得扭歪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万念俱灰地得瞪视虚空。他知道自己失败了,但真正的疼痛尚未到来。”这是一副有着浓浓血腥味的画,可画中寄托的理念“骑士团长”却是一个善良老人,引领“我”以杀死骑士团长的代价拯救了小女孩柳川真理惠,血腥暴力的画面中并无“恨”的存在,意味深长。
村上春树还出现了轻微而固执的逆时代倾向,书中的“我”和雨田具彦都没有手机,没有电视,仅有唱片和LP,连CD 都作“我不喜欢CD那样的东西,光闪闪太新潮了,挂在屋檐驱赶乌鸦或许正合适。”(书中的“我”仅36岁)这样的评价。更过分的是:“也许出于愚蠢的偏见,对于人们用手机拍照这一行为,就更让我看不顺眼。”这里夹带的私货可见,村上竟连手机拍照都看不惯,真是有点“倔老头”了。
“历史之中,就那样搁置在黑暗中为好的事件多的要命。”他仿佛静静地活在小田园的那个木屋中,世界的运转和他无关,就在原地不动又有何妨。
说村上春树不再年轻了,在书中还有一个重要的表现,书中有一位连“歌剧与平底锅的区别也分不出来”的九十多岁的老人雨田具彦,也是《刺杀骑士团长》一书的作者:“他再次深感自己的身体已被衰老侵蚀,即将停止其功能,无论做什么都无由幸免。他的生命系统很快要迎来最后期限。目睹这样的形象实在于心不忍,或许应该不做多余的事,而让他在意识混沌之中没有痛苦地安然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里需要谈谈村上春树的父亲,其父是侵华日军,具体参与何处的战役无关紧要,在村上春树的书中极少出现他父亲的影子,母亲总是以一个普通家庭妇女的形象出现。而这次,很难说雨田具彦这一形象与其父亲毫无联系,雨田具彦年迈切患严重认知障碍,生活无法自理,晚景谓之凄凉也不为过。这里可以看到即便是村上春树也对衰老是有些害怕的,他也终于将笔尖触向了那个想必对他而言沉重无比的角色――父亲。
在雨田具彦与雨田政彦这对父子的相处中,对父亲的埋怨,观念上的冲突展现得淋漓尽致,却又能感到那份对父亲衰老的心疼和无力感,这份超脱于其他作品的沉重,未尝不可归结于70岁的村上春树对自身渐入老年的几分无奈吧。
村上春树过着极其自律而健康的生活,但肉体的衰老从不饶人,想必他也在生活中感受到了力不从心,但我们不用为之感到悲伤,因为他的心还柔软着,“远看,大部分事物都很美丽”。
不再年轻却依旧温柔的村上春树先生,当你跑步时,会再谈些什么?
PART3.
哪怕云层再黑再厚
背面也银光闪闪
“考验是切换人生的好机会,越艰辛越对后来有帮助。”
时间这个东西是一种被智慧者定义的衡量维度,它具体在物质世界衡量着什么,或许对个人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赋予它的意义。村上春树的书从进入我的世界后,就变成了一个个单位,步步走向读村上春树的年纪,正当读村上春树时,时间意义得一定程度的丰富,于村上春树而言未尝不是这样,只是对他来说又有另一番景象。
正当读村上春树年纪的我,怀揣不再年轻的村上春树先生的启迪,来回抚摸那些有温度的事物,走向谁也无法精确预言的世界。
最后的最后,感谢村上春树先生为世界增添几笔颜色的同时,引另一位喜爱的作家杨绛先生的话结尾:“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一百岁感言》)。
END
作者简介
周杰,西南政法大学人工智能法学院2015级本科生,好读书,不求甚解。
本文责编 | 蒋浩天
本期编辑 | 孙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