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加“最大”航司破产:断航的新冠年,阿留申人发明了“拼飞飞”
谁是阿拉斯加最大的航空公司?
先别急着回答。
单看估值,阿拉斯加航空(Alaska Airlines)当仁不让,它近几年扩张凶猛,又即将加入寰宇一家,规模高居美国前五。但如果换个标准,只看州内的网络覆盖,头把交椅却另有所属,上面坐的正是本文主角——渡鸦航空(Ravn Alaska)。
这是只名副其实的“地头鸦”,旗下72架飞机,航线通达115个城镇,全部在阿拉斯加州内。大到安克雷奇和费尔班克斯,小到你没听说过、远夏没听说过、连99%当地人都没听说过的村子,Ravn统统使命必达,如同毛细血管一般,把交通网络延伸到本州的每个角落。
……堂堂“最大”航司,竟然破产了?!
2020年4月5日清明节,七十多年历史的Ravn,正式向联邦申请破产保护,成为了美国唯一“死”于新冠的航司。
坐拥本州最大网络,为何会走上破产之路?
断航大半年,不通公路的村镇如何生存?
经历收购重组的新公司,能不能渡鸦涅槃?
复航在即,到底是谁再三阻挠?
过去的一年里,我们一直关注着它的命运,更关注着被它牵动的阿留申群岛。Ravn破产周年之际,远夏假装路边社专题记者,讲讲这些发生在阿拉斯加的故事。
© flyravn.com
2016年坐过的阿留申航线。
沿路的一些村镇:Kodiak。
Sand Point。
Cold Bay。
孤悬海上的雪山。
不夸张地说,十上阿拉斯加后,凡是开车能到的地方,我们都去过了。
此处“开车能到”的限定可不能省略。作为美国面积第一大州,阿拉斯加的路网小得可怜,总里程排全国倒数第五,靠夏威夷之流才免于垫底。哪怕都1202年了,这里仍然有着几百个不通公路的小镇,藏在荒野或峡湾深处,与世隔绝。
于是在阿拉斯加,飞机甚至比汽车还重要。据统计,本州平均每58人就有一个持证飞行员,他们驾驶着不到30座的“Bush Plane”,给小镇居民们送去账单、面包牛奶、男朋友女朋友……从太平洋到北冰洋,没有小飞机到不了的地方,也没有小飞机没到过的地方。
举个物流的例子吧。在小镇商店里买到的一瓶可乐,得经历海陆空四次接力:从工厂出来,先由卡车运去西雅图,然后装上货轮来到安克雷奇,接着转乘波音737飞抵最近的一个能起降波音737的机场,再交给Ravn一类的小航司送达当地,完成最后一棒。
放在大城市的语境,Ravn的功能相当于“最后一公里”,距离虽然不长,却完全无法替代。
Ravn破产停飞,对这些角落的影响之大,不亚于疫情本身。
Bush Plane落在荒野中。
冰川降落也不在话下。
鸟瞰峡湾。
与冰原。
受灾最严重的,非Unalaska莫属。
“不通公路”远不足以表述它的偏僻。这里地处阿留申群岛,距离最近的公路网700英里,高度依赖飞机——除非效仿2016年的我们,坐渡轮晃悠78小时。然而小城偏偏很繁忙,是美国最大的渔港,以帝王蟹捕捞闻名世界。数据显示,Unalaska年产值高达两亿美元,雇佣着上万名外地劳工,机场每天要吞吐近200人。
如此可观的流量,该有大飞机承运吧?对不起,这个真没有。受地形限制,DUT机场跑道仅4500英尺长,天气稍差,波音737就没法降落。多年以来,往返安克雷奇的航线一直由45座的Saab 2000执飞,每天两班,几乎永远满员。
虽然病毒把人关在了家里,但鱼还是要吃的。哪怕在疫情最严重的三四月,Unalaska的渔业也始终未曾停产,对空运的需求丝毫不减。因此,当唯一航司破产的消息传来,海鲜公司集体懵圈:工人进不来,工厂难道要关门大吉?
两面是海的机场跑道。© faa.gov
渔村特色:东正教堂。
和起飞的白头鹰。
港口边堆满捕蟹笼。
困境下,人们自发开始“拼飞飞”:在Facebook建群,发帖写清自己哪天上岛哪天下岛,日期接近的组团包机,费用平摊。
可想而知,这是个极其低效的办法。每个人行程不同,有的想晚飞有的想早到,计划又难免变来变去,光协调就得费无数口舌。而且包机公司都很小,每家一两个飞行员,即使凑够了乘客,飞机也没法随叫随到。
最难的是临时拼单,有生急病要去安克雷奇看医生的老人,有亲朋去世要赶回美国本土奔丧的海鲜罐装工,有临阵补缺要上岛出海的捕鱼船水手……每一个帖子背后,都是一张焦虑的面孔。
麻烦之外,最要命的是价格。ANC-DUT航线本就不便宜,Ravn活着时单程也得400多美元,破产后的包机价更上一层楼,平均每人$675(还是在往返拼满的完美状况下)。毕竟包机只有9个座,到顶也才18人平摊,比45座的大飞机贵理所应当。
财大气粗的Alaska Airlines倒想帮忙,但他们的机型飞不了Unalaska,只好设计出一个接力方案:从安克雷奇出发,先坐波音737来到附近的二战军用机场Cold Bay,再换乘空中电驴塞斯纳解决最后100英里——公交车转出租车。拼单的麻烦省了,可价格加起来更贵,且要多中转一次,最终也没几个人坐。
从四月到十一月,失去Ravn的阿留申交通,全靠“拼飞飞”才艰难维系了大半年。
© adn.com
“给家中出急事的水手求张票。”
“24号早晨两个空座,有意电联。”
那么,Ravn怎么就破产了呢?
航空业受疫情冲击最大。早在三月,各大航司就恳(wei)求(xie)联邦政府:没人坐飞机了,要是不发救济金我们就倒闭,让员工都下岗。怕失业率暴增?你们自己看着办吧。白宫也不敢含糊,2020年3月27日通过的CARES Act中,专门拨给航司250亿美元,帮他们渡过难关。
总数不小,给Ravn的却是杯水车薪。为了确保“公平”,法案选择了一个叫做“Available Seat Miles”的指标,作为航司分蛋糕的依据——它指座位数和飞行里程的乘积,用全年总和来衡量营业规模。但如此计算对Ravn极其不利。因为飞机小航线短,它的ASM和大航司完全不成比例,按财政部给出的公式,竟然仅能拿到区区520万美元。
想想看,一个美国人发$1200,有一千多名员工的公司倒只发五百万,属实离谱。
祸不单行。联邦政府同时要求,领援助的公司不许砍航线,必须维持一定比例的网点。本土大公司当然积极遵守,留航线减频次,把原本一天一班的城市改成一周一班,顺手降低空载率。可到了阿拉斯加,Ravn执飞的很多村子本就是一周一班,想满足法案的要求,相当于要维持疫情前的运营规模,简直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所以法案细则刚一推出,CEO就给乘客们群发邮件,求大家发推@联邦政府,让他们给援助额在1亿美元以下的小公司,定一套不同的计算公式。但来自阿拉斯加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传不进华盛顿政客的耳朵,垂死挣扎的Ravn无人在意。
破产,成了它必然的宿命。
@财政部 @财政部长 @总统
Ravn群发邮件,手把手教大家应援。
当然,这并不是Ravn的终结。七月的联邦破产法庭上,随着部分飞机被拍卖还债,它余下的资产被一个加州的初创公司收购,作为新公司“New Ravn”恢复运营,开始了渡鸦的涅槃之路。
谁也没想到,这条路上竟然障碍重重,而且是人为的那种。
由于停飞半年,Ravn原有的执照已被冻结,得向交通部(Department of Transportation)重新申请,确认财务、设备、人员符合要求,才能再次激活。新公司急着复飞,八月份收购一完成,立即启动相关程序,并且要求加急处理,希望早日恢复阿拉斯加小镇们的空运。手续按说不复杂,不出意外至多一个月就能搞定。
猜猜看,公交车走不了谁最高兴?
当然是开出租的。
复飞申请刚一提交,两家靠Ravn破产挣钱的公司就粉墨登场,百般阻挠。率先登台的Alaska Central Express,主营阿拉斯加沿海货运,顺便做一部分“拼飞飞”业务。他们砸钱雇了高级律所,三番五次给DOT上书,说收购后的公司不能继承旧执照,所以New Ravn没资格“复飞”,而应该作为新公司申请新执照——通常要8-12个月。无独有偶,主营客运的Alaska Seaplanes也不甘落后,甚至嫌拖延不过瘾,直接指控New Ravn新老板的资金链有漏洞,要求彻底剥夺营业资格。
以上还算言之有物,其它指控则简直杠精上身:
“Ravn在众筹网站有账号,一定是现金流吃紧”——可人家一分钱都没筹啊!
“Ravn虽然申请到了更多联邦救济金,但钱没到账就不算”——最终一分没少都发了。
“就算联邦政府给救济,Ravn也不符合要求,钱会被收回去的”——您用得着担心老大哥上当嘛?
总之,一条条反对意见像连环嘟噜屁一样,堵回去一个又冒出一个,把“拖”字诀贯彻到底。就连原则性批准的最后14天公示期,人家都要在第3天发个声明,说“我们的法律团队正在整理资料,请组织暂缓审理”,再等到第13天提交正式文件。所谓讼棍,不过如此。
而且,这两家公司刚好动机充分,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并不为过。古今中外,政府采购的名额到哪都是肥缺,Ravn手握几条联邦补贴的冷门航线,Alaska Central Express也许是盯上了它们,才坚持破产后执照应该作废,想要趁虚而入。Alaska Seaplanes则另有打算,它也曾在Ravn破产后试图收购,竞价输给了现在的新老板,于是转而暗中作梗,大概想等着再次抄底?
丑陋的商业斗争下,受伤的终究是普通人。New Ravn复飞的消息,一次次在拼单群里被分享,又一次次被辟谣,从八月直拖到十一月。最后连Unalaska市长都忍无可忍,代表当地居民和企业,给联邦政府写信恳求:
“青天大老爷,快点批准吧,俺们村半年没有公共交通啦!”
给联邦政府的公开信。
海鲜可以坐集装箱。
居民只能坐飞机。
水手和工人亦然。
幸好,正义虽迟(了很多)但到。
2020年11月18日,正式裁决终于发布,批准了New Ravn的复飞请求。尘埃落定,打开编号为DOT-OST-2020-0134的联邦卷宗,21份洋洋洒洒的法律文书赫然在列——对于一张航司执照的审批,这个数字高得惊人,其中一多半都是和竞争对手的唇枪舌剑。
新执照的效力立竿见影。不到两周,复飞的37座航班便开始运营,单程每人$499,当地居民再减100,比组团包机便宜了40%。“拼飞飞”群也安静下来,偶尔有不看新闻的人发帖,马上就被提醒出门左转找New Ravn买票。仍然活跃的,只剩几个包机小公司的客服,时不时提醒着大家:拼好团联系我们哦。
据CEO透露,他们正在和Alaska Airlines商谈,目前已经实现了联程行李直挂,未来会尽快恢复代码共享和里程兑换。破产前,这是AS积分最划算的用法,远夏当年从阿留申飞回安克雷奇,现金价四百多的机票只要7500里程,折合下来才150刀。
随着疫情好转,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们又可以坐着便宜的飞机,去Unalaska吃35一位的帝王蟹自助了吧?拭目以待!
© kucb.org
渔港的天终于亮了。
一定要坐一次ANC-DUT。
坐船也是可以的啦。
【免责声明】本文当然不是广告——Ravn作为一个垄断航司,也不需要什么广告。远夏与文中提及的各家公司无任何利益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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