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巡游｜石屏：愿对古城的赤诚守护，让菁莪再造
云南的最后一站来到南部红河州的石屏县。这里知名度虽不如昆明、大理、泸沽湖，却是滇南地区传统汉文化的活化石，从明代屯兵开始，儒家文化就在此落地生根。明清两代这里共出过77个进士、15个翰林、其中有云南唯一经济特科状元袁嘉谷、云南第一位翰林许贺来，此外还有民国时期著名的锡矿商人李恒升，民国时期云南财政厅厅长陈鹤亭等。古城约占整个县城面积的三分之一，历史文化遗迹丰富，是云南省唯一入选第一批中国历史文化街区，戏台、州衙、文庙、书院、故居等历史建筑在约0.56km²的范围内维持原有布局。更难能可贵的是，这里尚未被当成旅游资源整体开发，依然承载本地人的日常，传统生活方式得以延续、演变。
上图：郑营村以其丰厚的文化底蕴，被誉为“云南第一村”。
下图：郑氏宗祠位于石屏县宝秀镇郑营村，始建于清光绪八年（1882年），占地1452m²，由祠门、中殿、正殿、偏殿组成四合院。梁柱门窗雕镂精致，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石屏距离建水大约30分钟车程，途径辽阔的异龙湖才知道今年8月是这里禁渔十年后首次开渔，不管是不是以此为生的人都来凑个热闹。进入石屏仿佛置身往日时光。夹在两栋水泥小楼中间，毫不起眼的王涛小吃已经经营了四十年，酸汤米线按照汤底收费，米线自取，数量随意。古城里面做豆腐的，做甜白酒的都是家里世世代代传下来的手艺，守着自己的铺面过生活。文庙里有老人在打牌、喝茶、晒太阳，一如往昔。
石屏文庙位于石屏县城北正街三号，坐北朝南，占地面积4257m²，现存有棂星门、泮池、大成殿、先师殿、尊经阁等建筑，最初建于元代至正年间（1341—1368）。棂星门为木石结构牌坊，牌坊为单檐歇山顶，呈品字型，侧门为单檐悬山顶，顶上铺青瓦。
见到云南石屏文物管理所负责人朱晓燕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同时也是石屏博物馆的馆长，带领大家在古城的书院、文庙、图书馆和一座座名人故居里面来来回回地转，熟门熟路。众人一路走，她一路招呼，守门的大爷，做旗袍的大姐，商铺的老板，利用暑假教小朋友写字的高中生……这大概与她对历史建筑保护理念和长期以来的实践方法有关——空间保护和人文保护并重，并且关注本地年轻人传统文化保护意识的培养。所以朱馆长会在每周六给当地的小学生上课，也会鼓励当地高中生参与志愿者活动，并且为大学生提供5个实习岗位，丰富他们的履历。大观咖啡的老板熙熙就是在高中做志愿的时候认识了朱馆长，在选择回乡创业的时候获得场地支持。
朱晓燕是石屏本地人，对古城并不陌生，从2012年3月8日开始从事相关工作。此前在县图书馆担任办公室主任和副馆长的她受当时的文旅局局长力邀来到文管所。朱晓燕坦言当时很犹豫，但没想到这一做就是十年。
“文管所是文物局下面的技术部门。我们主要负责两部分文物，清点库房内的可移动文物比如书画、瓷器等等，以及地上不可移动的历史建筑。”2012年10月至2016年12月，国家开展第一次全国可移动文物普查，朱晓燕找来两个助手用三年整理出石屏县文物的基本情况。当时的库房位于袁嘉谷故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她还记得第一次走进去时，里面是虫子的天堂。“去一次回来都吃不下饭。”但是功夫不负有心，她们找到一卷康熙皇帝给云南第一位翰林，石屏人许贺来的亲笔题字，经鉴定是国家一级文物，对于一个县级博物馆而言分量十足。由于历史丰厚，库房的清点工作至今仍在继续。
企鹤楼位于石屏一中内，为石屏人民感戴学校名士陈鹤亭先生对当地教育作出的巨大贡献而兴建。楼为四重檐歇山顶建筑,屋顶为八角亭。2006年5月25日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前方喷珠池石桥左右各立一块石碑，那是石屏清代书法名宿涂晫的墨宝。
企鹤楼建筑群原为民国时期石屏中学的所在地，它由准堤阁、三佛殿、石拱桥、喷珠池、企鹤楼、二门、大门、厢房、碑亭组成，占地面积29805平方米，建筑面积13982平方米。图为碑亭一角。
相比之下，历史建筑的保护与再利用显然更为复杂繁重，最初的工作无先例可循，更像是摸着石头过河。始建于唐代的秀山寺是文管所负责的单位，门票收入可以用于保护其他古建筑。“我带着小朋友在那里实践了四年。后来发现把老百姓的信仰卖成钱，用来做文物保护是不对的。从中国传统来说，那笔钱应该属于守护寺庙的僧人。我们把僧人撵走，自己又不会做法事，导致宗教逐渐萎缩。秀山寺在滇南地区很有名，外地游客还有本地人一定会去朝拜。但是这个寺庙拜着拜着变味了，变成敛财工具。一年收入也就十几万块钱，对于我们这么大体量文保单位的县来说杯水车薪，但是对那个寺庙的守护来说足够了。”后来朱晓燕与寺庙里的僧人共同成立管委会，将宗教场所还给它真正属于的人群。
除了散落在各处的宗教建筑，古城作为石屏历史建筑的集中地自然成为工作的中心。据统计，全县现有不可移动文物保护单位436项，光是古城里就有192栋老房子。州衙最早建于元代，经过历朝历代的修修补补留存至今，即将成为当地的典籍馆。州级文保单位朱家花园在去年7月份修缮完成，在本地财政和当地教育机构的联合支持下成为县图书馆分馆。李恒升故居，袁嘉谷故居等大大小小各级文保单位也成为诸如画展、旗袍展览等文化事件的发生地。此外，具有历史价值的民居也是文管所关注的重点，2017年石屏县成为全国“拯救老屋行动”整县推进项目实施县之一，获得了2000万元修缮资金，对于私人产权且文保级别不高的老旧民居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该项目不仅修缮了石屏99栋老屋，还培养了一批工匠，至今仍能为历史建筑的维护提供技术支持。
从上到下依次为：石屏古城地图/朱家花园/袁嘉谷故居
《孟子万章下》:“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石屏文庙逐渐成为市民打发时间的公共场所，图为聚在一起打牌的老年人。
走出古城并不意味着历史遗迹的消失。石屏火车站始建于1936年，见证中国第一条民营铁路，也是唯一一条寸轨铁路——个碧石(个旧、碧色寨、石屏)铁路的兴衰。当时主持修筑个碧石铁路的陈鹤亭是民国时期云南省财政厅的厅长，石屏县郑营村人。始建于1923年的石屏县第一中学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朱晓燕原来就在这里读书。企鹤楼一层当时是最受学生欢迎的小卖部，如今成为她要保护和利用的文保单位。故地重游时，她聊起自己的高中生活，聊起小卖部的零食，聊起同样爱好文学的女同学，一切仿佛就在昨天。生于斯，长于斯，所以奉献于斯。
云南省石屏县第一中学创建于1923年，由著名乡贤陈鹤亭先生倡导，乡绅富户出资创建。大门为砖石结构，门框用整齐的青石拱券，铁焊门，为对称卷草纹图案。门额石块上刻“县立中学校”，其上嵌横石匾一块，刻“嘉惠士林”四字，为滇督唐继尧题，昆明陈荣昌书。
石屏县的新旧之间似乎是一种极为合理却又已经不常见到的关系。随着当地人口的增加，县城范围以古城为起点逐渐外溢。这是一种基于原有格局根据发展需要自然而然的生长，而不是将古城作为旅游资源放置一边，独立发展新的区域。新城和老城密不可分。
今年7月，石屏县博物馆作为云南省唯一上榜的先进集体获得“全国文物系统先进集体”称号，在一众省市级单位中，这座县级博物馆显得极为突出。谁能想到就在十年前朱晓燕刚接手文管所的工作，作为博物馆前身的玉屏书院内还杂乱无章，一株巨大的三角梅冲破房顶，遮天蔽日。为了修复历史建筑，经过漫长的史料搜集和沟通，终于在2015年终于获得修缮书院的经费。玉屏书院不是一座单纯的历史建筑，从1851年建成到2006年间，这里一直是当地的书院、小学、中学……教育功能不曾断绝。所以“修缮书院的时候，整个县都轰动了”。不仅是留在当地的居民，连已经出去的石屏人也对此颇为关注，甚至不时有人走进工地说起自己曾经在哪间屋子读书。
龙门牌坊是书院二门，龙门的四个石柱础分裂明间四个角，正面和背面凹刻“暗八仙”作装饰。四个柱础上承托着四条昂首鼓目的石雕龙柱。藻井花板共24块，每块80c㎡，上面书写着100个篆体寿字。
在修缮过程中，朱晓燕想起多年前自己和舅舅打的赌。当时她还在图书馆工作，去往楚雄探望这位和自己颇能聊得来的长辈，感慨拥有如此深厚文化底蕴的石屏居然没有博物馆，禁不住她的一再念叨，舅舅说了一句“那你自己建一座啊。”这个念头从此挥之不去。玉屏书院原本就是由从本地走出的进士朱丹木捐资修建，回馈乡里，为什么不作为公共建筑继续服务于这里的居民？于是朱晓燕又牵头向省里申请另一笔经费，用于博物馆的创办和运营。在石屏，博物馆不再是装点当地公共文化生活的规定动作，或是现代化城市的标准配置，而是几代人回忆的安置之所。馆内也不是一件件精美但是与大家毫无关联的文物，而是小时候在这里读书识字，甚至是追逐嬉戏的时光。
玉屏书院为邑人朱丹木于清咸丰初年捐资创建，是前清时期石屏县规模最大的书院，亦是石屏文化教育的中心。
2017年博物馆开馆后，许多当地人回来怀念自己的青春。最高龄的来访者当时已经96岁，最后被家人背进博物馆，拍照留念。另外还有人特意回来向朱晓燕告罪，大约在1966年他出于无知和同学一起砸碎了龙门石雕的狮头，好在当时力气小没有继续破坏。如今他意识到自己当年的错误，一天之内三次进入书院，才最终鼓起勇气坦白。狮头前的两盆多肉则来在2018年到此参观的小学生的馈赠。
玉屏书院现为石屏县博物馆
在石屏古城，所有公共文化建筑都是对于传统建筑的活化利用。从前在外地取得成功的石屏人捐资在家乡修建的书院、文庙至今仍在滋养当地人的生活，数百年来未曾断绝。在过去二十年各地的增量过程中，地标建筑往往只是报纸上的新闻头条，大家能做的也无非是起个外号调侃几句，因为它需要平地起高楼，曾经实实在在的生活痕迹给只能给地基让路，居民除了不得不接受近在咫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庞然大物之外又能做些什么？也许2013年的朱馆长还没有所谓“存量更新”的意识，但是却率先开始这样的实践。历史建筑承载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空间记忆，是人和土地的纽带。而随着古城整体环境的改善及各类文化功能配置完成，之前离开的人开始回流，有人卖掉新城的商品房搬回老城生活，成为此地生生不息，世代相守的希望。
石屏县周边的历史建筑资源同样丰厚，大约10km以外的宝秀镇郑营村被誉为“云南第一村”。从县里一路开过去，沿途经过的豆腐生产园区提示着这一从上世纪60年代发展起来的产业，此外还有一片片稻田和不时出现的小水塘。通过朱晓燕的介绍才知道石屏原本有三个湖，既上端的赤瑞湖，中部的鉴湖，中下部的异龙湖，如今前两个湖已经成为占地面积400多亩的湿地。她正在鼓励当地人将其作为营地，既可以增加收入，也能适当分散古城的游客，减缓接待压力。
郑营村，距今已有六百多年历史，被誉为云南第一村。古村内有以姓氏和地理环境命名的三街九巷，街道是青石路面，民房多是坐南朝北的大四合院。全村有403座四合院，保存完整的四合院有28幢。
走进郑营，村口的夯土寨门划定村子的边界。随着不断深入，其三街九巷的格局初步显现。中街由青石板铺地，串联起郑营主要的历史建筑。陈氏宗祠、郑氏宗祠保留完好，前者完全归集体所有，后者仍4处房屋的产权属于村民，可惜的是目前宗祠修缮完毕后只能空置，尚未找到适合的业态。始建于1927年的陈氏故居布局规整，雕饰精美。故居和祠堂的管理委托给当地一位开小卖部的村民，每天按时开门关门，每月有800元的收入。
陈氏宗祠为清末进士陈鹤亭所建，占地3427m²。属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中国古典式回廊四合院建筑与民间吊脚楼建筑的完美结合。建筑沿中轴线依次为祠门、莲池、中殿和大殿。祠门为牌坊式砖石结构，其前石狮一对，雕琢精湛；莲池上有三孔石桥，雕十二生肖图，其内建筑雕琢亦精。
下图：陈氏故居为坐南向北的三进四合院，占地1282m²，始建于民国16年（1927年）。雕镂精致、建筑艺术高超。
村子里另外有一处故居修建得颇有特色，两侧厢房二层的尽端亭子像是两个塔楼一般把守房屋边界，正门后的照壁用碎石砌筑，正房木柱下面的宝瓶形石柱大约有1.2m高，上面刻有精致荷塘图案，拇指般大小的青蛙形态立体，从荷叶的背后探出头来。然而这样的老房子却没有被保护修缮，平日只有一位年逾六十，腿上有伤的大爷在这里养鸡、晒玉米、打扫庭院。细问之下得知这间老宅的建筑产权分属当地11户人家，想要全部收回难度很大，需要村长一家一户地做工作。但是面对想要土地和赔偿的村民，朱晓燕无能为力。历史建筑保护的基层工作难度自此可见一斑。
上图：朱馆长与平日在使用这栋老建筑的村民攀谈。
由于产权问题，这栋传统民居无法被整体保护修缮，许多房间都被用来当作储物室。房屋的石柱雕刻精美。门前照壁用碎石砌筑，如假山一般，颇具特色。
历史毕竟不是石屏的全部，在感叹文物保护部门丰硕的工作成果之余，当地面临的现实问题也很难被忽视。2013年，也就是朱晓燕刚刚接手工作的第二年，她的父亲和公公相继被检查出患有重病，无奈只能周末送公公去昆明接受治疗，然后到另一个城市的医院看望父亲。提起那段时光，朱馆长说：“连回忆都是累的。”假如石屏当地的医疗资源更加发达，两位老人无需外送就医，或许当时的她能够少受些奔波之苦。古城里的图书馆和一二线城市的自习室并无二致，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是在准备考研，就是在准备考公务员。石屏当地的支柱产业仅有豆腐的生产加工，当地读书的年轻人无法适配这样的工作岗位，家乡难返。教育、医疗、就业等问题就像是一张大网覆盖几乎全部土地，石屏显然无法置身其外。
现在县城里已经建起了现代住宅小区直插在古城道路的尽头，某楼盘围挡上赫然写着“石屏首家肯德基签约入驻”。世界连锁快餐品牌在中国似乎成为某种力量的先兆。不知经济发展的车轮究竟是会停在古城门外，还是碾压而过。
郑营村内短的巷道连接较长的街道，民居房屋以土木结构的四合院为主，图为村内常见的土坯墙。
卷宗西南建筑巡游在云南的旅程至此告一段落。然而这里还有许多值得书写的故事：从荷兰回国的黄印武在沙溪一待就是十多年，从修复单体建筑开始复原老城；本土建筑师除了罗旭，还有八旬、赵青，民谣歌手乔小刀在丽江创建了自己的荒野之国……或是为了自我表达，或是出于对一块土地的热爱和责任，云南的多元与复杂为他们的实践提供无限素材和可能，他们的创作乃至存在本身也让云南越发丰饶繁盛。
摄影：朱迪
撰文：李里
采访：李里、杨睿涵
编辑：全倬冉、杨睿涵
排版协助：张雨新
导演：黄松
摄影：斯硕
策划/制作：全倬冉、杨睿涵、李里
调色：莫少龙
音乐：Quiet Pull by Palm Blue
字体设计：zhuoran
平面设计：enk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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