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所】论包浆——黄厚石
“包浆又称宝浆,是说岁数老的古器物入手长年摩挲,表层慢慢流露凝厚的光熠,像贴身佩带的古玉器化出了一层岁月的薄膜,轻轻抹一抹,沉实润亮的旧气乍然浮现,好古之人讲究这番古意”。
今天的推送是303所投稿文章《论包浆》。
论包浆
作者介绍
日常生活的观察员,设计历史的思考者;写自己愿读的书,作自己想看的文章。
——黄厚石
苏州,狮子林。游客们在著名的假山内爬上爬下,找寻出路,比试运气。在那些攀爬的必经之路上,一些凸起的石头对游客们发出了友善的邀请,它们好像一位位对女士伸出手的绅士,被柔弱、试探性的手紧紧抓住了。一天天过去了,一位又一位游客从相同的地方以相同的姿势抚摸而过。快镜头下,他们连成相互交融的模糊身影,每个人都像是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如剪纸一般,剪出的是一个人,拉起来就是一串!他们什么都没有带走,但却留下了某种东西。这“东西”妙极了,只能意会、无法言传;这“东西”是他们带来的,但却又和他们无关。这是时间抓着他们的手,写下的奇迹——石头被磨光了,居然有了“包浆”。
如果我们把镜头迅速拉起,放在空中悬停的无人机上,那么这狮子林的假山仿佛就是巨大的手串。人如蝼蚁,白骏过隙,他们在帮助一位巨人打磨他的“手串”。巨人起身微笑:“嗯嗯,盘得不错!”
据说这些石头中有宋代“生辰纲”被滞留在苏州的贡品,但这巨人显然不是宋徽宗。时间太残酷了,太美,凡人却无福消受。但凡人自有其聪慧,凡人要“做自己”,做自己生命的巨人!这聪慧恐怕别无分店,这审美也实为独此一家,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痴迷——这就是中国物品中的“包浆”。狮子林的包浆实属偶然(在我看来,自然的侵蚀和风化算不上包浆),而中国人已经将偶然变为必然,把时间带来的物之“涅槃”牢牢地抓在手心里,抓得满手是汗。
台湾作家董桥在散文《包浆》中曾这样概括包浆的涵义:“包浆又称宝浆,是说岁数老的古器物入手长年摩挲,表层慢慢流露凝厚的光熠,像贴身佩带的古玉器化出了一层岁月的薄膜,轻轻抹一抹,沉实润亮的旧气乍然浮现,好古之人讲究这番古意”。董桥写“包浆”,更是写三十老几仍旧甜柔似水的女子,岁月的摩娑早已物是人非,让爱好文玩的江南才女沈茵如古旧器物一般,化出了一层岁月的薄膜,沉实润亮、韵味更浓。董桥所写的“气质”之美当然是存在的,确也需要时间的磨砺。但是如果你模仿叶芝的风格写道:“我爱你深沉的包浆胜过你满脸的胶原蛋白”,保证会被美人呸一脸口水。物是物,人是人,比喻还是点到为止的好。
就追求包浆而言,人显然是“熬”不过物品的,这大概是包浆之美的一个原因:对时间的敬畏。在孔尚任《桃花扇》的一开场,便有“古董先生谁似我,非玉非铜,满面包浆裹”的感叹,顿时老气横秋、悲意袭来。有包浆的人生,再有内涵,怕也只是“剩魄残魂”了。而物则不同,人创造了它,赋予它生命,而它却最终偷偷地变得永恒。今天,当我们面对机器人时,我们更深切地感受到这一切。一花一世界,这种感受,又何尝不存在于每一个人造物品中。在人亲力亲为的“手泽”之下,物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变化不同于人类从生至死之逐渐晦暗的过程,它如“返老还童”一般渐归婴孩,化为永恒。人类在卑微的个人生活(线性时间)中,终于找到了永恒的自然(循环时间)的存在。而这种美妙的存在,是人类“一手造成”的。
然而,好古之风人皆有之,但“包浆”的传奇似乎只上演在中国的舞台上。董桥笔下的沈茵在古时比比皆是,《儒林外史》第十一回曾描述了已经一贫如洗的杨执中是如何在饥饿中依旧痴迷地“守护”着包浆之美的,他一边摩弄着秘藏的手炉,一边向旁人夸耀:“因将炉取在手内,指与邹吉甫看,道:‘你看这上面包浆,好颜色!今日又恰好没有早饭米,所以方才在此摩弄这炉,消遣日子’”。快饿死的人,仍旧痴迷如此;个中滋味,也许只有同好之人,才能体会。作为外行,我试分析一二;难免偏差,但不至敝扫自珍。
包浆和文玩密不可分,所以才有作假一说。如果只是为了美,是不会有人费功夫“爬山头”,又是刷又是泡的。作假的“包浆”被称为“贼光”,自然生硬妖冶,不上台面。然而,真真假假,都是为了钱。这么说当然俗,毕竟买个手串都不敢说买,说“请”的。中国文人怕俗,所以不想说清楚,甚至不能说,说了就俗了。倪云林被张士珍打的时候不能喊痛,喊了就俗了,最后还是被折腾死了。将任何文化盘剥到最后,自然都是俗的,不俗不行。人类向来会对昂贵的东西产生崇拜,这是被现代消费心理学已经证明的事情。因为值钱,所以向往;因为向往,所以值钱。并非所有人都热爱包浆,对于异类而言,包浆一文不值;同样,也并非所有人都崇拜奢侈品,在厌恶者眼中,奢侈品也无法成为硬通货。但是,只要有固定的粉丝群和商业流通,包浆就饱含着经济价值。
懂行的人可以通过包浆来鉴定古董,从而促使人们在心理上将包浆的经济价值迁移到审美领域,并逐渐产生了一种相互认同的美感。然后,人们再为这种美感找到适合的词语来进行表达,比如“润泽”、“沉郁”、“没有火气”之类。从这些表达包浆美感的文字中,我们能发现中国人的审美标准与处事哲学是高度统一的。假设存在一个“有包浆”(在现实生活中无需假设)的人,他(她)不仅是八面玲珑的,而且是面目模糊的;他(她)凡事都说好,天天开嘴笑,但却让人捉摸不透;他(她)内敛、低调,没有锋芒;他(她)是被社会精心打磨过的人,这种打磨有时候是滴水穿石的,有时候是疾风暴雨的——反过来,社会对他(她)高度欣赏,因为这是它的作品,是被它“养”出来的。
在这种审美标准与处事哲学的相互关联中,包浆向我们展示了这个社会残酷的一面,那就是人人都是命运之手摆弄的核桃。有人的包浆沉厚;有人的包浆薄亮;有人被“盘”坏了,被把玩的过于油腻,甚至脏了;也有人倔强地拒绝这被馈赠的“皮壳”,幻想着生命的真实,这真实的光亮却被世人视为“贼光”。如果你想融入这社会,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坐标,必然要掩盖自己的真相,加入共同的游戏。而“包浆”恰恰是这个过程的必然结果。
鲍德里亚在《物体系》中,曾分析了现代生活中的人们为何热衷寻求古物,而发展相对滞后的地区乡民则倾心于现代产品。他认为古旧的物品作为一种已经完成的时间,能够将过去的时间与现在的时间勾连起来,使人在历史脉络中获得一种完整的存在感。“怀旧”是这种文化的产物,而文化常常是文人塑造出来的。包浆广泛存在于生活的各个角落,孩子们嬉戏玩闹的滑梯、大叔已经油腻的皮衣、农民们天天使用的工具,甚至是老奶奶睡了几十年的凉席;但是只有在古今“文人”手里,它们才有可能成为一种有价值的收藏品,才会进入到中国人的审美体系之中。这不仅是因为“文人”阶层是有闲阶级的代表,更是因为他们通过文化产品的制造,创造出系统性的消费文化。《儒林外史》中的杨执中完全可以因为自己在审美上的境界而忘记饥饿和贫困,甚至保持着对权贵的优越感,这是延续生命的动力。
文人阶层追求自我,最容易和社会制度之间产生不合。而被“把玩”出来,或者说被“养”出来的“包浆”恰恰是弥补个人存在感的一种方式。“包浆”是个人性的产物,是人与物在交流过程中将自我注入物的一种纪录方式,也是一种虚拟的生命传播方式。每个人都珍爱自己“盘”出来的手串,而对他人的手泽之物则心有芥蒂。如果我们知道了一些文玩是如何被创造出包浆的话,也许会想呕吐,这比在饭店偷看后厨还要残酷。因此,文人们其实是在与物的对话中排遣生存的焦虑,在包浆中寻找个人存在的印记,在物的沉迷中忘却时间的压力。
痴迷“包浆”,沉迷于物,并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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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厚石
编辑:杨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