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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故事 | 我的“肺人”我的团

秋水长天 知音真实故事 2023-12-29


这是知音真实故事的第 1106个故事
字数:11982  阅读 :30 分钟

主播:宋婷婷





大家好,这里是知音真实故事编辑部。


还记得丈夫出轨后,在离婚路上接到肺癌晚期通知的邹文娟吗?(戳这里,看她的故事:离婚路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更刺激的事情来了

她与病魔顽强战斗,还成立了“抗癌战友团”,带领团友包括婆婆一起抗癌。如今,他们又想逃出医院去旅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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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27号,常州市肿瘤医院。


我的又一轮化疗宣告结束,可以出院了。


脱去病号服,换上宝蓝色套裙,拿出化妆包,粉底、气垫、眉笔、眼影、腮红、口红轮番上阵,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终于明媚鲜妍起来。


只是,这光秃秃的脑壳有点违和,幸好,我早有准备——戴上入院前新买的紫色小礼帽,嗯,这气场,完美!


开着车,我悠悠驶出医院,第一站,先去菜市场,挑选最新鲜的食材,亲手烹制一顿美食,好好犒劳一下我的胃,虽然它饱经摧残,已吃不下多少。


吃饱喝足,我在“抗癌战友团”的微信群发了消息:“宝子们,完事了,本人已平安回家,出去玩的事,我着手给咱安排上哈!”


“太棒了!”“乌拉——”群里一片欢呼雀跃。


我叫邹文娟,45岁。四年前,我发现老公劈腿,提出离婚,在去民政局的路上,接到医院通知,我确诊了,肺癌晚期!


当时,医生说我的生命余额约有半年,可我不想死。为此,我前后经历了25次化疗,33次放疗,7次免疫治疗。


最严重的那次,是今年2月,主治医师把我婆婆叫到一旁,表情凝重地告诉她,人已经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婆婆一向对我视如己出,她哭着为我挑好寿衣,备好临终要用的香烛纸钱,甚至电话通知了一众好亲厚友,准备为我发丧。


在ICU里昏迷的我,混沌意识中,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我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再次清醒过来时,来不及睁眼,先听到耳边仪器“嘀嘀”作响,有医护人员在轻声讲话。这声音,让我明白,自己又逃过了一劫。


出院后,婆婆把我接回老宅,回家时,亲朋好友纷纷前来探视。


想必在好多人眼里,我俨然是一个奇迹。就连小区门口曾跟我吵过架的肉店老板吴胖子,都献上一脸诚意的笑。


有天出门遛弯,吴胖子热情招呼我:“进来坐坐。”


店铺门口的桌子上,摆了台平板电脑,上面正播放着幻灯片,是一幅幅风景照,蓝天白云,碧绿草坪,还有一幢幢风格各异的别墅。


吴胖子不无炫耀地告诉我,幻灯片播放的,是他们前一阵去的地方,美国的女婿家。


“人啊,就该多去看看外头的精彩,要不,真是白活了!”吴胖子随口而发的感慨,瞬间击中了我。


是啊,自己活了四十多岁,生病前一心只顾开店赚钱,除了平时进货出门,行程半径最远没出过本市,活脱脱一头转圈拉磨的驴。


要是这回就这么挂了,可真叫一个冤啊。


不行,世界那么大,我也要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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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这个想法发在了自己的肺癌病友群。很快,一石激起千层浪。


“说出了我的心声,可这也太难了吧。”


“自从生病,生活重心全在求医问药上,哪里还敢有其他奢望?”


“我给家里人造成的负担已经够重了,旅行?悄悄想想而已。”


我脱口而出,“干脆,我们自己组团去旅行吧,不用麻烦任何人!”这句话引来一大波赞同,“对,娟儿,你来组织,我报名!”“还有我”“算我一个!”


当然,也有人出来泼凉水,提了一堆难题。身体因素、经济条件……其实做任何事都是这样,想,多是困难,做,才有答案。


我当即又建了一个小群,把有意向的人集合到一起,别说,人数还挺可观,男女老少凑了有小二十号人,我当时还想着,能组两个十人团了。


然而真正到了实操阶段,这些人这个说时间不允许,那个说家人不同意,最后,连我在内,只剩五个意志坚定的,勉强成团。


身为团长,我先得把团内成员摸摸底,大家只是群友,其中有两个我连面都没见过。


这里面,77岁的董老年纪最大,他是群里第一个站出来响应我的人,当时还丢出一句特有哲理的话:旅行是对平淡生活的一次越狱。


董老是江苏扬中人,我们相识于肿瘤医院,他以前是一家食品厂老板,凡事亲力亲为,两年前确诊了肺腺癌晚期。得病后,他把厂子交给儿子管理。


董老财大气粗,他提议,要玩就选自驾游,他提供一辆轿车,我一看照片,嗬,还是辆大奔。


接下来是67岁的老杨,常州本地人,他说活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真正旅行过,这次,一定要在入土前补上这个遗憾。


此外便是两名外地病友了,其中叫李成的,自称有近三十年驾龄,说坐别人的车不放心,必须开自己的车。


我心想,这下车和司机都解决了。只是,照片发过来,是一辆旧的黑色普桑,他强调车况良好,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另一个微信名“老张”,他在群里简单介绍自己,退休教师,六十八岁。


令人惊喜的是,张老师是个实干派,他在群里发了好几条旅游路线,每一种方案都附了详细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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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是讨论细节,确定路线,安排行程。我这才发现,所谓说走就走的旅行,根本不可能。


因为董老和我,都还在接受化疗,老杨要入院大检查,光是协调时间这一块就让人抓狂。


为了尽量兼顾到每个人,我把大家的住院、出院时间标注下来,终于确定了出行时间,6月15号。


我们五人之中,除了老杨,其他人都有驾照,轮替开车没有问题。旅游路线也确定下来:从常州出发,一路往南,去走走被称为“江南天路”的“皖南小川藏线”,计划用时四到五天。


这条路位于皖南318,东起宁国市的青龙乡,西至泾县的蔡村镇,其精华路段全长120公里,沿途山川秀美,风景独特,堪称皖南山水之精华。


时间和目的地都清晰了,作为团长兼会计、出纳,我安排大家分头准备随身物品,带好药品,并做好核酸检测。


大家是AA制,每人先上交1000元经费,由我统一管理,旅行结束长退短补。


我反复强调,大家是自愿参团,一定要事先跟家人沟通好,保证在身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出行。一切妥当后,我把董老和李成的车牌和车身照片发在群里,大家约定,6月15号上午9点,在常州高速入口处集合。


转眼到了14号,我正准备着行李,儿子打来电话,说他在微信上发给我份文件,让我务必打印出来,每人一份,要求大家亲自签名,摁指印。


我打开一看,是一份免责声明,大意是此次外出旅行,大家责任自负,如有意外,均与团里其他人无关。


这小子学法律,才读大三。我笑他多虑,结果儿子说:“妈,防患于未然,你忘了去年帮人筹药的事了吗?”


他这一说,还真触到了我的痛处。


我的病友群里,多半是肺癌晚期患者,用的皆为处方药,如果中间耐药,想更换处方,必须在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环节多耗时长还特别费钱,于是大家商量,互通有无,把手里的药互换一下,如果效果好再换处方不迟。


其实,这也是人在绝境中的无奈之举。


就这样,我充当了中间人,为大伙收集信息,筹措药物。结果,在帮一个外地病友的过程中,他发现换到手的药和原来吃的外包装有出入,非说是假药,扬言要告我。


最后,群里众多病友集体站出来替我说话,对方才罢休。


前车之鉴啊,我依照儿子说的,打印好了免责声明。


现在,万事俱备,唯一的遗憾是,只有我一个女的,想到要率领几个老男人出行,多少让我有点尴尬。


冥冥中似有天意,就在出发前一天,病友群名叫“生如夏花”的人加我。我同意后,对方发来信息,女,37岁,肺癌晚期,想参团。


我点开头像,是卡通形象的一家四口,图片上那一双可爱的儿女让我心头一紧,才37岁啊,竟然也加入了我们这伙“肺人”行列,太可惜了!


“生如夏花”说,想先和我见一面,地点约在了距我家不远的一家咖啡馆。


她给我发了定位后,我如约而至,进去一看,发现那里坐了一位戴墨镜的男士。

我正要打电话确认,男人急急起身冲我招手:“是邹姐吧?没错,约你的人就是我!”


我第一反应是遇上变态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却很有礼貌地请我坐下。


“邹姐,我是替我爱人报名的,我想让她放松一下,可是她固执得很,不肯配合,我只好先冒充她入了你们的病友群,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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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生气:“我们马上要出发了,你爱人不肯去,也不能强迫人家吧?这个情况你应该早点说明的!”


“不不,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们能再等等,我再做做工作,或者,你能不能帮我劝劝她,你不知道,她的情况特别差,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停瞎忙活,疯狂网购,给我和俩孩囤衣服、日用品,还要写信,说是让孩子每年生日看一封……”


他哽住了,摘下墨镜,抹了把眼睛,脸上,早已遍布泪痕。


得病好几年,我自认已经修炼得心硬如铁,但此刻,这个男人的眼泪还是让我鼻子发酸。


男人说,他们俩相恋多年,妻子陪他走过人生最低谷,他们从一穷二白熬到现在,拥有了自己的工厂,房子车子可爱的孩子,该有的一样不少,不曾想妻子得了这个病,还已经脑转移。


更糟糕的是,基因检测没有突变,没有对应的靶向药可吃,只能化疗。可是妻子体质太弱,化疗一次,就因血小板太低停止了,现在只能保守治疗。


“我老婆最放不下俩小的,一想到他们将要成为没妈的孩子,她就受不了,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我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你的事,就想着能不能让你来影响一下她……”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有点语无伦次。


“好,我来试试!”在他带领下,我见到了小夏,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如果不是苍白消瘦,一定是个辣妈。


我告诉她,老公为她报名参加的旅行团,明天就要出发。


她一口回绝:“孩子离不开妈妈,我要在家守着他们,哪都不去。”


“你不就是舍不得孩子吗?越是这样,越应该试着放手,让他们学会独立和坚强,而不是老把他们护在身旁,因为你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


她没有作声。


“给自己一个机会,适当离开几天,你看看他们没有了你,是不是真像你想的那样活不下去了?”


“其实你比我幸运多了,至少你有一个这么爱你的老公!”


接下来,我扒出自己当初在被出轨、患肺癌双重打击下绝地求生的经历,又讲了她老公哭着求我的事,希望她能体会爱人的一片苦心,振作起来。


好说歹说,也不知最后是哪句话触动了她,她终于松口,说考虑一下。


为了成全他们两口子,我和团员们商量后,决定推迟出发。16号,小夏发来消息,表示愿意加入我们。


就这样,我们这个“肺人”旅行团,总算组团成功。


6月18号清早,所有成员成功会合。


初次见面,张老师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矮小削瘦,面容身形都像极了一位实力派老戏骨,等到一开口,大家忍不住笑了,居然连声音都极其相似!


董老说,老张,你跟李雪健老师熟吗?我怀疑,你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


张老师哈哈大笑:我们应该算得上半熟,我熟悉他,他不熟悉我。


他说,自己因咽喉癌做过手术,声音比较难听,可偏偏又挺能说,请大伙做好心理准备。


黑衣黑帽的李成跟他的普桑一起出镜,尽管戴着口罩,头发也已花白,但还是有种掩不住的帅气。


他的车也和主人一样,旧而不破,看得出保养得极用心,油光锃亮的车身,在董老的大奔旁,颇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意味。


张老师说,女士优先,于是我和小夏上了董老的车,其余人跟李成,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入高速。


随着车子提速,蓝天白云下,平坦的公路向着前方无限延伸,路旁,挺拔的大树、成片的庄稼一闪而过、飞速后退。


我把车窗打开一条缝,风呼地吹在脸上,热乎乎的,我默念:川藏线,我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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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还没等驶出常州地界,另一辆车上的张老师打来电话,老杨出状况了。


他们刚刚正聊着天,老杨忽然脸色惨白呼吸急促,进而浑身无力动弹不得,竟像是瘫痪了一般!


我当即打开导航,搜索最近的医院,用最快的速度送老杨就医。


老杨进了急诊科后,我用老杨手机通知了他儿子。谁知,老杨这次出行,儿子根本不知情,听说我是组织人,他在电话里直接口吐芬芳,说我不安好心,挑唆他爸以身犯险。


幸好我对老杨的情况还算了解,“抗癌战友团”的成员中,他算得上命苦,幼年丧父中年丧妻,一个人把儿子养大,临了还摊上个烧钱的病。


他儿子成家后,不跟他住一块,平日也不怎么管他。老杨经常自己去医院,他儿子只是在需要家属签字时出现。


这次出行,老杨说过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我就没多问。看来,还是轻率了。果然,老杨儿子赶到后,在急救室外面逮着我一通质问:


“你明知道我爸身体不行,还鼓动他跟你出来玩,安的什么心?今天我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绝对跑不了!”


尽管被骂,我却无暇顾及他的反应,眼睛死死盯住急救室门口的电子显示屏,心里拼命祈祷,老杨,你可千万要挺住。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老杨儿子情绪愈发激动,嚷嚷着要报警,旅行团的其他成员纷纷过去劝阻,僵持间,急救室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谢天谢地,医生说老杨主要是缺钾,现在经诊治已无大碍,只需输几天液就行了。


我松了口气,把老杨的儿子叫到一旁,想跟他交待一下给老杨垫付的医药费票据,毕竟我们的旅行还要继续。


“什么?把老人忽悠出来,现在有问题了你拍拍屁股想溜?怎么着也得有个说法吧?”


“那,你想怎样?”我被气笑了。


“反正我爸你们得管,不能就这样走了,否则,我就报警!”说着,他还真拿出了手机,作势要拨号。


一只手摁上来,是李成。他黑着脸一声不吭,还挺有威慑力,老杨儿子小声嘟囔着,又把手机揣进口袋。


最后,还是老杨拿出了免责声明,宣布这事他负全责,他儿子才停止纠缠,转而对老杨说:“我可没空在这儿陪侍,还是回社区医院输液吧。”


“我连累大伙了,对不住啊,给我垫的钱回头转你们,大家一定要接着往前走,好好玩,多往群里发点儿照片!”老杨说这话时,眼里隐隐闪着泪花。


“老杨,多保重,养好身体,下次咱再一起出去。”


董老说完,老杨苦笑:“下次?唉,别安慰我了,是我贪心,还想旅个游,这吃土豆的命啊,吃红薯就噎死了。再见了,大伙保重。”


老杨就这样退出了,目送着他跟在大步流星的儿子后面,步履蹒跚想要努力跟上的样子,我心里一阵酸涩。


“这一次,一定要在入土前补上这个遗憾!”他的声音,犹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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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姐,我们还要继续走吗?要不,算了吧。”小夏犹犹豫豫地说。


我知道,乍一开拔就损兵折将,难免军心不稳,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当然要走,咱们准备了这么久,怎么能轻易放弃!”


因为老杨的事耽搁了时间,当天晚上,我们原计划去查济古城,只能先在宣城停留一晚。


别人还好,我发现李成一直情绪不高,也不和大伙多话。回到酒店房间后,我从窗户上往外一瞅,楼下停车场,李成正认真地擦着他的车。


睡前,我跟家人视频完,发现另一张床上,小夏用被子蒙着头,我叫了她好几声,她才慢慢掀开被子露出半张脸,眼睛发红,有泪痕。


“邹姐,我想孩子们,刚刚我老公打电话,我接通没说话就挂了,因为听见我女儿在旁边喊妈妈。她才两岁,从来没和我分开过,那么娇那么嫩的小人儿,我要是死了,她怎么办?还有我儿子,才上大班,他不能没有妈……”


她说不下去了,一把拽过被子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


自从得病,我一直在咬牙苦撑,没有在人前落过泪,此刻忽地悲从中来,我一把揽过她的肩:“想哭就哭出来吧,没啥丢人的,姐陪你!”


于是,我俩相拥着,痛痛快快地大放悲声。


说来也怪,哭着哭着,竟渐渐觉得心中松快起来,我率先止了哭声,起身找来纸巾给她:“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这下咱俩可以畅谈人生了。”


小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19号上午,我们抵达旅行第一站,安徽泾县查济古城。


由于深处大山,交通不是很便利,来这里游玩的人并不多,倒是有不少来写生的。张老师说,查济被称为中华写生第一村,许多艺术院校的美术系常年来此。


我们随意行走在村里的石板路上,路旁,溪水潺潺,古朴的石桥随处可见,溪边,临水而建的古民居鳞次栉比。前庭后院,粉墙黛瓦,让人恍如走进了油画。


沿着溪流往上走,有村民在水边洗衣服、洗菜,清朗阳光下,他们边干活边闲聊,欢声笑语伴着轻风流水在身旁流淌。


我们几个静静看着,董老说,真羡慕他们啊,能笑得这么没心没肺。


“咱们也可以啊,别想那么多,”张老师搭腔了,“像我,已经是三度抗癌了。1997年查出的鼻咽癌,做了手术,2011年复发,再次手术,然后到了2019年,癌细胞又钻进了肺部。这肿瘤君一直阴魂不散,我就一直跟它斗,这一斗,二十几年过去了,它也奈何不了我嘛。”


“我的经验就是,必胜的信念和身心的愉悦是抗癌良方,世间没有任何一种药能达到这种效果。”


张老师轻描淡写的一席话,简直是一剂强心针,大家明显情绪高涨起来。


董老感慨道:“老张,我就没你那么潇洒,诊断结果出来,老伴和儿子都想瞒我,可惜他们演技太差,尤其是那混小子,跟我唱反调唱了快四十年,那天我训他,居然还问我想吃啥他去买,这不就露馅了吗?”


“细赤佬(方言,小混蛋),早干嘛去了……”


董老说着,声音沉了下来,“不过也好,总算在他老子有生之年,懂得孝顺了,这次还说要跟我来,被我骂了顿,让他滚回去看厂了。”


“你呀,应该给孩子一个机会,否则,他会后悔一辈子。”一路都不怎么讲话的李成忽然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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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查济古镇,我们来到十几公里外的桃花潭。对,就是李白笔下的桃花潭。


博学的张老师,给我们讲起民间故事。


据说,汪伦是李白的铁粉,一直想见偶像一面,于是给李白写信说“先生喜欢游玩吗?我们这里有十里桃花。先生喜欢喝酒吗?我们这里有万家酒店。”李白一听,欣然前往,但是到了泾县才发现全是假的。


汪伦诡辩说,“十里桃花”,是指方圆十里的桃花潭,“万家”则是说酒店主人姓万,不是有一万家。李白虽被骗,但感动于汪伦的一片真诚,和他把酒言欢,临别留下这首千古名诗。


“人生难得是相逢,我们这伙人也是缘分啊,咱们得好好珍惜这趟来之不易的旅行。”不愧是老师,一番话说到了每个人心里。


一路行来,我们对张老师越来越佩服,大家都说他是抗癌斗士,博古通今,幽默风趣,想来,生活一定很幸福。


他呵呵一笑:“热爱生活,知足常乐嘛。”边说还边从口袋里摸出面小镜子,认真地照了照。


我心中暗笑,确实够热爱生活的,一把年纪了还臭美。


在水光潋滟的潭边,有人戏水,有人拍照,李成把车停到一条溪边,拿出毛巾,又开始一丝不苟地擦起车来,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伺弄啥宝贝。


我悄悄凑过去,给他拍了张照,笑道:“老李,这老爷车莫非是你的定情信物?”


“净瞎扯,还定情信物,亏你想得出。”李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或者,这车,关乎一段美丽的爱情?”我继续八卦。


“这车是我爸留下的,他生前最心爱的东西。只可惜,车买了没多久他就得病了——”


李成缓缓擦着车,给我讲起了车子的故事。


李成的父亲是一家国企的专职司机,爱车如命,开了几十年的车,从未厌烦过。当年,他最大的梦想,是拥有一辆自己的车,载着全家人去自驾游。


准备退休了,李父四处寻摸,千挑万选,终于买回这辆二手车。


那会儿,苏北农村有私家车的人还不多,李父把车开回家的当天,还特意拉上左邻右舍的几个孩子,绕着村子转了好几圈,小家伙们开心地一路尖叫。


他还给车取了个爱称——“避水金睛兽”,因为《西游记》中牛魔王的坐骑就是这个,他说自己属牛,正相配。


有了车,他又开始配置旅行用的装备,水桶、简易帐蓬、充气睡袋,天天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填充着梦想。


然而,还没等办好退休手续,李父就确诊了胃癌,他说不想治了,还不如及时行乐,做点喜欢的事。


那会儿,李成才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经济条件也一般,他笃定地认为,父亲是怕拖累自己。他一门心思要给父亲治病,四处奔走,托关系找路子,给父亲联系医院和专家。


为此,父子俩起了争执,医生建议开刀,将肿瘤切除,老人死活不愿意。为了做通工作,李成发过脾气,摔过碗,下过跪,俩人谁都说服不了谁。


那天,李成得到消息,肿瘤医院来了位权威专家,他好不容易打点好一切,准备送父亲去住院。赶回家后,一进院子,就看到父亲正往车上装行李。


母亲告诉他,你爸非要出去旅行,说是没人愿意同行,他就自己上路。


李成拦在大门口,苦苦央求,一把鼻涕一把泪。李父长叹一声,把车上的行李取了下来。他将车泊在院里的桃树下,手在车身上摩挲了好一会儿。


临出门前,还不忘叮嘱李母:记得给我擦勤点,要不车身上会落鸟粪。


没曾想,医院一入深似海,李父这一去,此后大半时光都被困在那儿,他再没开过“避水金睛兽”。


手术后,李父的胃被切掉四分之三,整个人像脱了水的蔬菜,迅速枯萎。


好长一段时间里,李父坐着轮椅,身上插着管子,吊着袋子,脸色腊黄,骨瘦如柴。李成满心期待,父亲能慢慢康复,可是熬了大半年,癌细胞还是扩散了。


为了给父亲治病,李成曾经打算卖掉那辆二手车,但想法被父亲狠狠掐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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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最后的时光,从200斤瘦到不到80斤,过得极其痛苦,惨不忍睹,疼到极致,他求过我,赶快给他多吃些安眠药,快点去死,现在每想起他的样子,我心里就特别难受……”李成说着,哽住了,低下头,泪珠子吧嗒吧嗒砸向地面。


身后传出低低的啜泣,我擦了把泪,一回头,不知何时,小夏他们几个已经围拢过来。


“人生就是这样,当初不论你怎么选择,都会后悔。古人说得好,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事,论事天下无孝子,你为父亲,尽心尽力,就行了。现在,重要的是管好自己,让他安心。”


张老师拍着李成的肩膀,像个慈祥的父亲。


告别了桃花潭,我们在一家民宿住了一晚,然后赶往计划中的下一站,广德。


经过两天的旅行,大伙的精神面貌都变好了,每天早晚,张老师都会喊我们跟着他练习“八段锦”,说是能祛病强身。


我们常常是笨手笨脚地瞎比划一通,引得他不停喝斥,“站要有站像,严肃点儿!”


小夏没有再淌过泪,她开始主动给老公发照片、小视频,兴致勃勃地给俩孩子买护身佛,平安符,桃木梳。


那天清早,她给我看照片,她老公微信上发的,小女孩头上,被父亲用五颜六色的发圈扎满了小辫儿。


“都快难看死了,这小傻瓜还比着剪刀手臭美!”嘴上嫌弃,她的眼睛却盯着手机舍不得撒手。


“看,你不在,人家这个爸当得也很像样嘛。”我揶揄道。


董老他们三个老爷们也一改前两天的斯文样,互相之间开始调侃打趣,偶尔爆个粗口。


我暗暗欣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逃离“病人”身份,过正常人的生活!


在广德的度假山庄,我们集体挑战了许多平时不敢尝试的项目,过山缆车,空中玻璃栈道,玻璃滑梯,连恐高的小夏最后都上去了,全程尖叫大笑,淑女形象全无。


在玻璃栈道上凌空而行,胆战心惊之余,忽然觉得世间万事都不值一提。


小夏趴在栏杆前,冲着远处吼了一嗓子:“老公,阳阳,乐乐,我爱你们……”远处山鸣谷应“我爱你们……”


受她影响,其余几人也嗷嗷吼起来,董老喊“儿子,加油!”李成高举手机对着屏幕吼:“爸,多美的风景,你看见了吗?”后来听他说,手机屏幕里,正是父亲生病前和爱车的合影。


周围人纷纷侧目,笑看我们几个疯子,放浪形骸,群魔乱舞。


张老师提议,大家就在这万里层云中合个影,我站在中间,手持自拍杆,指挥大家一起喊出我们的口号“御身大切”。(意为“保命第一”)


广德之行,让我们嗨到了极点,以致返程途中大家还意犹未尽。


孰料乐极生悲,董老开的大奔,在街上舔了前面一辆现代越野的屁股。


对方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壮小伙,块头大嗓门高,他跳下车,嚷嚷着要赔偿。我们几个商量,想给对方一千块钱私了。


这小伙子得理不让人:“这是新车,修一下上万,你们赔得起吗?”


我问可不可以少点儿,对方态度异常强硬,嘴里骂骂咧咧,说什么技术不行就少装×,还开什么大奔,赶着投胎还是怎么的……


“投胎”两个字,深深刺痛了我,我冲到他面前,一把揪下头上的帽子,指着自己近乎秃瓢的脑袋,大吼一声:


“有完没完?你说对了,我们全是快死的人了,你想咋的?”


我指着董老,李成,小夏,一一告诉他:“这个,肺腺癌晚期,这个,是肺小细胞癌,还有她,他……我们就是想在投胎之前再看一眼这个世界,不行吗?要不要把病历拿给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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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嚣张的气焰顿时收敛,围观路人中,也开始有人上前说和,最终,他同意了,一千块钱私了。


小伙子接过董老给的钱,略顿了顿,又从里面抽出五张塞回董老手中,说了句:“对不起,车不是我的,我也有责任。”


追尾事件,让气氛有些低沉,本来大家约好的,绝不泄露身份博同情。


后来张老师说了一句话:“上路嘛,哪能没个磕磕碰碰,人生就像心电图,一帆风顺就证明你挂了。”


“对对,就像歌里唱的,生活就像爬大山,生活就像趟大河……”我顺口哼了起来,其余人也跟着唱:“一步一个深深的脚窝,一个脚窝一支歌!”


后面的合唱,越唱越响,一支接一支。


唱吧,在这美好的时光里,尽情地唱吧,趁我们都能放声高歌。


可惜我眼眶太浅,那么快就盈满了泪。


6月24号晚,我们回到常州,我赶时间整理了账目,董老儿子赶来做东,请大家吃了一顿“散伙饭”,小夏的爱人也过来了,饭桌上更加热闹。


席间,我提议,每人发表几句感言。


董老说:“咱们啥时候再约一次?希望尽快啊,我怕自己等不及。”那迫切的眼神,像个孩子。


“这个任务交给娟儿了,安排起来!”大家纷纷附和,我满口答应。


李成开口了:“希望大伙对自己和身边的人都好好的,想干什么就去干,别留下遗憾,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知道,李成自己患癌后,更理解了当年爸爸未能圆梦的巨大遗憾。


“卓别林说,人生,用特写镜头来看是悲剧,用长镜头来看则是喜剧。没有谁的人生是完美的,活着,就要珍惜每一天!”张老师站起来,又一次拨云见日。


小夏为大家唱了首歌,是《人世间》的主题曲:“祝你踏过千重浪,能留在爱人的身旁,在妈妈老去的时光,听她把儿时慢慢讲……”


“真好听啊”,我感叹着。


“邹姐,你不知道,当年在大学校园里,我就是被她的歌声把魂勾走的。”小夏老公一边为她打着拍子,一边悄悄对我说。


一曲终了,掌声四起,我们一起举杯,庆祝这完美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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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音真实故事


旅行结束两个多月后,张老师给我们留言:


“自感时日无多,跟大伙告个别,我先行一步,在那边给你们继续探路,找好玩的地方去!不用难过,生如寄,死如归,总有走的一天,你们好好活,记住我的话,御身大切!”


群里齐刷刷跟进“御身大切!”“御身大切!”


没能出行的老杨冒出来:“张老师,咱说好,到了那边我去找你聊天!”


我想起老杨那个冷漠的儿子,有点担心他,私下问老杨,儿子对你还那样吗?要不要我去跟他谈谈?


没想到,老杨看得很开,他说:“其实不能全怪孩子,我年轻时更浑,老婆生下儿子还没满月,我就跑出去赌,把家里的钱输光了,为了还赌债,我偷走了老婆准备买冰箱的两千块钱,气得她大病了一场,从那以后落下了病根,早早就走了,儿子不到十岁没的妈,我这个爹又不称职,娃也苦啊……”


唉,真是应了西方一句谚语:人人壁橱里,都藏着一具骷髅骸骨。


9月初的一天,张老师再次上线,消息是他最小的女儿、小张老师发的,告诉大伙,张老师已经离世。


小张老师私聊我,说父亲留下一些东西,希望能帮到病友们。


不久,她风尘仆仆地送来一个包裹,里面有很多关于癌症的专著,中外作者写的都有,还有不少手写的中药方,每一剂药方后,都有详细注释,写明适用于哪种症状。


那天,从小张那里,我才真正认识了张老师。


他初得病时,才43岁,家里4个女儿,最大的读高中,最小的上小学,而他,又是家中长子,父母都务农,弟弟妹妹虽各自成家,日子也都过得捉襟见肘。


知道自己患癌,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一个人悄悄去上海做了手术,还跟家里人说,是去交流学习。


临行前,他给家里买好米面粮油,挨个叮嘱孩子们,好好学习听话,还问她们,想要什么礼物。天真的小女儿说,要双漂亮的运动鞋。


足足等了近一个月,她才盼回了父亲。他又黑又瘦,疲惫不堪,简直像换了个人,只说,自己在学习期间生病,切除了扁桃体。


憔悴的父亲信守承诺,给家里每个人都带了礼物。


张老师很快回到工作岗位,只是此后每隔一段时间就往上海跑,理由不是开会就是学习,每次回来,都背着一大包中药,自己动手煎药喝。


直到很久以后,有个学生来看望他,不小心说漏了嘴,家里人才知道他患癌的事。


“我都无法想象,那时候,我爸在异地他乡,独自住院,没人陪侍,他一个人是怎么扛过来的。我们问他,他也只是笑笑,说自已没事。”


小张还说,爸爸之所以隐瞒,是因为妈妈有抑郁症,以前就有过自杀倾向。


后来,妈妈还是知道了真相,抑郁症加重,随时要人看着。张老师不得不调到图书馆,每天带着妻子一起上班。下班后还要给孩子们做饭,给自己煎药。


2011年,他再度发觉身体异常,仍然没有声张,领着妻子一起去上海做检查,对外的理由是,给妻子看牙。


趁妻子种牙间隙,他自己去做了检查。


检查结果是,咽部又长出肿瘤,恶性的,医生建议再次切除。回到家,他把妻子送到女儿家,自己独自去医院,不让任何人陪同。


出院时,小女儿夫妇俩执意要去接他,他只让他们在医院门口等。见面时,女儿发现,大热天父亲居然穿着高领秋衣,她过去想帮着把领子挽低点,才看到父亲脖子上的皮肤像黑炭,原来他手术后进行了放疗,皮肤被烤焦了。


这个乐观的老头儿,第二次战胜了肿瘤君,又挺到了2019年,癌细胞第三次光顾,住进肺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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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音真实故事


“我妈神经质,一看见我爸张嘴照镜子,就会哭,问他是不是又发病了。我爸为了稳住我妈,这些年口袋里一直揣着个小镜子,趁我妈不在的时候偷偷照。”


原来,这才是张老师“臭美”的真相。我为自己的肤浅而羞愧。


“这四年来,我爸一直坚持晨练,生活自理,临终那天,他仍拄着拐杖上厕所,不肯让我们搀扶,还叮嘱:照顾好你妈就行,不要送我去医院,让我安静地走。”


张老师的故事,让我感慨良久。哪有什么人天生乐观,只因他曾从地狱穿行。


我把张老师的书和药方拍了照片,连同他的故事一起发在了病友群,告诉大伙,这全是抗癌良方,用者自取。


小夏打电话给我,声音哽咽,但语气很坚定,说在盲吃靶向药,只要有一线希望,都要努力争取。


“邹姐,从你身上,我学会了顽强地活,从张老师身上,我懂得了坦然面对死,谢谢你们,我现在能多陪家人一天就赚到一天,实在不能了,就跟他们说,我又要去远行了!”


“好样的,姐给你点赞。别忘了,你不孤单,我们那么大一个战友团呢。”


群里咨询我的人越来越多,很多病友表示,想参加下次的组团。


作为组织者,付出的辛苦自然更多,不过,翻看着一张张照片,我心里的快乐和满足,无可比拟。


其实,活着,本就是一趟长长的旅行,好的坏的,都是风景。绝症又如何?只要未达生命终点,我们就要带着爱与责任,微笑向前!


此刻,手机响起,群里又有人问我:“娟儿,什么时候再出发?”


窗外,阳光正好,树叶在微风中闪着光,我在心里说:春天吧,倘若我们都在场……


本文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作者 | 秋水长天

编辑 | 茜茜

排版 | 茉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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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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