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的2036：跨越俄罗斯那道鸿沟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有种乐土 Author 谢远东
01
毫无意外。7月2日结果显示，俄罗斯宪法修正案参加公投的民众78%支持。
都是板上钉钉，问题是，普京总统为什么要它？
表面看，普京需要重置任期，拿到一张通往2036年的总统门票：在2024年本届总统任期结束后继续掌权。——谁敢不给普京大帝门票？
深层次一点看，普京借修改宪法公投，无非拉俄罗斯人入伙，统治时间延长，各位都有功。那些终生不知权力嘛滋味的卑贱草民，普京大帝也要你来帮，何其荣哉？想想都激动得夜不能寐，普京大帝自此与己合体，黑夜里也放光，辗转反侧只是太便宜了床垫厂商。不仅是双手擒着白色纸片投进票箱是神圣一瞬，宪法修正案一旦生效，更有普京价值观从此常驻胸间，铭记于心，指引人生，导航国事。
上月早前，莫斯科郊外，俄罗斯武装部队新主教堂举行仪式。照片上看，大教堂主材由铁和青铜铸成，镶嵌着闪闪发光的马赛克和华丽的玻璃，现代新炫技术与东正教美学奇妙结合，称得上现代世界最伟大的建筑奇迹，这也是俄罗斯过去250年从未有过的奇迹。
俄罗斯官方提到这座大教堂时，两个名字交叉使用：俄罗斯武装部队主教堂和基督复活大教堂。建筑内部装饰的苏联红军、帝国时军事领导人的头像与耶稣、圣母玛利亚的圣像错落有致，共同成为俄罗斯的代祷者。宝剑与圣经，昭然若揭。
民族国家并不是俄罗斯政治认同的基本。像普京这样的人认为，他们的国家是文明主体，他们的政体植根于历史文明，贯穿宪法前后上千年，俄罗斯文明跨越时空在此统一。
普京掌权20年。如今67了，过了退休年龄，更高过俄罗斯男人平均预期寿命。
看普京追踪老虎、在西伯利亚游泳、柔道、开飞机机、光膀子骑马，这个横跨两大洲、跨越11个时区世界上最大国的家领导人的心思是明摆着的，这个小个子男人痴迷于证明自己的高大——肉体上、精神上和政治上，国内和国际。一如既往地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年轻而有活力的形象。
这些努力在教堂和宪法上相辉映。普京的宪法同样包含上帝、千年历史等观念，也融合了苏联的陈词滥调，甚至还有十九世纪沙皇尼古拉一世的俄罗斯帝国的官方教义:“正统、专制、民族。”……
现在，普京是一个机构，一个政治实体：普京等同于俄罗斯、俄罗斯等同于普京。正如嘻哈明星蒂玛蒂唱道:“你和我，整个国家，都属于他。”这不单单是俄罗斯杜马议长沃洛金在2014年创造的想象共同体，同样应成为2020年俄罗斯人的自觉。“只要有普京，就有俄罗斯。没有普京，就没有俄罗斯。”
然而，光鲜闪亮的背后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辛与不堪？普京大帝也不例外……
02
普京在战后的列宁格勒长大，住在巴斯科夫巷，这里聚集着酒鬼和暴徒。在一栋阴暗的院子里，和儿时伙伴们拿着棍子追老鼠消遣。他的父亲，一位受伤的老兵，酒后总拿用皮带抽他。
要了解普京的行事方式，还是要去东德德累斯顿看看。1985年，普京在那里担任苏联情报官员。普京说这段生活大多是在学习德语和喝啤酒。真实情况要辛苦得多。普京参与组织特工、招募人员、窃取技术，甚至还参与管理左翼恐怖组织，在铁幕另一边实施暗杀。
普京的世界观和儿时无关，而是植根于苏联的解体。俄罗斯的未来，俄罗斯与西方危险的对抗，更不用说宪法的精明修改，都完全建立在那次事件的基础上。
苏联在灭亡的边缘摇摇欲坠。对普京来说，他是在远处经历苏联的衰落和崩溃。抗议者来到办公室门口时，他拼命将数不清的秘密文件铲进熊熊燃烧的炉子里。“我们的工作没有必要了，”多年后，他说。“莫斯科没有人读我们的报告。”普京中校请求莫斯科指示，等来的是沉默。
1991年8月，普京回到列宁格勒，成为自由派市长索布恰克的助手。然后就是819政变，只持续了三天。在普京眼里他们颇为可笑，组织混乱，缺乏斯大林时代的残忍，都不忍心对自己的同胞开坦克，甚至不敢抓叶利钦。
大戏落幕，普京茫然不知措。八月的事件“撕裂了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前途。”
1991年圣诞节，苏联解体。2005年普京称之为“上个世纪最大的地缘政治灾难”。尽管是叶利钦是普京的恩主，但普京也毫不掩饰对叶利钦时代的蔑视：混乱、盗窃和耻辱。
2000年5月，普京的第一次总统就职典礼奠定一个新俄罗斯，完全不同于叶利钦。
曾经的克格勃，根深蒂固的间谍思维乃至手法，是他的独门利器。从20世纪80年代的中层间谍，到90年代的动荡，再到摆平俄罗斯政商界的最高层，牢牢掌握权力，将俄罗斯的影响力深入西方，克格勃的剧本一直没有停演：谍战、情报战、网络水军、无间道……
普京身边的人大都有克格勃背景。谢钦是前克格勃驻东非的特工，上世纪90年代担任普京的秘书，现在是国有石油巨头俄罗斯石油公司的负责人。季姆琴科曾在克格勃培训学校跟随普京学习德语，后来转行石油贸易，身价140亿美元。还有阿基莫夫，驻维也纳前苏联情报人员，后在俄罗斯查办私营石油公司尤科斯过程中，大显身手。
“他不一定是苏联人，但他是冷战人。“赫鲁晓夫的孙女尼娜这样说。华盛顿智库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在一份报告中说，普京领导下的俄罗斯正在“撒下一张更大的网，有效地削弱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藐视国际机构和各国之间的外交规则，甚至是俄罗斯签署批准的条约。
安全部门远非无所不能。腐败、无能和巧合是俄罗斯政治的另一面。西方努力将俄罗斯融入全球金融市场。俄罗斯企业海外上市，以及西方律师、金融家和官员的卑躬屈膝，只是让那些与普京关系密切的人大发其财，一种版本的国家资本主义，最终阻碍了俄罗斯的经济发展。
2014年莫斯科吞并乌克兰克里米亚地区后，俄罗斯与西方关系崩溃。到那时，普京几乎完全控制了俄罗斯经济——西方也失去了塑造普京体系的机会。美国和欧洲 “被大量现金蒙蔽了双眼”。“普京的人已经准确地计算出，对西方来说，金钱将压倒其他一切。”
不过，现在他可能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强大，尽管他已统治俄罗斯政治20年。
03
2019年，俄罗斯GDP增长只有区区1.3%。冠状病毒大流行和油价的直线下跌对俄罗斯的经济只能是雪上加霜，大幅收缩。
之前，普京坚持严格的国家控制和关键经济部门的重新国有化抑制了创新和多样化，现在公路、铁路、学校和医院正在崩溃。
腐败依然猖獗，俄罗斯人的购买力继续萎缩。嗷嗷待哺的普通民众在普京政府那里得到的只是空洞的许诺，只够塞牙缝的经济援助还一直在路上。
大流行加速俄罗斯公众舆论的转变。普京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抨击。恰逢普京的宪法公投，他需要动员公众。
情况有点糟。民调显示，疫情发生后普京的支持率大幅下降。5月份一份民调显示，只有59%的人支持普京，低于2月份的69%。就在五年前，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普京支持率高达85%。即使在2011-13年的反政府抗议期间，他的总统支持率也从未如此之低。
普京的支持者近乎绝望地敦促俄罗斯人投票，选民们遭受宣传的地毯式轰击，除了必须投票的职责压力，还有抽奖、小丑表演和其他花招的诱惑……
克里姆林宫的焦虑形之于色。
最戏剧性的还是在网上。过去，为颂扬普京总统而获得报酬可光彩了。现在，网红们将这样的赞扬视为事业的毒药。
俄罗斯视频博主霍夫曼3月份接到邀请，在Instagram上发帖子，提一下俄罗斯总统普京即将举行的宪法修正案公投。“他们会付大钱的。”
22岁的霍夫曼一口回绝。传达克里姆林宫的信息，她担心会损害自己的形象。“公众情绪真的变了。”。
但普京仍是不可避免的，在国家电视台那就是活着的圣人。只是，他不再鼓舞人心。他不再酷了。
04
还有内部的撕裂。
2000年普京掌权，这使他能够清除并压制叶利钦的精英:寡头和地方执政者。当时，精英阶层是潜在的(有时是实际的)对手，也是不稳定的根源。后来，普京日益壮大的团队发展出了自己精英集团，以承载实力和野心。这是问题的一部分。
作为俄罗斯权势集团中强大、雄心勃勃、占主导地位的一部分，现在轮到普京的寡头集团不可避免地要考虑，考虑普京的领导下以及普京后俄罗斯的发展前景。
这必然带来一种疏离，也增加集团内部的担忧。
普京总统很清楚, “几年后,我知道，人们将开始环顾四周寻找可能的继任者。”
普京现在试图延长任期，这对他周围的人是一种挑战，也是对变化的现实的拒绝。从本质上说，他是在禁止集团发现和培养接班人，也禁止他们讨论自己的未来。
这次投票是普京要从公众那里再次取得信任证书，然后，他可以把这张证书扔给那些担心的精英阶层。他要获得人民认可的计划，暴露了寡头集团内部的分歧。
问题是，总统和精英们会对这一授权的合法性程度，以及公众的支持程度，作何解释？
在普京总统那里，投票结果就是俄罗斯公众赋予权力的丹书铁券。但冷静务实的精英们的看法要令人失望，他们非常清楚俄罗斯的投票机制，同样的70%和25%的没什么不同，甚至根本没有信任。78%呢？谁知道。
极端保守的世界观被写入宪法，重新设定总统任期的时钟，以及推迟的胜利日阅兵仪式，这些不断添加的猛料，俄罗斯理应早就沸腾了。
然而，并没有。
普京的基础并不牢固。
修改宪法将使他执政到2036年，届时他将年满84岁。这让俄罗斯公众沮丧。终生掌权的未来，甚至在最坚定的支持者中也引起了愤怒。
自苏联解体以来超过三分之二的时间里，在20年里普京建立起来的体系里，都由他一个人统治。他将金钱和权力分配给他身边少数人。之所以如此，部分在于普京的固执，也可以说是坚定。历史源头可能是他受到的间谍训练。普京害怕任何对权力的挑战，他必须一切尽在掌握中。
普京现在所做的，是先发制人，防范可能的挑战。
在宪法修正案中，普京继续描述他的改革，民主化的光辉消失了。他实际宣布，俄罗斯将不再假装遵守国际法。最高司法权将授予俄罗斯宪法法院和最高法院(最高上诉法院)，但总统有权解雇法官。
普京要做一个没有对冲的赌注。这个赌注必须在权力在手的时候进行。
没有人应该为普京感到遗憾。他同样为自己创造的体制所困。剥夺了所有的其他权威基础，所有权力集中于自己之后，普京没有出路。
在一个自我实现的预期中，普京恢复和擦亮俄罗斯权力的唯一方法是，不停地做权力集合排列组合游戏，维护自己这单一的权力主体。
2020年，他的这届总统任期要在四年后才结束。游戏提前开始。
05
“世界上有两个非常著名的历史实验——东德和西德，以及朝鲜和韩国。这些案例每个人都可以看到!“2012年，俄罗斯总统普京在杜马的演讲中如是说。
作为前克格勃，普京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后来解释，“共产主义和苏联并没有使俄罗斯成为一个繁荣的国家。”它的主要遗产是“注定我们的国家会稳步落后于经济发达的国家。那是一条死胡同，远离了世界文明的主流。”
然而，如今的俄罗斯正稳步落后于经济发达国家，而俄罗斯总统对此无动于衷。普京已经超越勃列日涅夫，成为自斯大林以来俄罗斯任期最长的领导人。他的经济记录——稳定与停滞并存——看起来也越来越像勃列日涅夫。
俄罗斯有麻烦了。经济随着油价的暴跌而下滑，内部和外部也令人不安。
1980年，时任克格勃首脑的安德罗波夫意识到苏联正在失败。失败最终在戈尔巴乔夫的领导下做到了。普京当时是一名克格勃官员。
是普京在控制俄罗斯，他不断地利用和塑造自己的克格勃资源。当他亲历俄罗斯经济的失败，遭受俄罗斯的脆弱性挫折，他一定和安德罗波夫一样忧心忡忡。
这一切造成了一个令人担忧的、微妙的政治时刻。不过，如果你是普京，你也一定会寻找客观情况来为自己辩护。事实上，普京二十年来一直信奉这样的说法：现在不是打破现状的时候，条件还没有准备好。现在不是改革的时候，国家需要稳定。
1977年，苏联大张旗鼓地通过了一部新宪法，有人叫它《勃列日涅夫宪法》。在这部宪法序言中它指出，无产阶级专政已经结束，现在是“全民国家”。通过这种方式，苏维埃宪法将苏幻想与现实、将勃列日涅夫对国家的宣称与普通公民的日常体验之间的那道鸿沟法律化，不容穿越。
现在，普京总统或许在无意中模仿了勃列日涅夫。在克林姆林宫导演的为期一周的表演中，选民们支持宪法一长串修正案。这制造了一个现代化、法治国家的假象，但它与俄罗斯现实脱节，就像1977年的宪法与苏联生活脱节一样。
正如1989年之前苏维埃时代的投票一样，从今年1月普京宣布有意进行改革的那一刻起，所有俄罗斯人都知道，选举结果是确定无疑的。
06
年轻人曾经是普京最狂热的支持者，现在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公投期间，年轻的俄罗斯人明显不安。在他们的生活中，除了普京，没有其他领导人。
33岁的杜德拥有大量粉丝。他在Instagram上发表评论，称此次投票“投票的唯一目的是给普京执政到2036年的机会，”“令人尴尬”，逾100万名粉丝点赞。
年轻一代不再收看俄罗斯国有电视台，他们厌倦了普京的圣人形象。他们的时间都耗在互联网上，俄罗斯那里基本没有什么管制。这让人想起勃列日涅夫时代的俄罗斯年轻人在黑市上买到牛仔裤，传唱披头士歌曲，对克里姆林宫的废话毫不在意。
在互联网上，俄罗斯的明星们不断涉足政治。“我不责怪这些人，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位博主写道，他指的是那些敦促粉丝在公投中投票的名人。“当他们发现自己只是出卖了自己的祖国时，他们会非常尴尬。”
普鲁申科是奥运会和世界花样滑冰冠军，他在Instagram上发布了一段视频，敦促粉丝参加公投，但没有提及修正案最重要的一条是允许普京执政到2036年。
一位科技博客在下面留言：“你就把这条评论当讨厌的东西吧。”
留言得到了1476073个赞，还在增加。
“宪法修正案已被杜马通过，为什么还需要公众投票?”
问出这样的问题，看来，普京的宪法修正案还漏掉了重要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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