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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影像|《巫山之春》的峡口、女孩与村落
这个契机就是三峡工程在世纪之交的推进。在上世纪最后十年和本世纪第一个十年,工程涉及的迁移、安置,将巫山县卷入其中,带来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的改变,而外部的变迁也影响和调节着县城人们的心态。
11月6日,在OCAT上海馆“影像的城市”活动的映后谈环节,章明谈到,在他年少时,到重庆上大学要坐三天慢船,人与河流直接接触、共同运动,这是一种诗意。船徐徐往前开,人在船上,除了去舞厅、录像厅与他人混在一起,就剩下与山水直接相对的满足感。缓慢地运动,让人在心里对尚未触及的目的地充满了期待。
与此相比,快艇的人造外壳隔断了山水与乘客的赤裸相对,让终点的到来更有效率,却减少了对于过程的经验、延宕带来的期待,甚至对于未来的想象。在章明看来,这是一种“诗意减少的过程”,这种变化内涵于整个人造文明,在工业革命后尤其剧烈。
在2003年的巫山的春天,自然的诗意正在剥落,在摄影机的目光中,新的象征正在生成。
“外乡客”在传统节日临时聚集在县城,面对正在剧变的故乡,惊奇、兴奋,指认记忆中的地貌,适应新的地形。镜头中王强身后,是巫山新县城的象征:巫山市政广场以及周围还在施工的高层楼房。面对河流,人造景观依山而建,拾级而上。他们从新县城出发,重访老县城:它在新县城的下方,更靠近江面,这是一个即将被淹没的位置。
伴随蓄水,江面上升。“淹没”是技术理性控制自然的一种深刻表征,工程撕开并重新书写人和土地、和自然之间的关系。工程的实施,涉及20个区县的一百多个城镇,一百一十多万人的迁移和安置,则是工程的后台故事。其中,重庆奉节县——三峡工程的起点、最早淹没的库区之一——是目光的焦点,浓缩时代和个体的冲突。《巫山之春》则发生在奉节县以东相邻的巫山县,如此看来,有种偏离中心现场的意味。
章明对纪录片的最初的经验,启示了他对偏离的兴趣。他曾提及,《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董行佶,1965)的一个镜头是他最早的纪录片记忆:“里面那些防化兵从衣服里把汗水倒出来的镜头把我惊呆了。”原子弹爆炸试验与三峡工程,都是对于个人有压倒性“淹没”效力的对象。章明感兴趣的,是对这种对象的转喻和想象,而不是正面再现。
于是《巫山之春》没有记录冲突性的现场和变化的此时此刻,它更感兴趣的,是变化即将来临或变化发生以后的蛛丝马迹。之前和之后的景象,提示变化的发生,也留下想象的空间。章明在乎的不是信息,而是象征。《巫山之春》在某种程度上保留了象征的能量。
即将淹没的旧县城,是第一种象征意象,它的价值即将随着沉入江面而剥落。在《巫山之春》中,“淹没”没有被再现,它拥有一种微妙的爆破力,即将消失的预感氤氲在县城的此刻,让过去进入当下的意识。
巫山老城的起云街,是章明的故事片《巫山云雨》(1996)中的景观;在《巫山之春》中,视角调转到外部:在长江水利建设委员会标注的143.2米水位线上,旧城的房屋群落,黑压压的,已经没有生命气息。王强惊叹:“换了人间”。新的不断取代旧的,似乎是一种自然的重力作用,老城废墟图示了这种现代经验。
“巫山系列”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尽管观看位置在峡口、街巷、港口、宾馆、山崖变换,巫峡入口处的彩虹桥以及巫山本地的女孩,却是一以贯之的观看对象,是圆心和连续的吸引力来源。桥与女孩的并置,让我们意识到自然和人的价值正同步经历动荡。在《巫山之春》中,透过中年男性的目光,彩虹桥和年轻女孩在我们面前展露相通的特质:新事物所特有的青春活力,既轻浮空洞,也轻松自由,即将抛开沉甸甸的老县城。
彩虹桥位于巫峡入口处,隔着江面,与巫山县政府迎面相对。2003年6月后,随着巫山老城全部淹没,江面地貌也被重置。《巫山之春》结束于章明站在县城港口位置,透过摄影机看向对面的彩虹桥这样一个主观的、图画式构图的长镜头。这是一种新生成的当下,彩虹桥已经贯通长江,两岸翠绿,云气蒸腾,与雾蒙蒙的年初、灰压压的旧城遗址截然不同,张扬着变化的激情,甚至像梦一样虚幻。
在《巫山之春》中,摄影机探入私人领域和隐秘经验,使其进入公开的视野,于是常被当做一部“私纪录片”。男性作者通过私影像,或处理集体记忆的断裂,或面对放松管制后的欲望。《巫山之春》是后者。放松政治管制的市场化进程,召唤个人主义登场,纪录片尊重和体察个体的欲望,推动了个人主义道德观的合法化。在《巫山之春》中,县城中年男性的欲望驱动着故事的进展,王强、綦和平、湛泉、郑谨忠、以及带着摄影机的章明,在新旧县城之间游荡,想要找到一个“女娃”,寄托和释放兴奋。
“巫山女娃”是章明的女性人物图像,她们往往具有强烈的吸引力,有的是风尘中人,有的是情欲旺盛的女子,比如《巫山之春》中,在茶馆出没的于姓女孩,以及对綦和平一往情深的龚玉芬。
章明的“巫山女娃”勾连古老的女性图像和古代诗词绘画中的情欲空间。巫山也是《高唐赋》、《神女赋》中“巫山神女”出没的地方,自然景观本身已经附有情欲的象征价值,隐含在《巫山之春》的现实中。被男性欲望塑造的女性空间,对于情欲的想象,呼应着时代对禁忌的放松。
在中年男性的目光中,“巫山女娃”共同的美,不仅来自性吸引力,更来自敢说敢做的快意,同时也阴晴不定、难以把握。坎坷的经历,是挑战道德的代价和证据。女孩是新的价值观的化身,中年男性则在稳重成熟和追求情欲、道德理性和失范之间动荡焦灼。市场放松了对于个体的政治管制,《巫山之春》的情欲空间,承载着剧烈变化的社会心理。
山上的村落,是《巫山之春》的第三种象征意象。綦和平等人在探访龚玉芬的路上,俯瞰村民在土地上集体劳作。摄影机缓缓拉大景别,让我们看到一种“安其居,乐其俗”的景象,人与土地、与自然紧密联系。《巫山之春》对村落的短暂关注,在后续的《新娘》、《冥王星时刻》中发展成为故事的核心场景。比如《新娘》中的男人们计算着从山上村里找一个姑娘谋财害命,《冥王星时刻》的电影导演带着“采风”勘景团队,探访村落中传唱的《黑暗传》。
在这种解释中,摸索和想象是有价值的,它们可以使“混沌”走向有形。对于章明来说,对效率的追求使我们失去想象能力、陷入困境,身处另一种黑暗混沌,而电影作为新的《黑暗传》,既记录困境,也有可能带来一种醒悟。所以电影的使命之一,就是要延续想象的能力。
(作者徐亚萍系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