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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希小说《多汁的眼睛》

南希 北美文学家园 2019-10-30

       锒铛入狱的男人,美丽无比的妻子,底细扑朔迷离的监狱同伴,随着作者细腻感人的笔触,鲜活登场,在命运手中不动声色地交织出男人的末路。


多汁的眼睛

文 / 南希


时间临近深夜。木匠睁着眼在床上仰面躺着,他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已经好几个小时了。他一闭眼,就会看见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就像一条青花蛇,他稍一嗑睡,就爬上他的头顶,盘踞在那里,让他头疼欲裂。一个多月前,他从监狱回到家就开始失眠,其实他有这个痛苦的毛病已经很久了,要追朔到入狱之前。

 

木匠想起八月间那天深夜,他是怎样“咣当”一声被推进牢房的。他身穿囚衣,戴着手铐,走在长长的走廊上,一左一右两个狱警,把他夹在中间。他被带到一个黑暗的小牢房,看不清里面,站在门口不敢动。站在他身后的狱警很不耐烦,拉开弓箭步,以偏腿上马的姿势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下,锁上了铁门。没人听见他摔下去的声音,因为被那一声拉铁门的巨响掩盖住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持续地空白,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就像从高空坠落下来,两手什么也抓不住,两腿什么也蹬不着。其实摔下去的那一声很响很响,木匠应声掉了一颗牙。地面给予他牙齿的反弹力如一片细嫩的草苗被重重地砸在一块石头下面,发不出一丝声音。这个沉闷的声音对于他的精神是一记重击。它像一声雷,接下来的是大雨。实际上那不是雨,而是水,血水。他鼻子上流了血,红艳艳地糊了一下巴。

 

木匠从地上爬起来,不敢迈步。他向左边探探,再向右边蹚蹚,碰到一张床,停住,坐下。接着他闻到了一股地下阴沟的味道,空气又臭又闷。

 

忽然有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发亮,一眨,一眨,接着传来一个声音:“欢迎!”他吓了一跳,没想到上铺还有一个人。

 

“顺便说一下,我叫麦克。我是个晚期失眠症患者。你呢?你叫什么?”那人又说。

 

木匠盯住那个黑暗中模糊的影子看了几秒,犹豫了片刻,没吭声。

 

“你是为什么入狱的?”上铺又在问。

 

木匠皱着眉。他的手在抖。他很想“ 砰”地一声打碎什么东西或是尖叫一声。但他不敢轻举妄动。关于监狱的各种可怕传闻让他心惊肉跳。他不敢睡觉,怕半夜被人扼住喉咙掐死。他最怕的还不是狱警,反而是躺在上铺的这个人。谁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有可能是杀人犯。“要镇静,要保持头脑清醒。我别无选择。要完全冷静……”他一直默念着,直至窗外渐渐地发蓝。

 

第二天早上,木匠看清了睡在上铺的人。这人的确像个晚期失眠症患者,皮肤白里透灰,下眼皮有两块青淤。他精神疲惫但样貌年轻,声音动听,说话爱挥动一只手,一副办事精干的样子。这位狱友名叫麦克,穿着红色囚衣的样子显得有点邋遢、随便,但神态中有一种亲切。他的身材高大,额头宽阔,头发乱蓬着,他的眼珠界乎碧绿与湛蓝之间,在不经意的一瞥似乎也饱含神秘的信息;他五官清秀,嘴角上总挂着说不清是轻佻还是轻蔑的含糊笑意,相信很多女人会为他神魂颠倒。听说他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医生,前途无量,却因卷入一桩毒品命案而入狱。

 

        麦克很幽默,他跟木匠开玩笑说,我们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至少全球的金融危机波及不到我们了。

 

隔些时候,木匠脸上的伤口愈合了,只有鼻梁上的一道疤比别处的肤色浅很多,乍一看像鼻梁骨露出了一段,配合那颗豁牙,落疤后使他的样子痴呆中带一点凶像。放风的时候,他和麦克走在一起,一高一矮,一俊一丑,反差很大。麦克就像电影里的那种出身高贵、装扮优雅的纨绔子弟,而木匠面呈菜色、矮小精瘦,那件囚衣在他身上更显得笨重臃肿,像是化装舞会上的小丑。

 

牢房的铁栅栏门每天哗啦哗啦拉开两次,他们随着其他犯人一起去放风。这牢房仅有几平米,只够放一个上下铺,剩下的空间兼具卫生间、盥洗室、客厅等多功能。抽水马桶在墙角,旁边有一个小洗脸池子,水池的宽度只是肩膀的一半宽,洗脸时水都会溅到脚面上。这里有自来水,没有热水龙头,墙角有个下水沟,可以用冷水洗洗澡。这里到处是脏兮兮,湿漉漉的,像掉进了可怕的带着霉毒气的沼泽地里。

 

一天,狱警对木匠说有人探监,他吃了一惊,他妻子己经很多天没来看他了。她走进会客室,隔着玻璃窗坐下。她问他在狱中的生活,他跟她大致地说了说。她把手放在铁栅上面,朝木匠看看。他想到她要跟他握手。

 

他沉默着,他的脸色呆板,紧张而不自然。

 

因为戴着手铐,不愿意拿出来,怕她看见,又不可能不握,他就两只手同时放过去。她用眼睛叼住了它们,迅速看了他一眼。

 

她脸色苍白,低下了头。

 

她的一只手指轻轻一动,动作非常轻微,仿佛不愿被人发现似的。她握了一下木匠的手,特意不让手指碰到窗上的铁栏杆,那上面薄薄地蒙了一层灰。她还是被弄脏了,她把手指弯曲到手心里绕着圈擦干净,结果把整个手掌都弄脏了。她下意识地把手放回膝上。两个人小心谨慎地避开入狱之前的事情。一些话憋在嘴边上,说出来就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她问了房间里冷不冷,有没有烟抽。

 

她瘦多了,脸色苍白,肩膀也窄了。

 

        木匠凝望着她的手。她的手指正在无意识地颤动,那双手太美丽了,他真想紧紧地握住它们,久久地抚摩它们。但是,在外人面前,木匠羞于这样做。

 

当夜木匠失眠了。他以前也经常睡不着觉,差不多每隔十天左右,就会有一次失眠。他许久没有这样失过眠了,很新奇,也很激动。他站起来,在窄小的牢房里不安地转悠。牢房后墙上有个小窗,踮起脚勉强能看到院子里。其实外面也没什么好看的,到处是高墙和一些简陋而坚固的房子,离最近的小镇也有几百英里的路程。他们什么信也收不到,就像被世界遗忘的人。

 

外面下起了雨,滴滴嗒嗒地,像一座永远走不完的钟。木匠望着窗外,突然叹了口气,对麦克说,今天我老婆来了……

 

“你为什么进来的?”麦克又问起这个话题。

 

木匠撇着嘴,苦笑了一下,嗓子眼用了一下力,才沙哑地说出口:“我杀了一个人,他对我老婆不怀好意……但他没有死,”

 

麦克顿了一下,“你这么瘦小,怎么会杀得了人?”

 

木匠不说话。

 

麦克没有追问,他翘着腿躺在上铺,神情寡淡,一边悠闲地抽烟,一边不紧不慢地摇着腿。他知道,木匠还是想说话,所有的故事,只要开了个头,它自己就会往外面流,它有一种不吐不快的内在动力。果真,木匠也把鞋子脱了,往床上一靠。如同沙漠里的人渴望喝水一样,他渴望说话。他进来快一个月了,他还没有跟任何人好好谈一下这件事。这一夜他讲了许多,详细地描绘了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因为木匠有手艺,而且能够带她到美国,苏珊娜就很快地答应了婚事;婚后没几天木匠到了美国,两年后苏珊娜才和他相会。这时他有些走神了,停住嘴,怔怔地调开眼去。他明白有一个美丽的妻子,是上帝的恩赐,并非每个人都能获得的特权。他谨慎地抿起嘴,像机密般地,不愿意说出这个意思,对妻子的美丽,木匠一直保持着高度警觉,他只说了三个字:“她很美!”

 

麦克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能够跟人谈一谈苏珊娜的感觉真好,这天晚上木匠居然能睡着了。第二天睁开眼,他顿时就感到了一阵神清气爽,啊,太轻松、太满足了,暖洋洋的,还痒戳戳的。木匠很久没体会过这样的一种大舒坦和大自在,这里头那种说不出来的宁静、美好与生动。麦克也是一位失眠者和抑郁症患者。在长达十多年的病患史中,因抑郁而失眠、焦虑、心神衰竭种种症状,常常折磨得他生不如死。当他晚上睡不着觉时,就让木匠谈谈苏珊娜,好像没有听厌的时候。回忆苏珊娜已经成为他们狱中漫长枯燥生活中的一部分。木匠从不问麦克的情况,他知道麦克有很多女人,太多了都记不清名字了,所以麦克不如他幸运,他心里只有苏珊娜一个人。

 

两年过去了,这时,麦克已经像老邻居那样谈论木匠的老婆了,他甚至可以说出苏珊娜的籍贯,身高,口味,爱好。

 

有一天,木匠又谈到苏珊娜,说他们老是吵架,有时吵得凶了,木匠就出手打老婆。

 

“你脾气倒不小!”麦克见怪不怪地笑了笑。“你们结婚很久了吗?”

 

“到年底就五年了!”

 

麦克说:“你不应该打太太,你不了解苏珊娜,你不解自己的太太”。

 

“难道你了解?”

 

“嗯”,麦克还是一副油腔滑调,“我了解女人”。

 

“你应该让她说话,你应该停下来,让她把话说完,你再重复一遍。”他很耐心地解释着。

 

“我干嘛?她是女皇吗?”

 

“当然不是,但是在你急着发火的时候,你应该知道叫停,你应该停下来,让她把话说完,你再重复一遍,以便真正去听她在说什么。”

 

“夫妇在吵架的时候,都忙着说自己是对的,根本不会去听对方在说什么。很多夫妇都是因为这样的争吵而吵散的。真正的解决问题需要耐心和留意。”

 

“在床上她总是不让我碰她,却跑出去跟那个瘸子喝酒。”木匠仍然愤愤不平。

 

“那么,就因为跟那个瘸子喝酒,你就把瘸子打残了?不管她跟那个瘸子是怎么回事,我敢肯定他是一个好的听众。在家里你不听她的,总冲她发火,还打她,她当然会郁闷和愤怒。愤怒是夫妻不再做爱的主要原因。你应该试试,每天留出半小时夫妻相处,这样会帮助彼此重新沟通,随着彼此沟通了解,性生活就会得到改善。她会原谅你的。”

 

“我明明在她包里看到一份报纸,上面用笔圈了一条征友广告”。

 

“那张报纸不能作为证据,那只是一个信号。一个求助信号。”

 

木匠头一次听到这种话,他顿了一下。

 

        “我是心理医生”。麦克好像看出来木匠的心理,他说,在我的病人中,这类的丈夫不少,都是一些粗俗、自私和讨厌的家伙,老是对妻子飞扬跋扈,企图抑制她们所有的热情。

 

又有一次,木匠在床上不停地翻身,不停地叹气。

 

“失眠症患者其实可以考虑重返幼时摇篮,只是摇篮型号大点,还需要壮劳力实施摇晃。”麦克调侃着,用力在上铺晃动,那个本来不结实的床架被他晃得地动山摇。

 

“你为什么总跟苏珊娜吵架,她不美吗?”麦克不解地问。

 

木匠叹口气:“美,她很美,可是这跟吵架有什么关系?她总说我忽视她的存在,可是女人在床上才有存在,平时我忙得很。我是一个高级木匠,或者说,我在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高级木匠。我喜欢挑选木头,喜欢在为一块非常好看而又好用的木头做设计时,付出创造性的努力。可是我却要用每周大部分的时间去做糊口的事,我的困难是,我需要整块的时间来完成一件家具,而不是零七八落的小段时间。”

 

沉闷了一会儿,木匠继续说:“苏珊娜却总是闯进工作间,说需要装一个风扇或者空调,要么是小孩哭了,丈母娘病了。要我马上放下手中的一切。到了周末,她总要我陪她出去,我不喜欢去公园、商店和电影院,那些地方去几次就够了。老去有什么不同?我不喜欢她因此在床上拒绝我,她不想做爱,当一个人没有什么反应的时候,你是可以看出来的。这不是报复我是什么?”

 

“你们被生活所累以至于无法冷静地想清楚。”

 

        木匠觉得麦克听不懂他说什么。或者,他听不懂麦克在说什么。他正在默默地在削一段短木头。儿子的生日快到了,他偷偷背着狱警找到工具,准备给儿子做了一个小木枪。

 

        有一天,在探视的日子,麦克在会客室偶然瞥见苏珊娜来见木匠,这位年轻女子身上有某种东西打动了他,她太迷人了。麦克明白,由于职业的缘故,木匠将他视做家庭问题或更确切地说,爱情危机问题方面的专家。而他,则借机对那个女子发生了兴趣。听任木匠诉说自己在婚姻家庭生活里的磨难,虽然仅仅听进了关于苏珊娜的几个细节。他不时地打断木匠一下,给他讲一些自己在工作中遇到的事例,给一些开导,让他明白痛苦的远非他一人。面对木匠的提问,他总是力图从他依然记得的案例中汲取普遍的教训。开导木匠应该做个宽容的,允许对方保留一点儿自己空间的男人。

 

        直到最后,木匠几乎坚信这几年的监禁生活使他受益匪浅,简直学会了夫妻相处之道,对出狱后的重新开始的生活充满信心。

 

        感恩节前,麦克出狱了。一般在监狱里的人都会发胖,又虚又肿,因为监狱窄小,又缺乏营养和健身运动。像电影里常见的那些犯人都有铁一样的身板是瞎编的,有些健身器材属于武器,而武器是禁止的。他们的监区只有一台跑步机,偶尔没坏的话可以用。犯人每天是吃高脂肪的食物,又没有活动,很快就会变得肌肉松弛。但是麦克相反,因为他有严重的失眠症,而且在他监禁的日子里,他的父母都因病相继去世了。他的忧郁症使他掉了很多磅,他入狱的时候也算膀大腰圆,现在他走路好像梦游,一阵大风就能把他吹起来。木匠同情地问他:你明天出狱了,打算做什么?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泡个热水澡,在自己的床上睡觉。带着银行里的钱(好在我还有一大笔钱),离开美国!

 

        木匠说:“麦克你真的在监狱里住傻了,感恩节竟然想不到要吃火鸡!”

 

        麦克打起精神:“嗨,要是你,你打算怎么庆祝感恩节?”木匠神往地扬起眉头:“开车,带着苏珊娜——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开个够!”最后麦克答应在木匠,在木匠的儿子生日时,替他送小木枪到他家里。麦克走后,没人能跟他谈谈苏珊娜了,他感到空前的寂寞。




一个月前,木匠也出狱了,他回到了家,却没有回家的感觉,因为苏珊娜没在家。他从早上等到中午,猜不出她去了哪里。

 

他终于看见了纸条,或者是信,他看了一半,甩在茶几上。他还是弄不懂那张字条说的是什么。他又一次出去找,在城市里转来转去,狭窄的街道,狭窄的店铺、咖啡馆、酒馆,汽车出租车擦肩而过,喷着令人恶心的浓烟,不一会就走得汗流浃背,周围的一切都使他感到烦躁。

 

第二天他又跑了一天,像第一天一样劳而无获,谁都说没见到苏珊娜。晚上,他在沙发上慢慢放平身子,躺下去,闭上双眼,却怎么也难以入眠。比较下来,黑夜不像白天那么好办。黑夜有一种功能,它能放大所有的坏东西。到处都是死一般的沉寂。偶尔有一两声狗叫,很远,没有呼应,仿佛扑空了的坠落,像荒郊的寥落,也像野外的静谧。木匠好不容易刚刚睡着,又被一种噪音弄醒。他家后院不远是一排商店和餐馆。有一家餐馆半夜了还在炒菜,服务员用对讲机向厨师传达顾客点的菜,顾客的声音和餐馆放的背景音乐也会顺着对讲机传过来,还能听到厨师骂服务员的声音,响亮而有力。

 

既使在似睡非睡中,木匠仍能听见各种声音,顾客的欢乐声穿过地上如水的月光,传到木匠的床前,仿佛穿过了河水,失去了原有的欢乐和色彩,变得模糊不清了。惟有那喇叭里传来的低沉的鼻音还依稀可辨。酒馆在夜里两点半左右关门。人们从后门走出,聊着天离去。三点左右就会传来一阵阵铁桶撞击的巨响,木匠觉得他的心脏快被撞出窍了。那是厨房的杂工往外拖着沉重的空啤酒桶,侧着拖或者干脆让酒桶在地上滚,拖出来清洗,他们一边踢打着酒桶,一边吹口哨,他们的刺耳笑声把黑夜撕成了碎片,这些噪音到了五点才结束。六点多又传来送货的汽车声,和沉闷的拖拉货物的声音。再过一会,就传来了清洁工打扫的声音---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各项劳作交替的间歇,木匠得到短暂的睡眠的幻觉。在单调的噪音中,他隐约听到一种尖细的哀叫声,像一只蚊子想要落到人的脸上,又受到驱赶,于是生气了,就嗡嗡地叫起来。这声音时而在窗外响,时而升高,爬到房顶上去了,时而又从房顶钻入壁炉,沿着壁炉转到地下。那声音好像女人尖细的哭声,他急切地要找到这声音,却又无迹可寻。那好像是苏珊娜的声音。

 

他记得以前,常会听到房间里传来阵阵的对话声,并夹杂着笑声,好像不止两个人在说话。推门进去并没有别人,他环顾四周,疑惑地问苏珊娜,你在跟谁说话?她摇摇头。有时,他走进卫生间,看见她对着镜子微笑或做鬼脸,或者穿着一件买了很久,却没见她穿过的衣裙,对着镜子出神。或者坐在椅子上,目视前方,自己给自己讲故事。她一旦发现他,便装模作样地说:“啊,我在跟猫说话呢!”

 

的确,她经常跟猫讲话,有时能讲上几个小时,用西班牙语。因为她的英语不够好,又没有别人跟她讲话。有时他听她站在窗户旁不停地呼唤:“咪咪,咪咪,我的心肝!”可是他从没有看见她的心肝,因为它总是一看见他就逃,急忙躲到什么家具下面,就是因为他动手打过它。

 

他的脾气不好,他太忙了,他一找不到东西,就开口大骂,越说越气,气得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但是好脾气的苏珊娜总是在他心脏停止跳动之前,把那个东西找出来,无声地拎在手指头上,递给他。可是他的无名火还是没有发干净,他就接着骂,一路追着她挑鼻子挑眼睛从厨房骂到厕所:“我在外面作牛作马,你在家都干了什么?不会是背着我见什么小白脸吧?”

 

她总是吓得乱逃,一直逃到后院,或者双手捂住耳朵,像猫那样躲着他。不然就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在马桶上坐着,两个手心托着脸颊,看着自己白白的肚皮。她的鼻梁挺翘,脸颊上有两个酒窝,然而这张美丽的脸却一无表情,既没有愿望,也没有忧伤,更没有欢乐,像一眼不喷水的温泉。

 

苏珊娜曾有一双漂亮而有神的眼睛,水汪汪的就像人们所说的“多汁的眼睛”。她的目光快乐而又清澈。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什么东西遮住了这双亮亮的眼睛。她的目光常常会停留在窗子上,门一响,她的睫毛就会动弹一下,脸上浮现专注的神色。当她看到丈夫时,脸颊便会苍白失色;她那快乐而又清澈的目光,就是她的魂,就看不见了。

 

有一次,她对他说,咱们分开吧?

 

他笑了,是冷笑:“你?什么都不会,离了我你能到哪去?”

 

她不让他在床上碰他,这下他真的火了。

 

他还在她的包里发现一份本市报纸,在报纸的个人信息专栏里,用红笔圈出一则广告:“成功银行家觅聪慧、性感女性,体验乐趣和浪漫。请自愿。”

 

他的肺都气炸了。他开始跟踪她,发现她常去的地方总有一个叫汤姆的瘸子,大概这个瘸子就是那个“成功银行家”吧?有一次,他撞见汤姆在酒馆里跟苏珊娜讲话,两人都坐在吧台上。酒馆里音乐轰鸣,黑暗里充满了最轻快、最挑逗人心的乐声。那个汤姆如果长得好看,惹人喜欢倒也罢了,可他却是个麻脸的瘸子,生着暴眼睛和高颧骨,正在眉飞色舞地对苏珊娜说着什么,而苏珊娜则胸脯起伏,脸颊泛起红晕,娇滴滴地转动着眼睛,快活地笑着。木匠当时一昏头,就把汤姆的另一条腿也打瘸了,自己也因此进了监狱。

 

“你从来不听我讲话”,他想起苏珊娜在字条上的这句话,一骨碌从床上翻身下来,走到客厅从茶几上捡起那张纸条,从这句开始逐字读下去:“麦克能听得进我的话——我的话,他能懂!”木匠对着空气高声骂了一句:“他懂个屁!傻婆娘!还不是我告诉他的!”

 

现在木匠敢断定,那个娘娘腔的混蛋麦克,肯定是以他从木匠这里得到的对苏珊娜的所谓“了解”,骗了苏珊娜的心,那个瘸子汤姆做不到的,他麦克做到了——他拐走了苏珊娜,带着他一直挂在嘴边的“一大笔钱”——鬼知道他到底有没有那一大笔钱?

 

“我走了,不要找我。我要想一想,今后怎么办?”苏珊娜在字条上写了最无情的结论。

 

木匠睡不着觉了。他知道他怀念那个混蛋,那个把他老婆拐走的麦克,没有跟麦克谈谈苏珊娜,他在狱中就无法正常入睡;而正是他的叙述,使麦克了解了苏珊娜,麦克出狱后受木匠之托,把他给儿子的生日礼物送到家,这样他看见了苏珊娜,才知道木匠没骗他。

 

木匠气坏了。他浑身燥热,心里蹿着火苗,呼吸短促,要伸手打翻什么东西,种种强烈的情绪像一群老鼠汇集在他心口,痛心、委屈、嫉妒……他一偏头,看见一大滩黑色头发在白床单上。是他的辗转反侧惊扰了它们,使它们不安地落下,又爬上了他的脖子和肩膀,并在半夜纠缠他。他知道,他又失眠了,跟癌症一样,它们来了就不会再走。辗转越来越急促。凌晨三点,他放弃了全部的耐性,离开了床。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睡在床上这么难受---他已经不适应睡在自己的家,反倒是适应牢房那样臭哄哄的、狭窄潮湿的环境。

 

他绕着房间来回地走,走了很多圈,走得筋疲力尽。后来他又走进车库,想看看那些心爱的木匠工具还在不在,接着车库里传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这声音没日没夜地响了几天,搅得四邻寝食不安。渐渐的,他们开始注意到,一件他连夜鼓捣的东西越来越大,终于,有一个木头房子在他家草地上竖起来了。




        他造的这个小木房成了市内大新闻,很多人坐车、乘地铁来看他,为他这个新奇的想法而兴奋。商人从这里发现了商机,有人专门为了他拍了一个电视广告宣传片——“造价最低的实用房,单身贵族的最佳选则”。这种小木屋因造价低廉适合了市场的需要,在经济危机的低靡气氛下,一出现就引来大量客户来订购,被称为“2011 Cell”小屋,据称已被订购到了2013年。

 

新闻记者们成天围着他,甚至要求钻进他的小木屋“体验居住”,被拒绝。他们又翻看他在墙上那个日历卡,数着那些被红笔圈住的数字。有二十三个红圈。“我整整二十三天没有睡觉了。”听说人如果连续五十天无睡眠就会死。“我不睡觉我能干什么?我是木匠。我造小木屋的目的只是在睡不着觉的深夜有点事干,你们不能理解一个失眠者的痛苦。”

 

木匠白天忙着造房子,他要耗着自己。到了晚上,他躺在床上焦急地等着睡意来临。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开始往下沉了,往水里沉,往温暖的静谧的深水里沉,鱼在身边游动,水藻缓缓地漂移,像死了一样。可是,每当他到了那个睏的临界点,他就清醒了,从远处吹来阵阵寒风,掀动着百叶窗发出声声巨响,有如千帆竞渡的船队方阵。接着他又听到街道上汽车的嘟嘟声,小货车吱吱的刹车声,酒馆传声筒的叫嚷声。他想起了麦克的话——当你睡不着,满脑子念头时,你就马上坐起来,把它们写下来——那些念头一旦被你写下来,它就摆脱了你的思绪,你就会释然了。

 

他马上站起来,在一张纸上写下:苏珊娜,我是爱你的!

 

写完他重新躺下,地板上街灯的影子、院子里树的阴影,又爬进了他的半闭半睁的眼睛,不住地晃动,弄得他的脑袋昏昏沉沉。他几乎绝望了。他又想起麦克还说过,“当你睡不着,就想象着你正处在使你能安睡的环境”。木匠觉得只有在监狱那样的环境里,他才能睡着觉。前几天他做出的小木房,与监狱里那个小得容不下转身的牢房,不是有几分相似吗?它就好像是他在冥冥之中给自己准备的“熟悉的环境”,这个想法使他灵机一动,他被一种欲望抓住,一种魔力突然推着他,起身下床,梦游似地走出房间。

 

院子里的小木屋因为月亮的照耀,升起一圈淡淡的光环,竟像宫殿一样美丽。他畅快地微笑着,钻进小木屋,把身子一节一节地放平,那双多汁的眼睛再没有出现,那些恼人的声音果然远离了他,困倦像影子一样爬上来。他当真就睡着了——睡得跟死人一样了。

 

不久,就万籁俱寂。而一场百年未遇的超级雪暴,就在这个夜里悄悄地来了,但是木匠已进入风声所不能及的地带,那些令人震颤的骇人风声都好像被一种宁静柔软的棉花包裹住了。这一夜他没有受到噪音的惊吓,他的精神质地优良,它的耐力和弹力都是惊人的。这段时间失眠对它的抻拉,并未使它断裂一丝纤维,它完好无损地复了原位,长出了绿叶,而它的花朵要在木匠睡熟之后开放。他梦见了苏珊娜,他吸溜着鼻涕,嘴里发出喝粥般的声响。

 

第二天的报纸上登了一条新闻:“一场两百年未遇的超级风暴昨夜袭击本市,造成七名流浪汉倒毙街头。另有一名出狱不久的释放人员,昨晚也死在家中。实际上,他不是死在家中,而是死在自家房子旁边的小木屋里。这间木屋很小,其规模像一般居民住宅后院的狗屋,仅够一人蜷缩其中。警方排除了被人谋杀的可能。”

 

每个人都有失眠的时候,木匠失眠了32天,只是他在大风雪之夜悲惨地入睡了。

        注:本篇小说获2011年北美“汉新文学奖”小说二等奖。




☆以上文字内容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公号立场。


“汉新文学奖”评委的评注

       失眠是一种怎样的痛苦,未曾亲历者很难想像。小说有着心理分析的内容在内,却写得生动,情节丝丝入扣,与现代人的生活紧密相连,相当动人。

——著名作家韩秀


       

        一个木匠因他“很美的妻子”犯案入狱,由此舖陈故事,技巧和文字皆老练。很可以伸展成长篇。

——作家陈漱意




       作者简介】南希,北美中文作家协会及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海内外报刊、杂志,曾获海内外多项文学奖。小说散文发表在《汉新文学》《红杉林》《文综》《长江文艺》《向度》《延河》《文学月刊》《飞天》《华星报》《人民日报》《北京日报》《侨报》《世界日报》等报刊杂志。出版长篇小说《娥眉月》和《足尖旋转》。《娥眉月》获新语丝文学奖二等奖。散文《天禽如人》获美国汉新文学一等奖,短篇小说《多汁的眼睛》《谢丽一家的晚餐》获美国汉新文学奖二等奖。散文《双城记》获2018年第六届“禾泽都林杯”散文诗歌大赛散文二等奖。出版作品被纳入多种文集。


        编辑:唐简

        编发:雷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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