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亮小说:迷失的恋人
迷失的恋人
文 |宋晓亮
起初,寿江猫在离窗前一步远的地方偷看田草和侄女同住的那扇窗户,田草并不知情,直到百日后的一天晚上,她跟他才四目相撞了。
是造物主的用意?二哥家住路东的二楼,寿江家住路西的二楼,而两家的位置又同属边间。凑巧的是,二哥的隔壁被关进了“牛棚”,寿江的邻家则不明不白地下了大狱。如此这般,他躲在屋里偷看田草,就很难被对面的其他人家发现了。
二哥二嫂都在铁路上做事,每天是拉开窗帘走人,拉上窗帘睡觉,对面有啥动静压根儿就无心去观察。不过,女儿与寿江的妹妹是同班同学,寿江的父亲是著名的外科医生,母亲乃其父的一个俄罗斯籍的学生。不幸的是,寿江落地时,母亲因胎盘不出,导致大出血而命归黄泉。寿江两岁时,父亲又娶了自己的表妹,后生下一女,比寿江小四岁。1967年的早春时节,寿江因染上肺病,即休学在家的这事那事,还算清楚。
田草,一个终生被农村户口“捆”在乡下的高中生,真能跨过那狭窄的长街,看清混血儿的真面目?
命运是这样设计的。
5月中旬的一个周六下午,在侄女带她去公园的路上,一包从市府大院扔出来的人粪砰地一声,砸在了田草的右肩上。侄女急了,拉着她即飞快前冲。
“去哪儿呀?这一身的味儿?”
“到我同学家去洗个澡,再换换衣服。她家就住在不远处。”
在盛同学家进行了彻底地除臭后,田草这才知道,是一帮潜在市府大院的小痞子把自己给弄得如此狼狈。公园去不了啦,盛妈妈让她与侄女吃了晚饭,再换上洗净晒干的衣服回家,在哥嫂面前就不用多解释什么了。
回到二哥家已近晚9点。当田草挂着难堪,一步迈进自己和侄女的房间时,猛抬头,对面的窗户里竟直戳戳地站着一个大小子!迷黄的灯光下,那小子有些失魂落魄......
曾经见过,偶尔,一不留神田草会撞到对面这人在屋里瞎晃悠。不过,她从没特意观察,从没定睛细看,从没用心揣摩,只是一晃而过,只是心不在焉地一晃而过。
田草没有开灯。她站在地中间,不眨巴眼地瞧着对面的大小子,琢磨他倚窗而盼,在盼谁?
二哥进来了,伸手拉亮了电灯。田草直挺挺地显现了。那小子双眼登地一亮,他笑了。他的笑带有惊喜;带有失而复得的感激;带有一跃而起的冲动与兴奋。笑,伴他一起腾飞,飞到了田草的身旁,扯着,拥着,并极其羞涩地眯着那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
“外面不太平,以后少出去。”二哥瞅着对面的窗户:“不早了,洗洗睡吧!”二哥哗地一声,把窗帘拉上了。
侄女睡熟了,田草轻轻地爬了起来。她屏住呼吸地凑到窗前,挤着窗框,把捂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扒开一条小窄缝儿,用一只眼瞪着几步之隔的那片光亮。
夜深了,他为何不拉窗帘不关灯?他在哪儿呢?看不见床铺,看不见人。
莫非他下楼了,站在一楼的门洞里,还是他已来到自己的窗下在仰头上望?
恋爱的感觉忽地窜到了少女的心头。稚嫩的向往,羞涩的渴望就这么不加商量地进驻到田草的心房。那一夜,寿江的眼神,那种一看就醉人心魄的眼神,一直伴她到天明。
爱,萌芽了。
在家人面前,田草仍一如往常,低头糊火柴盒,帮二哥挣外快,从早到晚。只是,只是趁侄女到“驱虎豹”战斗队去造反,她便不失时机地与寿江对望一小会儿,一小会儿......
寿江心疼她,一逮着机会,就用一张16开的大白纸写几行大字举给田草看:“以后出门要在窗户上做个暗号,贴点白纸就可以了。”“别把自己弄得太累。”“听我妹妹说,你腰疼?”“到我家来,让我爸给你看看......”
去他家?怎敢跟他面对面,也没有那样的机会去面对面,甚至也发怵跟他面对面。毕竟,他是住在城里的外国人,是医生的儿子呀!隔着两层玻璃倒能找到脚尖对脚尖的感觉。
美丽而奔放的青春,被紧箍在不算太高的楼阁里;热切而活蹦的心,被封锁在坚厚的胸腔内。所庆幸的是,一双闪亮的大眼睛还能无遮无挡地裸露着......
偷看的感觉美而怕;偷看的滋味酸而甜;偷看的结果将会是什么?感受得到,火辣的目光,焚心烫肺;急促的呼吸,撩拨着欲的渴望。冲出去,跨过狭窄的小街,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干柴烈火般地吧吧燃烧,烧焦城乡差别,灰烬门第等级,点亮未来,在荒野上,在沟壑间,在山顶上,树起家的标志......
要离去了。田草把要去宝鸡大姨家的消息特意透给了寿江的妹妹。
寿江红着眼圈在白纸上写下:“给我地址。”
田草摇头。
“怕什么?”
田草盈泪。
“你7月11日走,也就是明天一大早儿?”
田草点头。
“咱们见个面吧?”
田草摆手拒绝。
寿江迅速地写下了自家的地址,忙用双手将其铺在窗玻璃上。
田草唰唰地抄了下来。
借二嫂上街为大姨买礼物的空档儿,田草心如刀剜地跟他告别了。
那一夜,寿江没关灯。
大姨是部队老军医,自丈夫牺牲在朝鲜战场上,就一直独守空房,因膝下无儿,总把田草视为己出。
一到大姨家,田草就偷偷地给寿江写信了。当传达室的老刘师傅把一封写有鲍宝香医生收,括弧里“请转交田草”的信交到大姨手上,老太太扭脸就往家里跑。
大姨态度严肃,目光刺辣地盘问开来。田草把拆开的信擎到了大姨面前。‘老革命’不加思索地接过就看:“......你虏走了我的魂;抽离了我神......你的寿江。”大姨摘下老花镜:“你的寿江是谁呀?”
“我二哥对面的一小伙子。”
“看上你了? ”
“嗯。”
“他家是什么出身?”
“听说他爹是医生。 ”
“你二哥两口子知道吗? ”
“不清楚。”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不认识他。 ”
“不认识他,他咋会是你的。”
“您别问了”。田草的脸涨得通红,且一直红到发根。
“害什么羞哇!新社会,婚姻自由,搞对象可正大光明嘛!”
“我可以给他回封信吗?”
“你不已经给他写信了嘛。”大姨瞄着田草:“只要他家不是地、富、反、坏、右,我不反对你跟他好。”大姨沉思片刻:“要是信得过我,就把不愿跟你二哥提的事跟我说说? ”
......
大姨听得直啧啧:“孩子,这要是有个‘红娘’你俩就《西厢记》了!”大姨惋惜:“你应该跟你二哥透个气儿。”
“磨不开。”
“要早点写信给我,由我来跟你二哥谈,你俩就用不着这么偷偷摸摸了。”大姨推田草一把:“去,到里屋给他写信去!”
写信盼信已成为田草生命的全部。随着时间的推移,二人的情意愈加深厚,三周后,彼此又互寄了照片。
当大姨看到寿江的真面目,立刻就火冒三丈了:“天哪,怎么是个欧洲人?!苏联人?”大姨捅着寿江的鼻子:“你咋不早告诉我呀!”
“他爹是中国人。再说,他生在中国,长在中国,也从没去过苏联。”
“够了,他妈是苏联人,他爹就有可能会被打成外国间谍!”
“他爹是当地的名医,救过好多人;他是所在学校的高才生。”
大姨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胸口:“我也不希望他爹有事呀!”
“他爹仍在上班,只是控制使用。”田草唉了一声:“谁知我和他还能不能走到一块儿呢!”
大姨一脸的严肃:“告诉我,假如他爹被打成苏联间谍,你跟寿江还来往不? ”
“假如他爹被定为间谍,我就嫁给他儿子!”
大姨呆愣片刻:“你不怕遭连累?”
“不怕!我愿跟寿江共赴苦难。”
大姨本能挑起大拇指:“你嫩得可爱!你傻得可敬!”大姨喘了口粗气:“你二哥两口子一月也挣不了几个钱。你不忍心吃他,没住满半年就提出要回瓦房店,可你爹妈不让,说老家还在搞扒坟运动,他们就让你到我这儿来再接着躲。你妈说得对,一个水嫩的大姑娘,哪能去扒坟哪?万一,从那老茔里钻出股脏气,再扑到你的脸上,把嘴给扑歪了,那可是连个婆家都找不着哇!”
“您别往深里想行吗?”
“现实在往深里推呀!”大姨喃喃:“在我这儿你得报临时户口。这儿是部队,马虎不得。”
“您要是为难,我就回......”
“怎么着,我也得想法让你住到地冻三尺呀!”大姨锁眉:“有了,明天我跟组织上打个报告,说我的老胃病又犯了,身边得有人。”
“这理由就能帮我报上临时户口?”
“我是立过大功的老军人,没理由组织也会特别关照我的。”大姨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溢满了自信与坚信。
大姨又拿起寿江的大头像:“除去偏见,这孩子长得不错,长方脸,大鼻子大眼大黑眉毛。”大姨扯田草一把:“你要真不在乎他未来的命运如何,就抓早儿把你俩的关系给挑明了。”
“女的先说?”田草咬唇。
“要不我替你...... ”
“那不都一样嘛! ”
“他要是不动真的,我就在部队里给你找,凭你这山沟儿女秀才的样子,至少也能嫁个连长啥的。”
“我爹说,当兵的不是职业。”
“我不就当了一辈子的兵!”
“您是外科医生。”
“好,不想嫁军人,就等着跟寿江一起迎接你们未知的明天吧!”
寿江要来宝鸡了:“......部分同学要组队到陕北老革命根据地去拉练。我也报了名,10天后就能在大西北见到我朝夕暮想的田草了!静心等候,你的寿江。1967年9月19日于大连。”
大姨也特高兴:“看来他爹没被打成间谍!他心里有你,真的有你呀!”
期待拌着羞涩,猜测着,描绘着,见到寿江的画面在阳光下,在夜幕里,铺开,卷上,再铺开......
都准备好了,被褥拆洗了,床单换新了,吃的买齐了,用的也备妥了。
人不来,信来了:“家父不允,怕安全出问题。”
大姨苦笑:“应了那句话,猫叼了猪尿炮,空欢喜儿!”
“......你别着急,等时机成熟了,我一定到宝鸡接你。行之有素,持之以恒,是我对你许下的庄严承诺。你的寿江。”
9个月的无声呼唤,9个月的隔空相恋,惜别了生命中的270多个日日夜夜,田草也该回老家了。
为测试寿江的真心,大姨给田草买了张重返大连的火车票,并让田草赶紧写信告知寿江。
还是那条小街,还是那个楼,那扇窗户呀,咋不见寿江的身影?
他爹出事了,还是他的肺病加重了?怎么办,怎么办,避开哥嫂的视线,甩开侄女的纠缠,冲出家庭的包围圈,直扑寿江......
不能不敢不会如此莽撞。他是你的什么人?你又是他的什么人?百转惆怅,惆怅百转!算了吧,忘了吧,赶紧买票回老家吧!不,重返大连为个啥?大姨的车钱不能白花呀!找机会,用旁敲侧击的方法向侄女探听一下吧。
“寿江的病已经治好了。他正偷偷地跟他爹学医哪!”
听完侄女的话,田草愣啦。
受自尊心的强迫,田草把寿江的照片还给了他。10天后,寿江把田草的照片也寄回了瓦房店。
站在老家的门楼下,田草心发冷,手发抖地拆开了寿江的信。一字没有,有的只是自己的小照片。她捏着自己那张2寸的黑白照片,舍不得开启那层透明的白玻璃纸。两寸见方的黑白照片被无一皱褶的白玻璃纸平平整整地包藏着,背面的叠痕与压角也跟熨过一般。
田草把鼻子贴在那张裹着白色玻璃纸的小照片上,吸着气儿地闻呀闻,调过来,翻过去地闻,有他的气味么?他的气味是哪一种?田草把那张裹着白玻璃纸的小照片放在眼底下来回地看,来回地找,有他的指纹么?他的指纹是啥样儿的?田草把手放在那张裹着白玻璃纸的小照片上摸呀摸,握过他的手么?他的手指硬吗,软吗?
早春的大西北,仍处天寒地冻时。朔风冷嗖嗖,凉气逼人心。这样的天气恰好给了田草掩盖自己的便利。她把蓝色棉大衣上的灰绒领子腾地扶起之后,又把自己的嘴和脸深深地埋在那里面。她五腑炸热地揪着丈夫的胳膊:
“快回家吧,天太冷,孩子受不了。”
再见了,亲爱的寿江!不能,不敢再回头看你了!田草在心里呼唤,在肺里呐喊。
寿江呀,寿江,你看见田草了吗?看见他丈夫怀中的小女孩儿吗?田草返回大连,你为何不见?今天,今天你却跑到大西北,你来这儿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一连串的问号,就此凿进了田草那23岁的心窝里。
☆以上文字内容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公号立场。
【作者简介】宋晓亮,山东文登人,著有长篇小说《涌进新大陆》《切割痛苦》《梦想与噩梦的撕扯》(均为常规出版),短篇小说集《素描百态》,以及散文集《心的驱动》《永不消逝的第一眼》,另有中篇写实小说《无言的呐喊》。短篇小说《第四次嫁人》于世界华文新移民爱情小说大赛中获奖,《摆地摊的安老师》入选《美国华文作家作品百人集》。曾获首届中国新移民文学研讨会优秀创作奖,获选过“文登人物”。
编辑:南希
编发:雷克
季节在你的额头年年衰老 ,这个春天迟迟不来|应帆、阮克强诗歌
长按二维码关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