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世纪，演员这个职业将不复存在

这是梦见坡的第10期，写于2017年，我觉得再不发布就要过时了。

图文 / 胡晓江

体验

二十二世纪社交软件新推出的微体验风靡了地球。

二十世纪的人们对宇宙曾有无限遐想，随着长达一个世纪的地外探索一无所获，人类期待的太空拐点并未到来，地面的核防御却出乎意料地获得了进展，一夜之间，核武器似乎失去了为人类文明敲响丧钟的能力，而新能源的发展足以令人类在可预测的未来安枕无忧。文明逐渐向精神面倾斜，地球被视为人类唯一的物质基点，造物主（设计师）开发的唯一有效地图。

人们不再将注意力转向似乎仅仅作为背景存在的虚无太空。渴望摆脱重力束缚的二十世纪人设想的未来世界是这样的：空中轨道密布、飞行器漫天飞舞的城市，或者一去千年的宇宙旅行。然而人类渐渐偏向自我，真正在两百多年里获得长足发展的是基因技术和虚拟技术，肉身仍然被束缚在地面，精神却可以在无限广袤的世界遨游，以另一种方式穷尽宇宙。

微体验的革命性进展在于，可以令人们在随身携带的、曾冠名为手机的即时通讯器里，分享片刻的体验，或可理解为二十一世纪微信短视频的升级版，一段真实的遍及全身的神经元体验分享，点击者可以真切体验发布者的一切感受。在海滨度假的人们不再限于分享一段像素不高的取景视频，而是通过开放权限上传所有感受：除了目力所及的海滨全景，耳边的环绕立体声，阳光真切地炙烤着全身，发布者把手背凑近鼻尖，让每个点击者都嗅到一股晒久了的腥甜，脚底是潮湿松软的沙滩，趾间不断挤入的颗粒感，被一次次漫过脚踝的潮水洗净，海风拂过，毛孔舒张，凉意星星点点落在滚烫的皮肤上，连那种疲惫被释放后的全身酥麻都复现了——成年人仿佛少年那样感到体内骨骼正在爆节生长。上班族怀着羡慕点开这个微体验，就经历了一段十七秒的短促假期。

这项技术还不够完善，根据每个个体的体质差异，比较复杂的感受在传递过程中会有所损耗。身体状况相差较大的人，彼此传递仿佛隔了几层，有迟钝感，身体状况最匹配的人们则组建了私群，在那里，一个人可以化身为无数人去体验世界。二十二世纪为宅在家里的人提供了一切虚拟户外，但没有匹配的身体作为基础，也难以完美感受他人发布的微体验。

自然，在技术升级之前，很多集中单一的体验是最容易传递的，比如云养猫者，获得了猫主人一样的福利，掌心传来世界各地宠物暖绒绒的真实触感。秀美食者将咀嚼美味的体验上传，除了不能果腹之外，点击者获得了一切可能的口感：酥脆、绵软、酸爽、甘甜。由于人类身体容易接受暗示的奇妙反应，真的有人为了节食，在饭点时通过反复体验他人的大快朵颐来喂饱自己。

实际上二十二世纪的虚拟技术足够发达，如我们所知，微体验本身带来的体验感远远逊色于电影和游戏的虚拟体验，但人类真实生活的质感仍然未被祛魅，人们相信他人琐碎无序的生活比创作更真实。实际上演员这个职业确实已经不存在了，因为对逼真的虚拟体验来说，演技就像一块纸糊的蛋糕，充满着太容易被识破的细节，很快就遭到废黜了，现今的电影大多是虚拟偶像的仿真表演。那么，如果直接代入他人身体体验真实生活呢，设想虽然不错，但最初一批被选定的真人偶像却因为彻底袒露自我，或无法确立独有的存在感等等原因，陷入无法自拔的抑郁，多数选择以极端方式结束了生命，作为对分享其生命的观众的复仇。此后，全感官体验输出的真人秀就被视为一种对他人的不平等掠夺，在伦理上成为禁忌，无论被动或主动都是违法行为。微体验实质是一种擦边球。

虚拟技术总是被优先应用于色情，微体验也不例外，接吻和拥抱最初被认为具有正向能量，一段美好接吻的微体验通过私群传播，获得上亿的分享。然后就有上传者发布了一则黑暗中的触摸，点击者跟随他的手掌获知了柔软的轮廓，事实上他正在抚摸妻子的乳房，有超过五千万人通过微体验分享了这个触感。继而就有更大胆的人上传了做爱或者一些边缘性行为的体验，一些极限体验者则开始上传过于痛苦或恐怖的体验，不幸点击的人会希望自己身体的某部分不存在。

这些过激的分享使微体验备受质疑，最终迫使它关闭了部分人体敏感位置的神经元权限，副作用是有人抱怨微体验失去了真实感，胯下空空如也，就像被阉割了一样，这种别扭的感受反而覆盖过了发布者真正希望分享的体验。为了限制痛苦传递，感受的强度也被限制了，现在人们的恶作剧范围被局限在了轻微电击或脚趾头撞到墙的程度，有人中招时会啊的叫出声来。

微体验技术使得人们首次可以自由分享私人体验（虽然时长远远不够），如洪荒猛兽一样汹涌出笼，很快又被道德和法律联手按进了囚笼。实际上人类文明已走近拐点，当虚拟成为真实的一部分时，很难理解为何真实依然如此重要，也许是因为只要稍稍向前一步，维系了千年的家庭伦理社会就会瓦解，人们可以自由放纵自己的欲望，在虚拟世界里进入末法时代，黑暗意识的潮流将势不可挡，成为末世洪水。

一个身处二十二世纪，维持着早已不必须的工作和婚姻生活的微体验玩家，最大胆的妄想可能只是清晨洗漱时依然保持了轮廓的性梦，不是妻子的女人和不是丈夫的男人，拥挤的卫生间，从未体验过的混乱高潮。这只是几百年前就可以实现的事。

即使有了虚拟技术作为武器，有了个体体验通向群体融合的契机，人类始终不能下定决心去探索自己的边缘，传统的道德和居然在过于逼真的虚拟世界里依然奉行的法律，始终像在保护襁褓中的婴儿。人类远远称不上了解自己，胆大妄为探索意识深渊的文明拐点迟迟没有到来，即使我们已经逐渐知道，地狱才是我们理想的归途。

收录于《月球上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