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疯女子
疯女子
疯女子是我表姨娘舅的妹妹家的孩子,她大我两岁,小时侯我们俩是最友好的玩伴,童年快乐的时光几乎全是和她一起度过的,我们手拉手爬树,相约去偷别人家地里种的扁豆,商量好了逃课到河里捞泥鳅……
因为太过淘气一次次挂破了裤子没少挨烧火棍。可是疯女子疯了,她疯的认不出了我,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但不认识我了,见了我还脱掉裤子冲我尿尿,她就站在我眼前尿尿,暗黄的尿液顺着整条腿汩汩地往下流淌,从裤裆一直蔓延到脚面,流过圈圈点点的脚背再淌到脚底,刺鼻的尿骚味立马飘散开来,我不知道冲着我撒尿是表示友好还是讨厌,疯子的世界我全然不懂。
我被熏的鼻子氧氧的,感觉有一只或更多只虫子钻到了鼻孔里面,虫子不停地蠕动,不停地蠕动,我只能捂着鼻子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疯女子立即张开嘴巴哈哈大笑,两手夸张地击打着大腿,张开的大嘴巴里露出满口的黄牙。更惊奇的是,我看见有两条青白的虫子从她的鼻孔里探出了头,哧溜哧溜地试探着,似乎要冲破牢笼奔涌而出,但却被主人猛地吸了进去,虫子受了惊吓,稍做停留,又开始探头探脑地打探着外面的花花世界,老呆在一个疯子的鼻洞里能有什么出路呀?疯女子很不耐烦了,她伸长胳膊往鼻前一撸,虫子都被撸到了手背和袖口上。疯女子的袖口一年四季黑黝黝的,泛着青光。
疯女子也是有名字的,她叫改花。其实,改花生下来时并不疯,她不但不疯,而且还很聪明伶俐,上学以后,改花每次考试成绩都位居全班前三名,我们村大人训诫娃娃时都会以改花为榜样,“咋不像人家改花学习?你看你才考这么点分数,羞你先人了!”。我是个学习的白痴,数学一直徘徊在零分的边缘,发挥好了语文会考个十来分,家里人自然是训导我要向改花靠齐。不用说我和她靠得已经够齐的了,每天手拉手,肩并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话说回来,改花这样聪明的女孩子,我们学习的楷模怎么会疯呢?说起改花发疯的过程,亲戚乡邻无不咬牙切齿地痛骂改花的娘,说这都是她害的。“好端端一个孩子,就是叫她给毁了,作孽呀!”
我十一岁那年,改花上初二,学习依旧名列前茅,加之她性格温和,踏实好学,因此深得同学和老师的喜爱。那一年我依旧每天跟在改花的身边,上学放学和她搭伴儿,她高我一级,但年级的差距并没有阻挡住我们的友谊,我和她真是无话不谈的闺蜜。我们俩有着丰富多彩的共同爱好,但我们唯独不喜欢体育运动,都愁疯了上体育课,每次体育课我和她找各种借口请假,我们请假的理由一天天变着花样,翻陈出新的借口总是让善良的老师没法拒绝。新学期学校分配来一位年轻的体育老师,不幸改花成了他的亲弟子,老师二十几岁,血气方刚,铁面无私,他最看不得改花上体育课时畏手畏脚的样子,也几乎不准她的假。有一次,老师教大家广播体操,到了跳跃运动那一节,他要求所有同学都双脚离地,必须跳起来。改花体格粗壮,人又比较胖实,比同龄孩子发育的着急了一些,她感受到了跳起来时膨胀的胸脯此起彼伏,就害羞地站着,任体育老师怎么说她,她就是不再动弹。年轻的体育老师气不过改花的倔犟,一气之下就甩出巴掌抡了她一耳光。要说学生挨老师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改花是优等生,优等生是很少挨老师打骂的,更何况改花脸皮又薄,又好强,觉得当众受了辱,她一扭头捂着嘴巴哭着跑回了教室,其实,这也不算啥稀奇事,学生挨冤枉打的也不少,挨打了不服老师,埋怨老师都属常事,往往过几天就会把挨打挨骂的事早忘远了,可改花挨打这件事却成了一件永无休止的麻烦事。
挨打第二天,改花没来上学,第三天,改花依旧没来上学,我熬不住一个人上下学的孤寂,一次次去找改花,她家的双扇门里面被一把生锈的大铁锁锁着,我透过门缝看到那把铁锁高昂着头颅在嘲笑我,我敲门,呼喊,可是没人给我开门,只有那个满身长着铁锈的家伙,它在嘲笑我,它居然嘲笑我!我伸出细长的食指狠狠戳了它一下,它身上立马掉下了一块焦黄的皮肤,就像一个牛皮癣患者,一身的斑斑点点,触目惊心,我害怕它会突然粉碎了,像一对白骨一样散落,所以我带着恐惧跑回了家。等到第四天早上,改花终于来上学了,却是被她的娘拖着来学校的,改花娘一手死死拽着改花被捏的通红的胖手,生怕她一不留神会从自己的五指山下溜走,一边喘着粗气,可能是拖着改花用的力太大了吧,她肥胖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像两座危峰兀立的山峦。学校门前是一片空旷的翻涌着麦浪的土地,土地上的一切都仿佛披着一层单薄的金装,在早晨第一缓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明亮的光芒。斑驳的叶影下,则是被拉宽了的两个影子,影子在晨夕中越过了山林,爬上了校门前的一段陡坡,身后留下一片静谧。一跨进学校大门,改花的娘就撒起了泼,她往学校院子里一站,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教师办公区的方向,又哭又骂,又骂又哭,指天喊地。从她哭唱着的腔调中大家听明白了一件事,改花被体育老师一巴掌下去打出了问题,已经睡了整整三天,这三天来不吃东西也不说话。意思是改花被打傻了。“唉呀,我的妈呀,我该咋活呀?你这个挨千刀的老师,你来看看我娃瘦成撒样子了,脸都小成一锥子大了,我这可怜的娃,你以后可咋办?妈死了谁来照顾你呀?……不如让我死了算了!”倾刻间,学生们都围了过来,把改花和她娘圈在了一个封闭的大圆当中,围得水泄不通。改花的娘哭诉时,改花用手指使劲铰着自己衣服的下摆,一直没有抬头,没有人能看得清楚她脸上的表情,更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偷偷伸出手拉了她一把,她摔开了我,力道大的很,我又拉了她一把,改花看清楚是我,她嘲着我吐了吐长长的舌头,这是我和她之间最惯长使用的表情,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她没有疯,改花是正常的,只要改花没疯,她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太不习惯孤身一人走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了。身旁有学生开始悄悄私语了:“我昨个儿从她家崖背上走过,还看见她在院子里踢沙包了。”“我也看见她了,在帮她妈抱柴火。”……
这些议论声就像蒲公英的种子轻轻悠悠地飘过人们的头顶,然后又慢慢落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自然,改花的娘也听到了这些议论的声音。在短暂的思索之后,她两眼对着天空一翻,猛然倒下身子,躺倒在学校院子结实的水泥地上,发出了“呯”的一声巨响,改花的娘躺着,眼睛直直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嘴巴发着抖,牙关直打哆嗦。说话的孩子再也不敢开口说话了,所有人在一瞬间都闭了嘴,个个仿佛被改花的娘施了魔法一般,不说话也不敢动弹,这时候,树上的蝉不再鸣叫了,甚至就连太阳也静止了,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一动也不动,只是暖暖地照着学校院子里的每一个人,太阳真是公平的,它把光和热给了每一个人,不多也不少,任谁也不会觉得太阳更偏向于某一个人。此时的校园就如同一条运河,静止的空气在其中就像发出尖叫的汽笛,静止的空气,霜冻一般光滑,烟雾一般柔软,被徐徐划过的鸟的翅膀所惊扰。世界是安静的,但却是改花娘一个人的世界,没人敢轻易打破这短暂的幽静。
校长匆匆从正在开着会的办公室跑出来了,年轻的体育老师也紧跟着赶了过来。改花娘本来是躺着不省人事的,可体育老师一出现,她立马亢奋起来,翻身而起,几乎是跳跃着扑向了蹲在旁边的年轻的体育老师,即使是再强壮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突然的袭击,体育老师被扑倒了,脸瞬间被抠出了一道道的彩条。老师们挣扎着费了好大劲才拖走了骑在体育老师身上发飙的改花娘。
年轻的体育老师不但受了伤,更是丢尽了颜面,改花娘不但解了气,也出尽了风头,按说这件事该了结了。可是改花依旧不来上学,她不来上学我该怎么办?没有朋友的日子过的太煎熬,我变成了一个霜打的茄子,无精打彩。斜挎着书包,每天上学时间我都雷打不动地去找改花,她家的大门依然死死地关闭着,我忍受着那把铁锁的嘲笑,站在门外一次次张望,寂静的小院如同一座坟墓,我看不到里面有人影走动,也听不到一丝声响。改花的娘逢人就说她女儿疯了,说她女儿胡言乱语,行为怪异。她跟别人描述自己女儿的疯相时,手舞足蹈,绘声绘色,使人不得不相信改花是真的疯了,我也开始怀疑,改花是真疯了。偏偏有同学依旧看到改花在自家院子里踢沙包,有几个调皮的男生还偷偷爬上改花家的墙头,和改花说话,结果被改花娘发现了,那女人可真厉害!拿着个没了头的老笤帚硬是把他们追出了两三里地儿,嘴里还不断喷出一大窜脏话。据大家判断,改花是健康的,她一点儿也没疯。既然改花没疯,她却老不来上学算怎么回事?校长觉得这样影响不太好,班主任老师也怕耽误了娃娃的学习,学校商议之后,就由班主任老师带上体育老师,提一些保健品亲自上门去赔礼道歉,请改花返校上学。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改花娘正将新扬过的麦粒倒在院子里被打过的水泥地上晾晒,前一天晚上凭空下了一场小雨,今天上午这一片麦粒就不偏不倚地落到了这儿,晒着金灿灿的阳光,一点一点地被抽干水分,还不时散发出甜蜜的麦香味儿。改花娘眯着眼尽情吮吸着甘甜的气息,沉醉在一片喜悦当中,被喜悦包裹着的改花娘脸上充满了柔情,她嘴角弯弯地上翘着,爬着皱纹的额头是慈祥的,她变成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改花娘,改花娘变得和我的娘一样温柔,一样好看。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改花家院子的,难得今天的大门是敞开的,跨过高高的门槛,我蹑手蹑脚地从改花娘身边经过,尽管此刻我很想停下来再仔细看看改花娘,不得不说她脸上的柔情是富有吸引力的,可现在不是停下来的时侯,我知道,我得赶紧溜进改花屋里去,我已经十一天不见她了,看不见改花,我觉得吃饭都不香。“站住!”就在我快要成功地跨过改花娘身侧时,她睁开了眼睛,这双眼睛怖着可怕的光芒,它们虽然小,却透着杀伤力,我被这股阴森的气息逼得节节败退,我甚至担心她会冲过来一把掐死我,我心疼地用一只手抚摸着我自己的脖颈,仿佛已经有痛感传来。幸亏隔壁二奶奶颠着小脚快步走了进来,我眼前瞬间一亮,多想扑上去亲切地拥抱二奶奶,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呀。可二奶奶仿佛没看见我,她把我当成了一团空气,一只蚂蚁,一个小麦粒,总之她忽略了我的存在,越过我身边,她站在改花娘对面说,快,老师亲自来叫改花上学来了,人已经快到大门口了,你快出去接一下,我说改花她娘,事情已经过了,人家能来认错,咱就不要再揪着不放了。改花娘一听,神情立马变得严肃了,她早已收起了满脸的慈悲和柔情,以最快的速度冲进窑门,脱了鞋子跳上了炕。班主任老师和年轻的体育老师一进门就看到了盘着腿坐在炕中央的改花娘,她双手捧着一本孩子的语文课本,头也不抬地在认真的研读,似乎太过投入都不知道有人进来,书是被拿倒了的,改花娘并不知道自己犯了这样一个低级的错误,她是不识字的。“改花娘,我们来叫改花回去上课哩。”班主任老师压着笑意。改花娘这才抬起一双精明的小眼睛看了看班主任老师,然后死死盯着体育老师看,她并不着急回答班主任老师的话,只是那么专注地凝视着年轻的体育老师,看着看着,她觉着体育老师不那么讨厌了,眉眼儿还是那么清秀,改花娘的心里开始有了另一道打算,盘算够了,她才开口悠悠地说道:“我女子都被打傻了,还上撒学呢?以后怕是嫁都嫁不出去了,既然是你打傻了她,那你就得娶了我女子。”班主任老师傻眼了,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从教二十几年,还没听说过这么荒唐的事,但改花娘的确是这么说的,她也努力试着把自己的想法一点点变成现实,因此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她盯着体育老师看的眼神如同一把利箭,体育老师感受到一股阴森的寒意,他飞一般逃回了学校。
从此,改花娘就坚决不让改花去上学了,她拖着女儿走上了告状的道路,改花娘是铁了心要让体育老师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她状告体育老师,状告学校,她死死拽着改花,一次又一次地跪在乡政府、教育局、县政府的大门口哭诉,非要让上级部门给她一个满意的交待。体育老师道歉她不接受,给钱她收了,但她固执地要让体育老师承诺,说这钱是女婿娃孝敬丈母娘的,体育老师自然不干,因此,她继续往更高一级部门告,体育老师无耐之下辞职远走他乡,改花娘的美梦破碎了,她更是坚定了告状的步伐。被她缠得厉害了,有关部门就会送一些慰问品打发她回家去。改花娘因此尝到了甜头,三天两头告状上访,她教女儿怎么做才像一个真正的疯子,真正的疯子是最能引起别人同情心的,改花做到了,她学会了装疯卖傻,后来她干脆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真疯子,再怎么也变不回来了。一个装疯的人变成了真正的疯子,改花成了名副其实的疯女子,远近闻名。
疯女子长年穿着一件辨不出颜色的旧大衣,衣服的袖子和下摆的地方已是破烂不堪,每当寒风吹过,衣服上的破布条会随风起舞。她娘也曾试着给她穿过崭新的衣服,但一上身就被她撕得粉碎,干脆光着身子满村子乱跑,也只有这件被称得上衣服的披挂可以更长久地停留在身上,改花娘最终妥协了。疯女子嘴里不停的唱着歌,声音很大,有时就像瓦片刮到铁锹一样刺耳,她唱到忘我的地步时那超大的声音着实会把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人吓一大跳。疯女子蓬头垢面,见人就傻笑,且毫不避讳地当众小便,更可怕的是她只要一见到年轻的小伙子就脱裤子。因此,村里人对她唯恐避之不及,也有人时常对着疯女子吐口水,很多孩子还会上前踹她几脚,用石子打她,叫她滚远些,可她就是不走,依然傻笑着在人前晃悠。
疯女子今年三十八岁了,就像她娘预言的那样,果真没有嫁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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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李海燕,宁夏彭阳县作协会员,热爱文学,喜欢真情书写人生。作品在《黄河文学》《东方文韵》《情感文学》平台多有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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