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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届国际东方散文奖征文】甘肃 陈革宁‖手 艺

东方文韵工作室 东方文韵 2021-12-24

手 艺

陈革宁

家有银钱万贯,不如薄艺在身。
                                                                                 ——乡 谚

手艺,五花八门难以计数的手艺,铁匠木匠篾匠毡匠瓦匠石匠鞋匠画匠骟匠泥水匠小炉匠杀猪匠裱糊匠剃头匠……不用费心思量,一口气就可以说出一长串的手艺,数千年来驰骋于农耕社会里生生不息光芒万丈的手艺,在工业化巨轮的铿锵声中日渐式微,或消失不在,化作为一代人讲传的“古今”,或基因突变,以崭新的面孔融入时代的洪流。


家有银钱万贯,不如薄艺在身。


木 匠


木匠是乡村最常见的手艺人。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家里经常要请木匠来做活。修房子、做简单的家具,一般请当地的木匠,做各类新式家具,请的是安徽、四川等外地的木匠。
记忆最深刻的,是那个姓魏的木匠。
魏师是秦安人。身材细长、高大,面容黑而瘦,性情腼腆温软似妇人。
魏师干活慢悠悠的,一板一眼细水长流,做出的柜子、桌子、椅子、棺椁等一应木活规整有距,无懈可击,谁看了都说好。正应了那句俗语:蔫工出细活儿。
匠人做活计费,不外乎包工和散工两种,对魏师而言,却只有一种,那就是实实在在做自己的活。
刚来村里时,做活前,主人问魏师,包了干还是算天天?魏师憨憨一笑,答曰,你说啊,咋都行哩!
从正月里干到麦子上场,包活、散工都干了一遍遍。村人终于醒悟,和魏师谈包工和散工纯属多余。你只需把要做的活儿交代清楚,工价说清,管你主人在不在场,魏师对谁家的活儿都一样看待,一样经心。
初冬时节,魏师到马家沟去做活。
马家沟垴里住着户人家,男主人叫马朋,马朋有个胖得滚瓜圆的懒婆娘,一年四季脸上脏兮兮的糊满眼屎,一件天蓝色的褂子长久未洗,垢痂明光光的能当镜子照。
这样一个丑女人,却让魏师在游龙川败走麦城,声誉扫地。
腊月的一天,雪花飘了一整天。
天黑了,寒风刺骨,雪花还在飘。我躺在热乎乎的炕上看书,听见“笃、笃、笃”有人敲门。父亲把门打开,一个雪人悄然撞入我家,细看,原来是魏师。交谈后才得知,他早在一月多前就离开马家沟回秦安老家了。离开的原因,不是没活做,而是被马朋和他婆娘给撵出门了。
狗日的设了圈套讹诈人哩!魏师愤愤地给我们说。
……马朋要给儿子娶妻,请魏师去给做一套家具。家具做到还剩最后一件时,那天中午,马朋吃过饭,对魏师笑眯眯地说,我要去给牛铡草。魏师也笑眯眯地说,嗯,你铡去!
魏师说完就拿起刨子埋头干活。干着干着,魏师忽然觉得背上有两团肉呼呼的东西在蠕动,回身一看,竟然是马朋的婆娘正两手搂住他的腰,爬在他身上,像头发情的母猪似地哼哼着。
魏师吓得一跳,一甩身,把马朋婆娘“咚嗤”一下撂在地上。
“你,你,你……做啥哩!”天性腼腆的魏师羞得脸红脖子粗,结结巴巴说不整在一句话。
马朋婆娘从地上爬起来,嘿嘿笑着,往前一扑,双手结成个勾,又挂在魏师胸前。魏师又臊又急,两手乱抓起来。正在这时,马朋一步踏进门来,不由分说就给了魏师一顿拳脚,末了,又取出一把杀牛刀,口里喝骂着说要宰了魏师。可怜魏师四处闯荡行艺多年,哪见过这般场景,当下吓得浑身如筛糠,腿一软跪在地上磕头不住。
折腾半天之后,马朋把魏师赶出了家门,工钱再不用提,魏师的一套做活工具也给扣下了。
手艺人没了做活的工具,就像人失去了两只手。魏师的这套工具还是他当年手艺学成,艺满出师的时候,师傅送给他的。丢了师傅送的工具,就是丢了师傅传授的手艺哦!
魏师回到秦安家里呆了一个多月,眼看快到年跟前了,一家人还指望着他做活挣几个钱养家。思来想去的,不甘心,先搭车到天水,再转车到游龙川。魏师不敢直接去马家沟找马朋,到我家来,让我父亲去代他讨还他那些木匠工具。
魏师当初刚来游龙川做活时,第一家就在我家,后来给我们村里另外几家做活,那几家没地方让魏师住,我家住的地方宽敞,我一个人在小厦房里睡着一个炕,魏师就一直和我住。我们一家人待人憨厚,不欺生,魏师很信任我们一家。
第二天一早,父亲让魏师在家里等着,他骑着自行车去了马家沟。父亲是乡医,在周遭村子里有声望。中午时,父亲自行车上带着魏师的工具篓,满面笑容地回来了。魏师激动得脸上红扑扑的,上前接过工具篓,嘴里细声细气不住地谢父亲。
从这以后,魏师再也没来过游龙川。

骟 匠
骑一辆破旧自行车,屁股后面的裤袋上拴一面小铜锣,走到村头庄口时,撩腿下车,把铜锣取出来,“铛——铛”敲两下,吆喝一声:“骟猪——骟牛——骟羊喽!”,铛——铛——
这就是走村串户的乡村骟匠。
刚包产到户那些年,家家户户养猪饲牛,骟匠的生意很红火。每到农事的空闲,就有骟匠的声音四处飘荡。
同好些手艺一样,乡村骟匠的手艺大多是家传的。父传子,子传子,代代相承。
与其它手艺人相比,骟匠这行当风险要多一些。面对的都是活蹦乱跳的活物呀,一刀割下去,是非根子就彻底除了,但难免也有失手丧命的时候,也有骟割不彻底不到位的时候,对于一个骟匠来说,成百上千的成功不算啥,若有一回疏忽失手,声誉立马就会一落千丈。
我们村里有个半道出家的汪骟匠,就因为骟死了我家的一条狗而臭名远扬,从此金盆洗手了。
我家养的是一条母狗。
既是母狗,就有母狗的天性,成年后就要生狗仔,生了狗仔就要护狗仔。
原本温顺的狗,接连咬伤了几个来找父亲治病的人。
父亲很燥火。
燥火的父亲恰好在村头碰见屁股上挂了铜锣的汪骟匠。看到父亲一脸火色,汪骟匠笑呵呵地问:谁把你惹了?
听完父亲的一通倾诉后,汪骟匠哈哈哈笑得更欢,说我以为是个啥事唦,就这点事还能把人给气成那样?一边说着,一边拍拍铜锣,说请我喝两盅,我给你剜了这个气根。
父亲疑惑,问:狗也能骟?
汪骟匠胸脯一拍,说只要世上跑的,分得清公母的,那有不能骟的?
你骟过狗?
骟过几回哩。
就这样,父亲把汪骟匠带到了家里来。酒饱饭足,净手之后,叫来几个邻居帮忙,把狗捆倒在院子里,让汪骟匠骟割。
也不知是酒喝得多了,还是汪骟匠胡吹冒聊根本就没骟过狗,第一刀割下去,随着狗的一声惨叫,只见一股血柱自狗的腰部喷涌而起,溅了汪骟匠一身一脸。
狗四蹄蹬踏几下,身子一阵抽搐,软沓沓的不动,死了。
汪骟匠误把一根粗粗的血管,当成输卵管给割断了。
大意失荆州,恶名传千里。汪骟匠自此在村里及周围四村八庄臭了名声,再也没人请他去行艺。
还有骟割手术不到位的,这号情况常见于母猪。因为“儿肠子”没割除干净,被骟过的猪挑食、饲喂不肥实,最闹心的是到了发情期,母猪口吐白沫,满圈乱哼乱拱,把圈门拱撞得哐嘡哐嘡响。闹吵得主人烦躁不已,不住地骂骟匠的娘。我家就曾经遇到过这样一次,本想叫那骟匠来再手术一次,母亲心肠软,说猪一共就活个一年半载的,咋能一次次的挨刀子呀,没骟净就没骟净,就当个母猪养算了!牵到兽医站里去配了种,居然生出一窝欢奔乱跳的猪娃子。
另有个姓殷的骟匠,是乡兽医站的兽医。四十多岁,身形滚瓜溜圆,长相粗苯,国字脸上赘肉相涌,把原本就细小的眼睛挤压成一条窄窄的缝,两片厚厚的嘴唇,下嘴唇下翻着,一说话就呲牙咧嘴。
生就这样一副嘴脸,却是个十足的好色之徒。
平日里言行少有斯文,见了村姑少妇,脸上更是淫相毕露,说话间就忍不住地口水滴淌,那德行由不得让人想起《西游记》里的猪悟净。
殷骟匠与别的骟匠有个最大的不同处,他每次下乡,除了屁股上挂个铜锣,还要随身带个小布兜,专门用来盛装牲畜睾丸。别的骟匠骟猪骟牛,大都是把摘除的那些睾丸顺手一丢,让等在边上迫不及待的狗们撕咬着去争去抢,殷骟匠却不这样做,在把牲畜按到在地之前,先安排一个人把他的布兜拿好,侯在他身后,睾丸一割下来,就装进袋子里,丝毫不体谅那些狗们万分失望的眼神。
耍上一天的手艺,在一地金黄的夕阳里骑着自行车回家的殷骟匠,口哨吹得柳笛一样响亮,他自得的是衣兜里的钱,更是车后座上滴嗒着血水的一包猪睾丸、牛睾丸、羊睾丸……回家去炒一盘油渍渍的睾丸下酒,酒喝得晕晕乎乎时,再去找个相好的醒酒,那个滋润哦!等不得回到家,殷骟匠常常就陶醉得连人带车一头栽进路边的稻田里,或者冲入一片番麦林里,跌得脸肿鼻青。
有一回,村里唱大戏,殷骟匠下乡回来。
殷骟匠那天运气好,在上河川里一连骟了几头牛,有一头还是饲喂多年、后代遍及方圆十村八社的种牛。种牛的睾丸出奇的大,刚割下来时,白煞煞的表皮上布满细细的血管,紧绷绷的,颤着跳着,捧在手里像捧了个营养不良长变形了的西瓜。殷骟匠骟了近二十年的牛,还是第一回见这么大的脬疙瘩。
回到兽医站,殷骟匠先把别的那些睾丸装进冰柜冻起来。县里让兽医站人工繁育改良黄牛品种,给兽医站配发了一台冰柜,是专门用来存放西门达尔、秦川牛等优质种牛的精液的。平常时节,殷骟匠也就一举两得,把吃不完的肉呀菜呀的堆在里面。
殷骟匠拔了一把院边上自种的蒜苗,把种牛的睾丸洗干净,搁在案板上切碎,生火,加油,不到半个钟头,满满一大盘蒜苗炒脬子就端上桌了。蒜苗炒脬子是殷骟匠取的菜名,我们那里人把牛、羊等牲畜的阴囊称作脬疙瘩,睾丸称作脬子籽。吃完一碟蒜苗炒脬子,灌下半瓶土产白酒后,殷骟匠下身那物件忍不住旗杆高竖,胀呼呼的鼓荡起股股雄风。平时也吃,平时也鼓,但从来没有这一回那样的戳天攮地,势如破竹。
殷骟匠先跑到戏场里,左一转右一转,勾搭上一个原本就相好的婆娘。两个人来到戏场外某家院边上的麦草垛跟前,扯几把麦草往地上一铺,就抱成一团水乳交融地辨不清阴世阳世了。
云里雾里的正在兴头上,婆娘的男人带几个人从天而降,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棍棒加拳脚,只把个殷骟匠打得嘴脸歪斜,牙齿缺了两颗不算,一条腿也折了。
在县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殷骟匠成了跛脚骟匠。
殷骟匠的老婆守在县农牧局哭哭啼啼,说家里还有两个娃哩,要求把男人调回她身边,农牧局长嫌烦,很痛快地答应了她。
殷骟匠不愿再去游龙川,托他小舅子开了拖拉机,搬走了他的铺盖家什。

石 匠


石匠是农耕时代须臾不可离的手艺。
看看华夏大地上那些古建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它昔日的荣光。
我的童年是在永宁河畔一个叫狗脊梁的地方度过的。狗脊梁上有一座水磨坊,是那种磨轮很大的卧轮磨,两架磨,四扇磨盘昼夜不停地呜呜飞转着,把那些麦啊豆啊番麦(玉米)啊一类的五谷作物一股脑儿吞吃进去。每天,都有周围十村八庄的人用骡子或驴驮了粮食来磨面。
磨坊生意好,磨盘上用来碾磨谷物的那些棱棱就钝得快。
磨盘钝了,就得请石匠来錾磨。
来得最勤的是“聋石匠”。
聋石匠年龄40岁左右,中等个儿,不胖不瘦的身形。家在永宁河下游谈家庄的一个啥子坪上。
聋石匠不姓聋,因为聋了一只耳朵的缘故,故被称作聋石匠。
聋石匠每次来狗脊梁修錾磨盘,都由外爷家负责给他管饭。我因此与他多次“零距离接触”,印象深刻。
印象最深的,是聋石匠脚上穿的皮鞋,脸上戴的眼镜。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毛泽东时代里,乡村穿得起皮鞋,戴得起眼镜的人原本就凤毛麟角,在狗脊梁那样偏僻的村落,根本就闻所未闻,而聋石匠不单冬春时节穿外表粗糙的翻毛皮鞋,夏天和秋天还穿油光锃亮的牛皮鞋。他那茶色眼镜,据他自己说也是正宗的石头镜。听着他夸耀显摆,我很想戴一下他那眼镜感受一番,他却死活不答应,只是让我摸摸眼镜腿,就马上把我推开了。
聋石匠的尊贵不只是皮鞋和眼镜。
除了高昂的工钱一分不少,吃饭,顿顿得是白面,还要炒两菜、喝壶酒。每次来,生产队里都要为他买两条“黄金叶”烟。一顿饭吃的不如意,他就耍脾气要走人,或借口头疼脑热拖工。
有一回吃饭时,外婆问起聋石匠的家事,聋石匠说他的耳朵是小时候学艺时被师傅一巴掌给扇聋的。由于耳朵聋,快三十岁时才娶了个媳妇,可媳妇不学好,在他出门錾磨的时候和别的男人勾勾扯扯,他一燥火,就把媳妇子给撵出门不要了。后来在陕西略阳錾磨时,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山里女娃瞅上了他的手艺,嫁给了他。
我这个媳妇子好嚜,把我当事得很,就是把我的钱管得紧,每次錾磨回去,一进门就把我身上的钱搜光了。聋石匠不掩饰心中的那份得意,笑呵呵地说。
我那时侯梦寐以求的人生最大理想,不是后来的作家梦,而是做一个聋石匠那样的石匠。

我有个姑父,家住在一个叫石庄的小山村里,石庄村里有个地方叫石窝,专出产质地粗砺、硬而柔,外表麻楞楞的磨子石。早些年,县内各处的水磨都在石庄定制磨盘,一方水土养育一方百姓,石庄里的人家祖上家家都出石匠,姑父也不例外,自幼就学会了石匠手艺,但一直没有施展手艺的土壤。
直到五十出头时,姑父才迎来了展示他才艺的机会。时逢农村土地实行责任制,虽说水磨早已经被电磨替代,没有磨盘可修錾,但家家碾场要用碌蝳,修房要用柱基石,还有人要吃菜豆腐,需要小手磨等等,姑父抓住商机,带一帮人錾凿碌蝳、柱基石,一两年下来,收入颇丰,家里面貌大变、日子一下红火起来。我给姑父拜年时,触景生情,文思涌动,写了篇《石头堆里刨出“金娃娃”》的新闻小故事,在《甘肃日报》上发表后,还获了个“富裕之路”征文奖。
只是这时侯我梦寐以求的人生最大理想,早已经不是做一个姑父那样的石匠,而是做一个执笔为文的乡村写家。


杀猪匠


相对于其他手艺的日渐冷寂、日渐消逝,杀猪匠算是保存在当下我们那些乡村里较为完整的手艺之一。尽管现在养猪的人少得可怜,生意早已今非昔比。
想当年,杀猪匠那可真是炙手可热的手艺人!基本上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两个杀猪匠的。每年腊月里,家家户户都要杀猪过年,村子里从早到晚响彻着猪的哀嚎。杀猪匠们每天天不明就起床,背了刀、斧、铁钩等一应家什,手里拎一把长长的捅条,按照先一天约定的人家去挨门挨户地杀猪,只干到日落西山、夜幕低垂才停歇。
杀猪是个力气活,我们庄里有两个杀猪匠,这两个人身手利索,在一起搭伙干,效率极高。六七十户人家的六七十头猪,不过腊月二十五,全被他俩宰倒,变做一块块肉坨,挂在家家户户的屋梁上,用来待客、过年,化成一坛坛油脂,存放在各家各户的厨房里,作为一家人一年的吃饭用油。
杀猪宰羊,匠人先尝。当杀猪匠的大都是吃肉的高手,而且吃的是头刀肉,也就是猪脖项处软嘟嘟的肥膘肉,我们那里称作“项圈子”。拾掇干净的猪倒挂起来,先去头,然后切的就是“项圈子”,等匠人翻肠倒肚、拆油砍肉忙活完毕,主家妇人早将半锅香气四溢的项圈肉炒好,端上桌、摆上酒伺候着了。现在的人都注重养生,不敢吃肥肉,我们村里的那两个老杀猪匠吃肉从不犹豫,一直是敞开肚皮,把那一咬就“咕吱”一口油水的肥肉大吃大嚼了一辈子,身体却硬硬朗朗,活到七八十岁才去世。
在那乡风纯朴的年月里,乡亲们给杀猪匠的工钱是用肉支付的。猪杀完,走时,主家私下以自家猪的大小肥瘦做标准来衡量一番杀猪匠付出的劳动量,然后从案板上砍切成块的一堆肉里挑出一块肥肉,交给杀猪匠。杀猪匠也不客气,伸手接过肉去往他那背篼里一丢,就急匆匆地去下一家杀猪。一腊月下来,杀猪匠收的肉可以炼上几坛,总量顶得上一头猪的。还有猪鬃、猪毛的收入。对于当时挣钱门路稀少的庄稼人来说,算是一笔不小的进项了。
我亲眼见过一个外村的杀猪匠吃生油。把刮光了毛、洗得白白净净的猪抬出潲桶,用一双铁钩倒挂起来,在后裆处下刀,“嗤——”一下划开肚皮,尾骨那里露出一团白粉粉的脂肪,泛着油光、散着热气。杀猪匠伸手捋一撮粉白的油脂,张嘴吞下,惊得边上的人目瞪口呆。
邻村有个女杀猪匠,在我们那里独一无二。此女性情泼辣,男儿性格,又生的五大三粗。其父杀猪一辈子,女子自幼耳濡目染,终于忍不住操起杀猪刀,入了屠宰行。女子观念异于父亲,不满足于只在年关时砍砍杀杀挣几个小钱,一年三百六十天,走村串户收了猪来,杀倒后挂在集市上出售。几年下来,家里楼房也修了,汽车也买了,成了村里率先小康的典型。


小炉匠


小炉匠之小,有两层含义,一是言其行艺的工具简易,二是指其所干的活儿零碎芜杂,尽是些锅碗瓢盆的修修补补之类。
小炉匠是千百年贫困生活年月里产生、传播的手艺,在当下已经消逝的各类手艺中,光芒散尽得最彻底,尘埃蒙落得最厚实的,恐怕要算小炉匠了。

县城里有陕西籍的某领导,其父据说就是小炉匠出身。民国年间,关中大旱,其父为讨生活,挑一副小担,一头挑着炉子、钉锤等工具,一头挑着年幼的某领导,拖儿带女从白鹿塬上出发,过宝鸡,爬秦岭,走凤州,往陇南,一路走走停停,不知经过了多少大小村庄,凭着修锅补盆、箍缸钉碗,硬是让一家人存活下来。飘荡在徽县的时侯,恰遇解放大军来徽县,改朝换代后,实行公私合营,小炉子被收归公有,小炉匠成了县机械厂的一名工人,一家人也扬眉吐气成了城里的合法居民。
光阴似水,急流匆匆,转眼间,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实行改革开放,某领导正是风华正茂、官场混得如鱼得水,其父从机械厂退休后,耐不住无所事事的那份无聊,有一天,不知从哪里整出副小炉匠的工具,在南桥头卖杂货的地方摆开摊子,重新行起艺来。那时候的人们日子还没多大起色,家里的生活用件尽管陈旧,但只要不坏得一塌糊涂,能修补的都要拿去修补一下再用。老小炉匠的摊子一摆,生意很是火爆,一帮老太太小媳妇围在他身边,嘁嘁喳喳吵着像一群麻雀在欢腾,这个说,师傅,我这个盆裂口了。那个说,师傅,我的米缸碰了个豁豁。老小炉匠应接不暇,忙得满头大汗,但心里很舒坦哦,宛若回到了当年的温馨时光里。
然而,温馨的时间却很短暂。某领导得知其父重操旧业的事后,感到面上很有些无光,特别是经他老婆添油加醋地一数落,领导更是上火,把老小炉匠重重地呵斥了一顿,领导老婆更厉害,干脆来个斩草除根,从大街上喊来个收破烂的,把老小炉匠的炉子家什一个不留地给卖了破烂。
一番折腾,使老小炉匠很失落,他闹不明白自己究竟啥地方做错了,会惹得儿子儿媳大动肝火。他为此终日沉默寡言、心事沉沉。儿子给他买来鸟笼,买来哈巴狗儿,还谋划着要给他找个老伴儿,可都欢喜不起老小炉匠的心情。原本很阳光、很洒脱的一个人,心上的乌云积压的太久,居然就病恹恹的一副戚容,走在街上神思恍然、脚步踉跄,和人说话语无伦次、言语不清。
遗憾的是,他那领导儿子死不开窍,不知道给父亲退让一步。这也难怪,谁叫他儿子是人人捧着顺着的领导呢,领导当的时间长了,就有自己待人处事的思维惯性,领导那有给管不了自己的人低头让步的呢,领导是只会给比他大的领导低眉顺眼点头哈腰的呀!即使是生身父母,也不例外的。
成年累月的闷闷不乐着,有一天,老小炉匠就去世了。丧事办得很隆重很气派,县里的大小领导都参加了。出丧时,数十辆大车小车载着花圈和纸糊的马、金斗银斗等冥物出南门,引来不少人看热闹。人们一个个的指戳着,议论道:是在桥头上摆摊的小炉匠嚜,听说是让儿子给活活气死的!
小时候,村里常来个姓赵的小炉匠。
赵小炉匠家住在江洛镇麦垛山脚下的赵家湾里。四十来岁,大身板,说话大嗓门。
每年夏收过后,稻田里葱绿一片蛙声此伏彼起时,赵小炉匠就背一个特制的长方形木箱,于某一个傍晚在村头扯开嗓门吆喝开来:补——锅,焊——盆,配——鈅匙喽!
赵小炉匠除了补那些破锅钉那些烂盆,还集锁匠、伞匠、鞋匠于一身,在随便那家院边上寻一坨荫凉,坐下来一边做活,一边和那些相熟的妇人们打趣聊天。肚子饿了,逢着正给谁家补个盆,就让那妇人去给他端碗饭来顶工钱。夜幕落了,看着身边围着的媳妇那个脸蛋最水灵心疼,就嬉笑着问一句:他姨姨,家里睡的宽展不?宽展的话,叫我借住一晚上吧,你家里有啥修修补补的,都翻腾出来,全给你拾掇好。
乡里人待人厚道,赵小炉匠也德艺双馨,就这样,嘻嘻笑笑的谈说间,钱也挣下了,肚子也吃饱了,住的也有着落了。
说不清具体是那一年开始,村里再也听不见了赵小炉匠的吆喝声。
随着时光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循环往复,当年围在赵小炉匠身旁拎着锅碗瓢盆守候的那些小媳妇们脸上堆起了皱纹,青丝变成了白发,赵小炉匠也化成了大家闲聊时的一个话题。



剃头匠


剃头匠最是伺候人的营生。
早年间,乡间流传过一句俗语:一不学杀猪二不学戏,三不学戴章把头剃。
戴章据说是剃头匠的祖师爷,后来成了剃头匠的代称。从这句俗语中,可以看出剃头匠地位的卑微。
然而,生活中,谁也离不得剃头匠。成年人一生中剃头的次数肯定说不清。小孩子满月,头一件事,是剃头。老人临终,也要剃头刮脸。
推式理发剪的出现,不仅仅是变换了一把工具,不只是把剃头唤作了理发,更为主要的是更新了一种氛围,把延续多年,已经十分古老、旋律极其舒缓的农耕遗韵换作了工业时代、信息时代的急骤雨滴。
二十多年前,我们村里有个姓李的剃头匠,此人五十多岁,一生未婚,性情孤僻。先是和年迈的老娘一起过活,老娘离世后,三间空荡荡的祖屋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庄里人眼里的他,像个孤魂野鬼。
李剃头匠的手艺是跟父亲学的。父亲在江洛镇的街道边上摆了大半生剃头摊子,阅尽了世间众生的势利相,是发了狠誓不让儿子子承父业的。无奈他这个儿子天性愚钝,读书不成,加上自蹒跚学步起就终日厮守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不觉间如痴如醉地迷上了剃头刀,学别的手艺无论如何提不起丝毫精神。父亲无计可施,只好仰天长叹一声,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栽葱儿卖蒜。看来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嗄!”遂顺其自然,等不到儿子小学毕业,就带到身边学剃头。憨头呆脑、闷声不响的蔫人,学剃头却一看就会,一点就通,几个月摊子练出来,一把明晃晃的剃刀在他手里龙飞凤舞,刮、剃、掏、剜,运作自如,连客人的鼻孔,耳眼都敢下刀。
按理说,像这样一个手艺人,在乡下讨个媳妇成个家,过过小日子是不成问题的。李剃头匠为何一生未娶呢?真实原因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庄里人一度传说他是个不男不女的二姨子,但具体谁也没见过他的真身,只能算是一种胡乱猜猜。
李剃头匠除了干农活外,平时要么呆在家里关上门睡觉,要么就是一个人跑到村前的河道里去,躺在杨树底下乘凉。遇着三六九的集日,就早早背上他的剃头家当,步行十里去到江洛镇子上剃头。那时候,理发店虽然已经开了不少,但李剃头匠的露天生意摊子依然显出几分兴隆。那些年老的主顾们坐在塑料布棚下,一边闭着眼睛任凭剃刀在头上划拨,一边嘟囔着说,咱用不惯那个理发的推子,还是听着剃刀的“呲呲”声舒坦嚜。
李剃头匠的摊子很简陋,在街市的空闲处任选巴掌大的一片角落,不用电,不耗油,不掏占地费,就搭配几桶河里提来的水,燃两块煤,把水烧热,仅此而已。一天忙活下来,收入还算可观。
村里有一对中年夫妻,男的老实巴交,女的泼妇出名。不知咋弄的,和李剃头匠钻结在了一起。先是村里人发现李剃头匠赶集时,每每身后都随了那个泼妇女人,后来又多了泼妇的男人。泼妇男人背着李剃头匠的家当,两个男人拥着一个女人,在路上走出去,又走回来。村里人终于看明白:泼妇两口子是看中了李剃头匠的手艺,跟着学艺哩。有人就背地里骂李剃头匠,说你个二姨子愣得重,人家是看上你剃头挣下的几个钱了,你和她钻扯在一搭,迟早要招祸哩!
果然有一天,李剃头匠在河道里乘凉时,和泼妇在杨树底下撕扯起来了。李剃头匠声音很低沉,说,你心朽着哩,我连买棺材的钱都给你了……
李剃头匠的话还没说完,泼妇双脚一蹿,蹦起三尺高,唾沫星子飞溅着吼道,你以为我的儿子是喝风吸气长大的,白给你当孝子嗄?你爬在我肚子上快活的时候咋不怪怨我心朽的唦!一边咆哮,一边低头撞到李剃头匠的怀里,一只手在他裤裆里一抓,连根攥住他的杆子一揪一扯,疼得李剃头匠杀猪似的惨叫一声,额头上倏然沁出一层豆大的汗珠。
近旁锄黄豆的一个老者跑过去,怒视着泼妇,呵斥了一句:赶紧放手,你个愣妇人家,要失人命哩!泼妇骂骂咧咧的松开手,李剃头匠软软的瘫在地上,哀声叹气地呻吟好一阵还起不来。
听话听音,庄里人听了大半天,才明白泼妇原来是私下里把自己的一个儿子许愿给了李剃头匠做干儿子,要承继李剃头匠的家业,传续李家香火的。看来这泼妇除了会撒泼耍赖,心计手腕也不缺。
钻结上这么一个人物,也活该李剃头匠倒霉折财。
一两年后,不单李剃头匠手头的一点积蓄被泼妇诳骗一空,他那祖传的剃头摊子也让泼妇男人给占据了。
李剃头匠郁郁寡欢,不久就郁闷而死。
泼妇带了儿子要去占李剃头匠的三间祖屋。李家族人实在看不过眼,集体出面干预,泼妇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写 匠


有位远方的文友,看了我写的上面几篇关于匠人的文字后,在QQ里和我开玩笑说:嘿嘿,你这个写匠,真不愧是写匠!
我就是个写匠,用笔写字的手艺人,和木匠、铁匠、杀猪匠一样的手工匠人。
尽管现在早已经不用笔了,在电脑上敲击文字,但我骨子里依然是写匠。
我的母亲不识字,她不苛求儿女成龙成凤,光宗耀祖,她对我写作的理解很朴素很实在。当年,我从学校高考落榜回家务农,业余写点豆腐块短文章,偶尔发表上一篇,收到三块五块的稿费,母亲对我念叨说,你熬心费神的写那做啥,还不如学个啥手艺去。母亲常给我列举的手艺是理发的,做厨的,说你莫看那手艺不入眼,谁凭理发娶了媳妇,盖了房,谁靠做厨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这些年来,我凭着自己的写作特长,在外谋生,混一口饭吃。每次回乡下去,和母亲拉家常,母亲仍少不了要念叨说:人还是要学手艺哩,你要不是有这个手艺,就要在地里挖刨一辈子哩!或者她就是说:你这个手艺好,坐在办公室里不风吹日晒的!
我没有文化的母亲,大半生奔波于苦难中,为生存而历尽艰辛的母亲,她深深知晓穿衣吃饭,居家过日子是人生第一要务,她说不出听不懂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之类的高深理论,但他那朴素的话语中蕴含着一切。
家有千金不算富,身无一技才算贫。
艺多不养家。
艺多不压身。
家有银钱万贯,不如薄艺在身。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
这一句句散发着泥土腥气的乡谚啊,传递给我们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
有手艺就可以自立自强,吃自己的饭,留自己的汗,决不会吃人家的饭,看人家的眼色跟人家转,吃人家馓饭,由人家犯难(随意指使之意)。
在数千年官本位的传统中国社会里,黎民百姓对手艺的看重体现出的是中华民族那种自强不息的坚韧和智慧。当今社会,科技日新月异,无以计数的技术和技术工作者是不是也可以看作为升华和丰富了的手艺和匠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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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革宁, 20世纪60年代出生于甘肃徽县游龙川,1984年中学毕业回乡后开始业余文学创作活动,至今已在省内外大小报刊发表各类作品300余万字,结集出版有小说集《山路弯弯》、《围着石头起舞》、散文集《自然人生》《天命若此》等,系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杂文学会会员。现于某企业从事宣传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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