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红梅|远山的记忆
远山的记忆
赖红梅
我的故乡是一处开阔的平原,平原的一端是清澈宽阔的涪江河,我的家就住在涪江边上。平原的另一端是绵延起伏的丘陵,乡亲们亲热地称之为“青龙山”。在晴朗的日子里,极目远眺,在蔚蓝的天空下,青山如画,就像几笔淡墨,抹在蓝色的天边。它静静地矗立着,沉稳大气,像一位慈爱的老人,注视着它千年依偎的土地。
离开家乡多少年,故乡的青龙山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在梦里它离我不再那么遥远,而是那么亲切。忘不了故乡的那座远山,更忘不了像山一样高大挺拔的人,那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年轻的时候英俊儒雅,他皮肤白皙,眉毛浓黑似剑,鼻梁高挺如山,五官棱角分明,浑身散发着迷人的光彩。他年纪轻轻就成为成都一个大厂的宣传干部,能说会写,前程似锦。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六十年代风风雨雨的运动中,因为成分太高,被迫回到农村。
虽然说那个年代村里的贫下中农意气风发,得意洋洋。但是成分高的父亲仍然受到乡亲们的敬重,逢年过节,乡亲们必要请父亲去写对联。村民们有嫁娶的喜事,必要请他去主持婚礼。那个时候,为了激发乡亲们的革命激情,青龙山上架起了一个高音喇叭,激情澎湃地向着全乡播放革命歌曲。田野里插上一面面五星红旗,热情似火地在地里迎风招展。
参加生产队劳动的时候,父亲因为身体单薄,干活很吃力,挣不了多少工分。但是在劳动间隙的时候,人们总是听不见高音喇叭里的歌曲,而是团团围在父亲的身边,听他谈天说地,说古道今,他们时而听得如痴如醉,时而听得哈哈大笑。父亲受到乡亲们的喜爱,也被曾经得罪的人在背地里调侃: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在农村就是狗屎做鞭子——闻(文)也闻(文)不得,舞(武)也舞(武)不得。
那年,生产队经营一艘货船,父亲随货船常年在涪江河上行走。因为父亲有文化,坐镇船上管账。那次船到遂宁运货,逾期没有回家。因为那水路有险滩有激流,母亲担心得夜晚无法入眠。就在母亲望眼欲穿的时候,在叮铃叮铃的铃声中,绿色天使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同时送来了一个包裹。
几位出门未归的男人的家属都围了过来,大家都急切地望着母亲。母亲展开信纸,洁白的信纸上,洋洋洒洒地都是父亲漂亮的字体。他告知逾期归家的原因,嘱咐不要担心。包裹里是父亲用津贴给母亲买的一条呢子长裤,给外婆包头的一条丝帕,还有给儿女的一包糖。看到母亲幸福的模样,旁边一位乡亲羡慕极了,她高声笑骂她那个在船上当纤夫的丈夫:“这个死鬼哦,别人都知道写信回来,你没有笔蛮,你就是拿船上的扫把,也该给我戳几个字回来!”戏谑的话语激起周围一片笑声,母亲也快活地笑了,脸上飞起了了两片片红晕。
夏天,一场瓢泼大雨过后,太阳又从云层后露了出来,天空升起了一道五彩的虹,像给蓝天别上了一条彩色的发带。禾苗上、树叶上都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媚眼。母亲无心欣赏这美丽的景色,因为只有一岁大的我正在生病发烧,吃了村里老中医的药不仅不见好转,反而加重了。母亲急得六神无主,她抱着我,眼泪汪汪地找到正在河边劳动的父亲。
父亲一摸我的额头,看到我烧得满脸通红,把手一挥:“走,到镇上给孩子看病。”他们来到河边就傻眼了,涪江河水面增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涪江河又涨水了,河水漫到堤岸了,大船已经封渡了。看着涪江河一改往日温柔恬静的样子,泛起了细小的波浪,父亲犹豫了。眼看夕阳已经落下,医生快要下班了,再看幼女奄奄一息的样子。他毅然去借了一艘三板船,拿起长长的蒿杆,驾驶着小船往河对岸划去。
夕阳在波浪中欢快地跳跃,小船在白浪中摇晃着前进。父亲手拿蒿杆左右划动,镇定自若地屹立在船头,挺拔的身躯好像一座雕像。母亲搂着我坐在船中,小小年级好像能够感知危险,船一摇晃,我就会害怕地哇哇大哭。
船终于冲出波浪,来到河岸。父亲把船栓在岸边,扛着长长蒿杆,带着我们来到医院。医院医生刚要下班,看到父亲扛着蒿杆,挽起衣袖和裤腿,雄赳赳地走进来,吓了一大跳,以为是搞武斗的人来了。当医生终于弄明白是事情的缘由,他默默地望了父亲一眼,眼神里有了温暖和敬佩。他不顾已经到了下班时间,马上坐下来热心地为我诊治。
小时候的冬天,天气十分寒冷,天空中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过后,田野里、草垛上、房屋上都铺满了厚厚的积雪,屋檐下挂起一条条长长的冰凌,村里的小溪水面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邻居家的姐妹戴上了两顶褐色的风雪帽,那是城里的亲戚寄来的。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们头上的帽子,眼睛里满是羡慕。
父亲看到我渴望的样子,不顾母亲的反对,背上家里玉米到场镇上去卖了,给我买了一顶风雪帽回来。那是一顶多么漂亮的风雪帽啊,耀眼的蓝色,像天空那样湛蓝,像涪江水那样柔软。拿在手里,两根系带一飘一飘的,像两只小鸟在飞。
我喜出望外地戴上风雪帽,系上带子,只露出小小的脸蛋,欢天喜地地去照镜子。镜子里的小姑娘戴上一顶蓝色的帽子,有光洁的额头,有扑闪扑闪的眼睛,多么像一位美丽的公主啊!我快活地跑出家门,跑到邻居家小姐妹面前去炫耀,他们那两顶褐色的风雪帽,在我的蓝色的风雪帽面前顿时黯然失色。现在变成他们羡慕了,我可高兴了,并着小脚在地上一跳一跳的,像一只活泼的小兔。
夏天的夜晚,月亮升起来了,挂在水井旁老柳树的树梢上,好像一个银色的灯笼。浓浓的夜色被月光稀释了,村庄和田野在朦胧的月光中,若影若现,显得神秘而有诗意。
晚饭后,我们来到自家的小院乘凉,一家人都围在父亲的身边。屋旁的竹林在轻柔的夜风中沙沙作响,不远处鸡圈里的鸡发出梦呓般的咕咕声,躺在旁边的黑狗柔软的尾巴不时摇动几下。在这宁静的乡村夜晚,父亲的舞台拉开了序幕。父亲曾经在省立图书馆里看过很多方面的书,他的头脑里装着许多传奇。在寂静的月夜,父亲浑厚的男中音响起来了,他讲的是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我们都沉浸在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中。在这偏僻闭塞的乡村,我们小小年纪就从父亲那里听到普希金的作品,听到阿拉伯民间故事……
月亮越升越高,在苍茫的夜空中,月亮在一丝丝云彩中缓缓前行。我们还沉浸在精彩的故事中,父亲又开始说唱四川民谣十八扯:“半夜起来贼咬狗,捡起狗来打石头,从来不说颠倒话,阴沟踩到鞋子头……”一首十八扯颠来倒去,把我们乐得哈哈大笑。
笑声中,父亲又开始唱起歌来,清亮的歌声在我们崇拜的目光中响起来:“小乖乖呀小乖乖,我们说来你们猜,什么圆圆圆上天?什么圆圆水中间?什么圆圆街前卖?什么圆圆在眼前?”这是我们从小就听父亲唱的摇篮曲,早已经耳熟能详了,我们三个一齐接唱起来:“小乖乖呀小乖乖,我们这就猜出来:太阳圆圆圆上天,荷叶圆圆水中间,月饼圆圆街前卖,妹妹圆圆在眼前。”我们一唱完,全家人就一齐欢笑起来。
歌声在飞,月亮在飘,父亲的脸在月光下神采飞扬。在这个美丽的月夜,月亮在云海里“航行”,老柳树在月下安静地矗立,竹林在夜风中轻柔地伴奏,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小时候,有多少个这样明月高悬的月夜,有多少个这样满天星星的夜晚,父亲在为我们搭建的“舞台”上尽情地演绎,在那个贫瘠的乡村,给我们带来了多少快乐!
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我就该上小学了。在那个读书无用的年代,父亲拉着我,教我认祖先牌位上的四个字:秘书遗风,他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严肃:“我们是文王的后代,被分封到赖国,就以国为姓……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时候,我们的祖宗冒着生命危险把书藏了起来,后来献给了皇帝,皇帝就赐给我们祖先四个字“秘书遗风”表彰。从此这四个字就代代相传,我们是耕读传家,你要好好读书哦!”
我背起妈妈做的花布书包,走进了学堂。五年的小学时光,在父亲的羽翼下幸福地成长。坐在门口写字,父亲担水经过看我写字,夸我写字好看,记得那时他头顶那一片明媚的阳光;站在村旁田地边迎接修水库归家的父亲,他送给我一个时髦的粉色塑料文具盒,记得那天微风中青草芬芳的气味;小学毕业的夏天,和父亲一起坐在村村通广播下面,听到我考上初中的消息,记得那天父亲脸上明媚的笑容。
后来,我和哥哥远离家乡到芦溪读书,父亲为了陪伴我们,舍弃了乡宣传站的工作,到芦溪去修电站。那是一段多么难忘的时光。
那是夏天,我刚打完乒乓,汗水淋淋地踩着校园里细碎的光点,向寝室走去。远远看见父亲从学校后门进来,披着一身阳光走到我的面前,递给了我一条蓝色的裙子。这是我人生第一条裙子,我欣喜若狂地捧着这条蓝色的裙子,像捧着一片蓝色的云朵。我穿上蓝色的裙子,脚踏白色的运动鞋,骄傲而又矜持地在校园里行走,像一只蓝色的蝴蝶在校园里飞。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引来多少艳羡的目光。
放归学假的时候,我想走路回家,父亲有工作不能陪我,要求我搭车回家。看到我执意走路,他的神情严肃起来:“你不能走小路,只能沿着公路走,路上有来往的汽车陪伴,这样比较安全。”
下午的阳光很温暖,山风清新而又温柔,绿色的田野在眼前一块块地展开,像一幅画卷。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路上的客车货车不多,时不时才有一辆车呼啸而过。我背着包在公路上无忧无虑地行走,看见前方路边农家的篱笆上有一朵不知名的红花,我跑过去摘下来,把玩一番,将长长的花梗插进鬓角的头发里,恍然觉得自己变成了田野上的一朵花。
我快乐地在马路上行走,忽然从公路那边走来了一高一矮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们瞅了瞅我,小个子招呼道:“嘿,小妹妹,过来和我哥耍一会儿。”我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继续兴高采烈地向前走去。不一会儿,就听见背后传来啪啪啪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父亲正大步流星地向我赶来。他的脸因为剧烈运动红扑扑的,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外衣脱下来拿在手上,嘴巴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他赶上我后,脚步才慢下来。我一脸的问号:“你不是有重要事情走不掉吗?”父亲擦擦额头上的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什么也没有你的安全重要!”我瞪大眼睛:“我走路很小心的,我都是走马路边边的。”父亲不回答我的话,看着我鬓角的红花,怜爱地笑了。
父亲来了,我们就抄近路走小路了。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清风在山坡上四处飘荡,鸟儿的歌声在空旷的山坡上流转,父亲一会儿给我讲《中国通史》上的故事,一会儿给我讲他在成都的见闻……我们一会儿一起背诵毛泽东的诗词“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一会儿一起背诵陆游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和父亲在一起,连枯燥的走路都变得那么愉快,你会觉得空气清新似水,山路蜿蜒似诗,连褐色的黄土都是那么亲切。
岁月在流逝,记忆在远去。想起父亲,总爱想起小时候出门就能遥望的青龙山,太阳从那里升起,白云在那里飘荡,朝霞在那里绚烂。远远望去,它是平原一道巍峨的屏障,是故乡一道美丽的风景。从岁月的流里回望,不仅看见故乡那座远山,还看见像远山一样高大的父亲,他屹立在我年幼的岁月里,屹立在我成长的天空里,屹立在我远去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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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赖红梅,四川绵阳市涪城人,文学爱好者。
不当你的世界 只作你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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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畏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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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阅读|鸡汤|电影|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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