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科大】童年散记
第95期
作者 | 刘明8211
责任编辑 | 张红818、郑文妮0100
【编者按】本文汇集了校友刘明回忆童年的数篇文章。作者观察敏锐,记忆忠实,生动地再现了儿时经历,以独特的视角反映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上海的形形色色。
1)弄堂
断断续续,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每个星期四的早上,弄堂里有个人,来摇个铃铛。然后,每家出一个人。或拿水桶,或拿扫帚,走出家门。那时上海弄堂,都有水井。那一桶一桶水被吊上来,大家用桶接着,冲到路面上,带扫帚的人就用力扫。半小时后,弄堂一干二净。后来我去日本,看到日本很干净。我想,这不就是幼时的上海嘛。
这井,还有人掉进去过。我邻居一小孩掉进去,正好弄堂里有个修鞋的,大家都叫他小皮匠,一把抓住她头发给捞起来。这也算救命恩人了。改革开放后这家去香港了,每年过年给小皮匠寄钱。这皮匠在我们弄堂里做了一辈子,成了我外婆的朋友。我小时候的鞋,有的是他做的。我也不知道他叫啥。我喊他“小皮匠阿公”。
弄堂里,千奇百怪的事都有。有两个姐妹,我偶尔看见。二个都是精神病患者。好像就在她们出来倒垃圾时看见她们,还穿旗袍。后来,其中一个80年代死了。上海市委红旗牌桥车来了好几辆,讲她们是胡耀邦的侄女。龟龟隆地洞(编者注:感叹词,类似“啊哟妈呀”)。
弄堂里还有个精神病患者,比我大几岁。我们小孩看见她时,就喊“文攻武卫”来了,她就会混身发抖,大哭起来。这都是我们当时的一个娱乐节目。我到现在还为这件事深深内疚。
弄堂里,有个一起玩的小伙伴。他爸爸是撞火车自杀的。我们小时候,一跟他吵起来,就骂他爸爸撞火车自杀的。后来大了一点,才知道他爸爸是旧社会一家银行老板。那时,新四军到上海来卖鸦片买军货和药品,都是从他银行过的帐。后来解放了,叫他入党,他不入。原来他当时也就为了几个钱,并不是为了主义。这下他完了,被逼得撞火车了。
原来南京路上的新城游泳池对面,有个大华舞厅。这幢楼还在的,就在我小学边上。那楼有个电梯,老式的,就是一个笼子。你站在里面能看到外面的,和电影“巴黎最后的探戈”里一样。我们那时放学后,假装要去寻个住家,混进去坐个电梯,很高兴。多了就不管用了,被开电梯的人赶出来。后来,我们弄堂里一个老头,讲是大华舞厅的老板。夏天时,看他赤个膊,根根肋骨尽显,在弄堂里摇扇子乘凉,蒲扇。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想当年,他肯定西装革履。当时南京路上开店的,大部分住我弄堂里。
歌星吴莺音也住我弄堂里。她当时歌唱得很好。她当年和周璇有得一拼的。解放前夕去了美国。明智啊,不然下场和周璇一样。后来还回来过。她外甥在80年代倒买黄色录像带,被抓进去了。
最后讲,邓小平在上海时,也在我们弄堂里住过。
现在那里都拆掉了。
2)我的小学
我是1972年春上的小学。那时的小学又高级又开心。我的小学叫威海卫路第三民办小学,按现在的讲法,就是私立小学了。在南京西路新成游泳池正对面的润康村弄堂里。
小学本身是一栋四层高的洋房。前半面住了十几家人家,后半面就是我们小学。带个操场,有5,6个篮球场大。楼里有四个楼梯,居民走前面二个,我们走后面二个。互不犯界。
读一年级时,就二个课本:语文和算术。作业本就四本:语文二本,算术二本。每天轮流。一本作业做好交上去,一本老师批好发下来。每天早上三节课,下午二节课。每节课40分钟。
我读的小学太高级。后来我到美国来了,看看美国小学,也比我小学差劲。再回国,看各种私立,还国际。我也只能呵呵了。
那高级在啥地方呢?每年,有医生到我们学校,量体重,身高,用听诊器在你胸口摸来摸去。每年来好几次打预防针,啥脑膜炎,牛痘,卡介苗,弄好几次。都免费的。每年还来打一次蛔虫。每年,上海静安区牙防所,仪器都拉过来,全校学生看牙。我欢喜吃糖,又不爱刷牙,总有几颗蛀牙,都要补一补。这不免费的,收73分。医生讲,这全校最贵。
虽然只有语文和算术这二门课。但每天有体育课。就是到操场上去奔奔,跳山羊。每星期还有二节音乐课,唱唱 “我爱北京天安门”。这是以前条件差,老师就拉手风琴伴奏。现在大概都是钢琴了。每年一次春游。学校包个电车,全校人都坐这电车,拉到一公园玩一天。每年二次运动会,春季,秋季运动会。全校到上海工人体育运动二场,在威海卫路陕西路那里,开一天运动会。每个人至少要报一个项目。到了夏天,体育课取消,全校到新成游泳池游泳,整个游泳池被我们小学包一小时。
学校还有个文艺小分队。二年级时音乐老师也叫我去试了试。试了10分种,讲我腰太硬了,就不要我了。
到了四年级,我们和另外一个私校,离我们百步远,南京西路第一小学合并。合并后叫南京西路小学。一到三年级在我原来小学读,四到六年级在这南京西路一小读。这小学也在一个洋房里。后来我到上海的白公馆吃饭。这白公馆真没我小学好。
我们读小学时,先是大家到一个地方集合,老师来领我们排队去学校。我们在南京西路青海路口集合。我们每天都早早地就去了。打弹子,刮片,斗橡皮筋。最来劲的就是斗鸡。
斗鸡分二拨人。因为整个学校的人都是在那里集合。有时就是三四十人一队,和另外三四十人斗鸡。这斗鸡,和古代打仗一样。二拨人拉开阵势金鸡独立立好。开始喊“不架起来就作废,那娘XX英国人,英国宁只XX360斤,1-2-3”。然后开斗。
3)金老头
我读小学时,学校里有个老头,姓金。老师们都喊他金老头,我们也跟着喊他金老头。金老头在木工间做,小学的木工间就是修修课桌椅。
金老头长着一个我长到这么大看见过的最苦难一张脸,整天一副悲伤的样子,心事重重再重重。满头白发,凌乱,胡子拉茬,也是白的。穿着一件脏兮兮的也是发白的蓝中山装,领口,袖口都有毛边。衣服上的钮扣有三种颜色,三种大小。头永远是低着的。
那时我们一帮小赤佬在经过他的木工间时,有一个娱乐节目,就是问伊,“金老头,早上好那能讲”。金老头就会含糊的用英文讲一句,“咕得毛宁”。马上还有人问伊,“夜里好那能讲”,金老头马上又咕噜一声“咕得伊维宁”。再问伊“今天是X月X号那能讲?”金老头马上咕噜“XXXX”,这已经超出我们那时能听懂的范围了。问完几句后,我们就开心地走开了。
有一天,一个蛮神通广大的同学,在问好话后,很神秘地告诉我们:金老头实际上只有40岁。华东师范英文系毕业,老右派。那时坏人的排列是地富反坏右。右派虽然排在最后,但排前面的都弄死特了,所以当时右派就是第一名了。喔,金老头原来是有学问的人。再问那同学为啥打成右派,那同学茫然地讲,大概反对社会主义吧。
后来四人帮粉碎了。有一天下课,居然看到金老头从教室里走出来,身上的中山装也换了件新的了,头发也梳整齐了,面孔也没以前悲伤了。我有个同学还照惯例问伊“金老头,早上好那能讲”,金老头大呵一声,追着那同学要敲他麻栗子,吓得我们穷逃。
想来他是摘帽了。
4)逃夜
我小学里有个同学,姓方,长的雪雪白。个子高挑,卖相黑好,功课一天世界(编者注:意为“功课一塌糊涂”),还欢喜捡同学们的橡皮,卷笔刀和削笔刀。反正同学们丢了啥,最后都能在他那里找到。
据住他边上的同学讲,他爸爸打起他来很厉害。有一次,我们问他,他爸爸怎么打他。他讲,他爸爸把他衣服脱光,吊在门框上,用扫帚柄,皮带乱抽。有个同学讲,那你不是和江姐一样了。这好像又提醒他了。他讲,是的,还用电烙铁烫他。我们讲,你小子吹牛。他马上把袖口撩起,我们都看到几个伤疤,看得我们嘘嘘。虽然我们那时也经常被大人吃麻栗子,但这样的毒打还令我们很吃惊。
有一次,一个中年向老年变更的女老师不知道为了啥事,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要写条子给他爸爸。他马上哭起来了。我们都知道他为啥哭起来,但这老师还是坚持要写条子。他最后都跪在地上求老师了:“我爸爸要打我的”。但这老师,大概是被生理激素驱使吧,讲:就是要那爸爸教训教训侬。我们都替方同学担心。
第二天,方同学没来,第三天也没来。我们知道,他逃夜了。逃夜是个以前的词了,现在都不用了。逃夜就是离家出走夜里不回家了。
过了一个星期后,他来学校了,带着新伤痕。我们自然的围上去,问他去哪里了。方同学讲,他那天放学后,没回家。先到外婆家,吃了顿饱饭。拼命往里塞。等到他估计他爸爸下班后,开始找他了。他就离开他外婆家了。
我们很好奇。问他,那这星期吃啥?又住在哪里?方同学讲,每天早上,食品店开们前,要把装糕点的木格子拿出来,装到三轮车上去拉糕点。总有点糕点的饼屑掉在木格子里,他就把这些饼屑撸到口袋里,这就是他一天的口粮。据方同学讲,凯歌的最好吃。弄的我们口水都下来。夜里呢,可以困在宁家做大饼的桌子上。那时几乎每个弄堂口都有大饼摊,睡在上面蛮适意的,但不大安全。被联防队员看见,就要被抓走。还有就是睡在柏油桶里。不大适意,但安全。
那么侬白天做啥呢?我们问到。这一问,他马上眉飞色舞起来了:白天看电影。等电影散场后,电影院把后门打开散场,让观众出来。这时候溜进去到厕所里躲起来。放下一场时灯光黑了,再出来看。他报了一下他这星期看的电影,还讲《南征北战》他都看了背出来了。这把我们羡慕的。
最后,他讲,如果不是在柏油桶里困了几夜为了适意去困大饼摊桌子被联防队抓牢送回家,他现在还在看电影。
我们又问他,那你这样逃一星期被抓回去,被那爸爸打一顿,还不如那天回去,被打一顿算了。他抬头看了看蓝天,叹了口气讲:“能往后拖一天,是一天啊!”
后来我读初中的时候,在新华电影院门口碰到他。我们寒喧了几句。方同学讲他在倒电影票,进张(收入)很好。我老想问他,现在侬爸爸还打侬伐,但最后忍住了。我还真的很想念这个同学。不出意外的话,方同学现在应该在炒股吧。
5)采桑于沪
小学的某一年,突然流行养蚕宝宝了。我同学也分了我点蚕子。天气转暖后,蚕宝宝咬破蚕蛋蛋就爬出来了。
蚕宝宝就吃一种树叶,叫桑叶。上海只有梧桐树,搞桑叶是那时的中心。刚开始,青海路上的岳阳医院第五门诊部的小花园里有棵桑树,成为我们取桑叶的对象。没几天这颗树就秃掉了。再加上一个手脚笨拙的同学从树上摔下来摔断了手,医院把这颗树给砍了。
没办法。下午放学后,我们只好在学校附近的每个弄堂去走走。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南京西路成都路上的一个小弄堂里,我们发现了一棵小桑树。我们像高尔基看到书那样地冲上去猛摘,眨眼功夫,这棵树就变秃头了。正当我们在检查战利品时,一个老人,大概被我们惊醒了,冲了出来。我们一群人吓得穷逃。再回头时,看见那老头在空中愤怒地挥舞双手,冲我们大声叫嚷。这引得我们开心地哈哈大笑,不约而同地唱起了我们仅会的几个儿歌之一:“老头帮修棕绑,一修修到肇嘉浜……”,像上海民兵唱打靶归来一样。
我和我同学的蚕宝宝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地慢慢长大。这蚕宝在有吃的时候,二颗大牙刷刷刷地。没吃时,就抬起上半身,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皮肤也开始变黄。最要命的是它没有眼睛,还这样看着你,弄了人心里老难过。心如刀割,心如刀割。每天上学,总有段时间是要讨论哪里可以弄到桑叶。
想想总有个代用品吧,我们就去问我们的自然科学老师。他常给我们讲雷电是怎么形成的,七色彩虹是怎么形成的,为啥有春夏秋冬,月亮和潮汐的关系等等,显的知识面老广的。我们就跑去问他。这大概是我小学里问的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问题。你们上小学可能和我不大一样。我小学里,基本上是老师每天问我十几个问题,我作回答。比如,啥人把玻璃窗敲掉啦?啥人在讲废话?啥人在做小动作?我的答案基本上是千遍一律的:不是我,不晓得,没看见。言归正传,我们去问自然科学老师。老师从办公桌上牵起上身,把手往空中一指:蚕宝宝还吃香莴笋叶子,但吃了不吐丝的。
我们一听欣喜若狂,先把饥饿顶过去,吐丝以后再讲。一放学,飞奔吴江路小菜场,寻得几片香莴笋叶子,又飞快地奔回家。把香莴笋叶子撕碎,放入放蚕宝宝的盒子。只见蚕宝宝低下头,我心中一阵激动,它又把头高昂地抬起。第二天,我们同学碰头后,都很失望。一致决定以后就叫这老师香莴笋。当然是背后叫叫。
蚕宝宝一天天长大,附近的食材都没了,有点绝望了。我们决定挺而走险。有个同学讲伊妈妈带伊去上海郊区看伊外婆的妹妹时看到那里有桑叶,我们决定去一趟,去郊区就要乘车子,乘车子要买票。所以第一步是筹款。
那时筹款有好多办法。趁大人不注意,把晒干的橘子皮去卖给中药店,二到四分。谎称橡皮擦用完了,二分。削铅笔的小刀丢了,四分。还有问手头宽裕的同学借二分钱。凑满一角钱后,出发。先是往北穷走,省点车钱。现在已经没印象了,反正当时我们都觉得走出上海市了。然后乘上一部公共汽车,号码是三位数的。我那时还第一次看见三位数的车子号码,是开郊区的。上去后,过了5,6站再买张5分的票。再过5,6 站下来,乡下的田埂上到处是桑树。我们像到了天堂一样开心。采了满满一书包回来。
后来,蚕宝宝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吐丝结蛹,后来还化成了蝶。
6)水晶大包
小时候,早上上学路过王家沙。碰巧口袋里有几个角(念国)子,总要买个点心吃吃。因为囊涩,总要前思后量。
王家沙的豆沙包是伍分一个,肉包是柒分一个。还有一种叫水晶大包,要一角一个。角子的积累,从5分到7分,蛮难的。不是伍加两等于柒难,是到了伍后,很难等到7。所以,吃了豆沙包后,就很羡慕地看看那个水晶大包。王家沙豆沙包一级,肉包顶级。照这想,水晶大包,就不知道啥级了。
终于,有一天,我有了一角了。想是吃二个豆沙包,还是一个肉包加一包咸精枣,还是一个水晶大包。最后,好奇心占胜了我的胃,该出手就出手:“来个水晶大包”。
这包子确实比豆沙和肉包大一点,但我一口咬下去,就碰到馅了。乖乖,差点一口恶心得呕出来。这水晶大包的馅是由板油做的馅。板油是啥?你们知道吗?就是猪后背,脊椎上面的那层油。这板油蒸好后,透明发亮。比乒乓还大的一个水晶猪油球。
天哪!
7)梨膏糖
小学时,每星期三老师都要去区里面政治学习。就是台上的人照着报纸黑讲,下面男的吃香烟,女的结绒线,有时还二个人配合拆绒线衫,弄了前后排的人抱怨灰老度的。我经常听见我老师第二天讲,某某某学校的老师素质很差。
这半天,就是我们的节日。
反正家长也不知道这天下午没课。我们一般都要找个地方去玩玩。人民公园,人民大道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
有一次,一个同学讲他知道去城皇庙的路的。那时城皇庙就觉得很远了,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就跟着他去城皇庙了。这是我第一次去城皇庙,走去的。
城皇庙好白相,房子老古代的,庙门紧闭着。我们趴在门缝上可以看见里面积满灰尘的金刚。九曲桥好玩,弯弯曲曲,东进西出。下面有大红鱼,游来游去。我们吐口口水,鱼都冲过来吃。我们左吐一口,右吐一口,看鱼奔来奔去,一直吐到吐不出来为止。鱼也很聪明,我们扔个树叶,它们理都不理我们。
九曲桥边上就是赫赫有名的豫园,当时叫上海小刀会遗址。我们也想进去玩玩,就拿出我们的小技。那时小孩不要买门票的。但要大人带着才可以。我们就看有大人要进去了,快点跟在大人后面装着是一家人。我混进去了,另外二个同学没混进去。我也不能一个人在里面玩,只好退出来,很遗憾。他们戆腥腥的,跟在外地人后面,被收票的一认就认出来了。
不过一转眼,我们又很高兴了。城皇庙卖一种糖,叫梨膏糖。我们听也没听说过。而且最便宜的也要4分一块,贵的要2角多。我们三个人只有4分钱。一个人有二分,另外二个各一分,买了个最便宜的。我还记得是姜味的。我们那时才小学三年级,数学已经很好了,知道那个出二分的要吃1/2。其它是1/4。
后来我看到梨膏糖我也不吃了。这样就能保持以前的美好感觉了。
8)阶级斗争新动向
又是一个星期三。为啥事情都发生在星期三,上篇梨膏糖里我已经讲过了。
这个发生在冬天里的一个星期三,我们十几个同学下午翻墙到学校里玩。因为老师都去学习了,整个小学就我们十几个人。小学操场也不大,就4,5 个篮球场那么大,但对我们来讲,就足够了。我们玩起了工兵抓强盗。玩了一会儿,又玩捉迷藏。结果在捉迷藏时,有同学躲在一个楼梯下。没想到这楼梯下的一个门是开着的,我们平时在楼梯上上下下都没注意到。这门一推开,把我们乐坏了。
门里是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放着很多木枪,我们一人一支还绰绰有余。以前有个笑话,讲县武装部长去给村里民兵发枪。在台上讲:“一个人一支枪”,下面人拼命鼓掌。他接着讲:“是不可能的”,下面人很失望。他又讲:“二个人一支枪”,下面人也鼓掌。他又讲:“也是不可能的”,下面的人傻掉了。他讲“三个人一支枪”,下面人没人理他了。他讲“是可能的”,民兵们高兴坏了。但他又讲,是木头的。我们当时看到那木枪也高兴坏了。
于是,我们一人背一支,趴在地上,嘴里发出,乒乒声,玩的很高兴。玩了一会儿,又去那小房子里去看还有啥。没想到那房子里面还有一小间。小间里有个男式小便池,已经不通水了。本来事情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有个同学带了盒火柴,他划亮了一根火柴想看看小屋里有啥。另外一个同学讲,在这小便池里生火烤手。我们到操场上去捡了点树叶,在个小便池里生起火,烤手了。有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味道。
当时我们以为全校的老师都去政治学习了,没想到还有一个看门的阿姨还在学校。她大概不是老师编制的,她姓严,我还记得我们那时喊她严阿姨。严阿姨大概午觉睡醒了,听到点动静,就到操场上来看。看到那里在冒烟,进来一看,吓了一大跳。叫我们不要动,她去喊我们班主任来。
当时,我们学校只有二个电话。一个在校长室,一个就在门房间。当然,对外讲在保卫处。这严阿姨就打电话到老师政治学习的地方。当时一个区的老师都在文化广场,就是现在上海艺术中心那里,政治学习。把我们的班主任周老师喊回来了。
我们的班主任周老师50多岁了,平时欢喜讲大道理训我们。看到我们有啥不好,她欢喜讲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比如,我们打打弹子,来点输赢。她讲,小时小赌,大时大赌。等你们以后参加工作,又在保密单位做,阶级敌人就会利用赌博来拉拢你。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讲了多了,我们有的叫她“阶级”,有的同学叫她“动向”。
言归正传。动向急匆匆从会场赶回来了,气得脸都变型了,深入浅出地大骂我们。我还记得她讲的中心思想,就是如果严阿姨不发现我们,我们点的火要把学校烧掉。那时,上海刚造好的电视台就在我们学校边上,大概才一百米远。那学校的大火要把电视台烧掉。这2,3百米高的电视台倒下来,要造成多坏的国际影响。讲到最后,动向,也就是阶级,大概被自己描绘的景象吓死了,居然梗咽了。还把自己眼镜摘下,揉了揉眼。
从5点多,训到我们9点钟。那时,我们晚饭就像兵营里的点卯。家长一看小孩吃饭了还没回来,急得在弄堂里穷寻。后来,阶级就叫我们其中之一回去通知其它家长,家长们陆陆续续都来校了。
第一个到校的家长,正好是那个带火柴同学的爸爸。听完动向介绍了案情,上去就是二个大头耳光。我同学二个鼻孔都流血。动向在边上讲,打不要打,以教育为主。我们那时虽然小,也知道苦肉计成功了。后来家长都来了把我们领回去。每人都吃了几个麻栗子。
30多年后,当我看到纽约双塔倒下,我想我当时也差点叫上海电视台倒下。
9)普陀山
我有一年被评为全国三好学生,大概是80还是81年吧。市政府大概想犒劳犒劳我,派人来通知我,让我去普陀山旅游一次。叫我某月某日,忘了哪一天了,反正是夏天,下午到十六铺码头集合。
我也不知是真的假的,也不知道普陀山在哪。反正收拾了一条凉席,一个面盆,一把牙刷,一管牙膏,一条毛巾,一个军用水壶,一套换洗衣服,用网兜一兜,就在那一天下午去十六铺码头了。我一个人去的。现在大概要父母,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的一方都要去送了,因为现在拐小孩的老多的。
到了十六铺码头,进到候船室。里面人山人海,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烟雾袅绕,好像人人都在抽香烟。 等我眼睛适应了烟雾后,我很快地找到了一群学生,快点奔过去,自报大名。有个老师看了一张纸,上面有我名字,讲我分在第三组。
陆陆续续大家都到齐了,大概百把个学生,都是全国和上海市三好学生。我观察了一下,从表面上看,大概有2/3人比我傻,我放心了很多。每20来个人分成一组,有一个老师带队。我们这组有个李老师带队。这李老师精瘦,右手二个手指蜡黄,香烟一根接一根。看他的头,大概他的绰号应概是叫小头,长豇豆之类的。看他的手,大概是叫丝瓜茎,鸡爪之类的。他讲了一通注意事项。我现在就还记得他结束时捏着香烟握的拳头在空中一举的那一句:“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到了晚上7,8 点钟,我们开始上船。这船甲板大概三层楼高,有一个带扶手的木板连到码头上。走的人多了,这木板一抖一抖的。突然前面的一个女生惊叫一声,手一松,搭在肩上的网兜飞落下来,砰的一声落在码头上。我在想她为啥不多带个热水瓶。
到了船上后,又往下走了一层。来到船的饭厅。因为晚上不开饭的,这饭厅就当通铺卖票了。我们正好带席子了,就地一铺正好可以睡觉。有几个用功的已经拿出小本本在背英文单词了。
第二天早上,一声汽笛响把我们喊醒,老师讲快到了。我们快点排好队上了甲板,宁波港到了。下了船,一人发个面包,一瓶橘子水。这政府组织的就是好。吃好后,又坐船,开到沈家门。沈家门那时是一个渔港,满港的鱼腥气味道。宁波腌黄咸鱼的味道,蛮好闻的。那时,没有商业交通工具通普陀山的。我们百多个人,搭了四艏当地的渔船,坐在堆在船中的渔网上,向普陀山开去。船老大问我们是去拜佛啊?问的我们一头雾水。船开了个把小时就到了普陀山。
到了岛上,我们住在浙江渔业技校学生宿舍。不知那学校现在还在吗?晚上在学校食堂吃饭。饭后,喝了大麦茶。这是我第一次喝大麦茶,很好喝。我从此爱上了大麦茶。灌满水壶准备明天喝。
晚上,当地海军在百步沙滩上烧了几堆火,和我们搞篝火晚会。那个海军政委讲,这普陀山是佛教名山。到那晚,我才知道这普陀山是佛教名山,真正达到了身在佛中不知佛的境界。海军政委还讲,解放前,这普陀山只住和尚和尼姑的,吃的都是外面船运来的。后来解放战争时期才有居民逃过来住,开始种田晒盐,阶级成份很复杂。最后他讲,这里海滩都没防鲨网的,不能下海游泳。这很扫我们的兴。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饭后出发。来到镇上一个大寺庙。这是岛上最大的寺庙,当时正在做法事。我是第一次看见和尚做法事,五六排和尚在一个大和尚的带领下,磕头膜拜。第一次听到敲木鱼,第一次听到和尚诵经,觉得很新鲜。结束后,他们从大堂退出来。那个大和尚,住持吧,很有气势。大堂里也有个功德箱,边上的台子上放一个签名簿。有个老师往里放了二角钱。打开签名簿,叫了起来。那时就有人捐500,1000了。这就是普济寺。
第二天,我们爬山。刚到山脚下,看到很多香客,每爬九级台阶就磕一个头。讲这天农历六月六。每年,三月三,六月六,九月九是普陀山佛教节日,各地香客都来烧香。当时要搭渔船进来,晚上都借宿民居,很不容易。山上以庵为主,大大小小无数。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寺和庵。有很多尼姑都很老了,都坐在门口晒太阳。在一个庵里看到一个小姑娘头发刚剃掉,明天正式当尼姑。出来后,几个老师戚戚低语:做啥啦?啥啥事体想不通要出家。我听了很迷茫,因为我看那小姑娘很高兴的。后来我到了美国,看这里有人当神父,家里人都很高兴。难道佛教的寺和庵是最后的感情收容所?
上山的路上,二个老师还差点打起来。一个讲他去过武当山佛教胜地,另外一个讲武当山是道教胜地。一个讲侬不懂的,另一个讲侬才不懂的。我当时想,他们胆子真大,在佛面前还敢妄语。
到半山时,看到二龟听法。据讲,观世音菩萨讲了三天三夜的佛法。天上一天,就是地上一年。二个海龟一动不动趴那里听了三年,就变石头了。龟大概变石头容易一些。背上的甲就占身体三分之一了。人就手指甲和脚趾甲那点甲,不大容易变。
到半山时,香客就换成六步一磕了。到了山顶就是一步一磕。上好香后,伏在那个跪垫上久久不起。那时交通不方便,来一次不容易,要把几年来的事情讲一讲,再要把以后几年的事拜托一下。
第三天,我们绕岛走了一圈。第四天我们爬山去看日出。第五天就回来了。当时整个岛上,除了香客,就我们算是游客吧。下次有空再去看看那二个石龟吧。
我当时买的游览图
10)白色的彷徨
小时候上海的夏天中午,太阳笔直地晒下来。马路上的沥青,像是在冒烟。人行道发出白光。看远处,亮闪闪的。梧桐树的叶子,都软软的圈起来。偶然,有几个知了叫起来,但叫到一半就嘎然停下来了。路边杂货店里放棒冰的机器里,有根管子是一直裹着冰的。靠街的商店都开着门,柜台上一台风扇在慢慢转着。风扇前,售货员趴在柜台上打瞌睡,手里还都拿着蒲扇。路上没几个人。
一个人往前走。有时走在树荫下,好像也没风凉多少,有时在太阳底下走,好像也没热多少。低头看看自己的身影,只看到自己的脚,只有在迈开步子时,看到点影子。穿过南京路就到了石门二路了。这里大概是南京西路和北京西路相距最近的,一会儿就到了北京路口。那里有个邮局。不知为啥,邮局都漆的绿油油的。进去买张8分的邮票,贴在信上寄出,这才是今天最重要的事。
立在邮局门外的邮筒旁,想是回家还是再去白相相。这决定倒不难作出,难的是要想出一个晚回家的理由。邮局斜对面的益民食品店里,几个营业员上倾着身体,用胳膊撑住柜台,在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21路电车不时开过,卖票员把上半身伸出窗口,用剪票钳敲打着窗下的车身。这是车要到站了。那时的卖票员,穿淡黄色卡其工作服,蛮神气的。左胸口袋上,还印着安全生产四个红字。小时候,不太完全懂生产是啥意思,总觉的卖票员不像工人那样在生产。大概卖票员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工作不是生产,就弄几个字向工人阶级靠拢。一想到我看懂了大人的虚荣心,心里非常得意。也想不出啥晚回家的理由,就想,如果下一部来的21路电车司机是女的,我就再去兜兜。
电车是来了,是男司机。想想也有可能隔着车窗看错了,还是再兜兜吧。石门二路再往北走,过了河,就是恒丰路了。往前右拐弯上天目路走一些,就是共和新路旱桥。进上海的火车就是从桥下开过,进入上海北站。立在桥的最高端,往西看去,铁轨淹没在地平线处,一缕细黑烟冒起,慢慢地就看见火车头,心情也从期待变得激动,不由自主地踮着脚挥起手来。不知道火车司机看得到看不到,应该是看得到的。那时讲火车司机的眼睛仅仅比空军差一点,2000米外牛在轨道上吃草,都要看见的。当然,轨道上也没草,以防万一嘛。肯定是有司机看到有人挥手了。这时,司机在过桥洞前,会放一下气。白色的蒸汽呼的一下冒起,一下子周围都是白雾,不知是啥感觉。多少年后才晓得,那就是彷徨。这是很后来的事体了。
【作者简介】
刘明,中科大8211计算机系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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