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科大】与过去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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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明师弟还有好文笔,问他索要文章,他发来此篇,看过之后,非常喜爱。在其朋友圈里看到他缅怀父亲的一段话,也喜爱,借做文章引言:“风吹过,后面飒飒的树叶声,隐约像父亲远远喊我小名,强忍着不回头,与其在回头找寻中怅然若失,不如留在风中伴我同行。“
文章,从一家建盏商店偶遇父亲书法开始,读者可以去细细读、慢慢品……
假期结束,离开家乡的前一天,有如梦醒时分,我和太太信步走进一家卖建盏的小店。建盏是家乡福建建阳的特产,是专用本地才有的原矿土及原矿釉石,加上特殊的烧制流程制作的黑釉瓷,宋代就曾是皇室特供茶具。古朴的底蕴本就给人一种可以“磨洗认前期”的错觉,而若有若无的现代气息更是时刻提醒它的神秘感。建盏的流行,在我大学毕业出国之后,所以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很新奇的东西,太太来自安徽,一看建盏,也甚是喜欢。也许是我们有偏见,我们都觉得,福建的盏,配安徽的茶,像安徽的黄梅戏,是天仙配。于是,我们决定选一对盏,回去喝茶用。
选盏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虽然是同工同料,同一窑的盏却是“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的“天成”之品。绝对没有俩个盏是一模一样的。一个盏,拿在手里,也随着视线角度变化而略有不同,也许盛上不同的茶,也会呈现各异吧。如古希腊哲人说的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想必每次用盏喝茶,都是不一样的体验。
思绪正游离在这小小的盏的世界里,偶然抬头一瞥,眼前竟是父亲的一副字,“一盏一世界,千年溢茶香”。因为偶遇,不禁掏出手机,照相留念,还不自禁地扭头对太太说,看,我爸的字。其实是想让店主听见。店主果然好奇地凑了过来,看看字,看看我,好像要找相似的地方。相似的地方当然没有,所谓字如其人,那也得我爸站在这才有用。
我对店主笑了笑,用最快的办法打消了她的狐疑:“你认识的可能是我哥,可能还认识我姐,我是上大学后就很少回来的老三。” “哦!” 果然,我马上就被对号入座了,店主也即刻待我如自己人。回乡很多这样的场景,家乡人对我的陌生让我恍然,割不断的联系每次都能把我拉近,又让我释然。
可是此时此刻,不能释怀的是和这幅字的偶遇。也许因为记忆里就连和父亲本人都没有这样的偶遇吧。六七岁的时候,母亲有段时间到远一些的地方函授学习,我每天傍晚会在她回家的桥头大路口张望,见到母亲来了就装作是正好玩耍路过,“偶遇”了母亲,那就牵着手一起回家吧。记忆中从来就不曾想过为父亲设计过这样的“偶遇”。别说设计偶遇了,父亲是要躲着的,倒不是因为父亲严厉。因为什么呢,却又说不上。小时候总会有很多不明白的事,以为长大就会明白了,长大才发觉,有些事,可能永远也不会很明白。
店主热情地教我们用手机的电筒看建盏的斑纹,又拿来可以凑近着看的专用电筒,让我们体验和斑纹的亲密接触。我心不在焉地看着,脑子里不禁飘过的是和父亲的一次亲密交流。
森林里的一颗树倒下了,如果没有人听见,那是否有发出声音?父亲和我说的话,如果没有让对方听见,是否还算说过了?这么多年了,没有听到的话比听到的话,必然是要多得多,而不需说的话比说了的话,更是要多得多。就如偶尔会忽然感慨,“清风明月不用买,此心安处是吾乡”,可是没有感慨之时,那清风明月,一直都在。有声是无声偶然的提醒,无声给有声永恒的存在。恍惚间,思绪随着清风飘到了父亲刚刚入土为安的坟前,那里正是明月初上,寂静的山岗,静得可以听见思绪飘过的声音,静得可以让阴阳相隔的两个人听见同一个故事。
爷爷是在“百花齐放”,“大鸣大放”的时代背景下,因言获罪的知识分子。小时候就知道爷爷在劳改农场,后来才知道那时他已经平反出狱了。在农场住惯了,他出狱了还愿意住在那,还真是此心安处是吾乡。劳改农场在麻阳溪边上,作为犯人的爷爷做了一件我现在也很难想象的事。他设计了一个水电站,并带领其他犯人把水电站建了起来,农场第一次通了电,亮了灯。要不是小时候在家里翻出当年的设计蓝图,我自己也不相信。后来在中科大精密仪器课上交的机械制图作业,和印象中爷爷的蓝图一比,自愧不如。那段日子里,爷爷还有一个爱好,他喜欢自己做盒子,箱子,精致得超过店里卖的。
母亲挂在嘴边的,常常是苦难中偶遇的让她感激的事或者很偶尔一些快乐的事,那本只是不可承受的苦难中的一个个小小避难所,母亲硬是把它们变成了主旋律。
思绪里,父母在彭墩编织着他们的生活。一无所有的两个高中毕业生,带着被收留的感激,开始了十数年的农民生活。我们姐弟三陆续在彭墩出世了,小小的我们生在青山绿水的世外桃源,只有快乐. 父母上工下田,只能把我们留在家里,据说我生下来就很乖,躺在摇篮里不哭不闹,好像在思考问题。现在倒推回去,我思考的问题肯定是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因为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40多年总算得到了答案--人生的意义,就是过一个有意义的人生。我想父亲在务农时,也肯定在思考这个问题。
1995年,行书大字典出版了,苏士澍先生又代表出版社正式约请父亲编著了《楷书编》,《五体汉字汇编》。每部字典都是几年的投入,这期间我大学毕业,出国留学。父亲送我一把扇子,上面写着“明月清风”。
这时,手机响起,姐姐叫我们回家了。返乡的几天里,我用的是父亲的手机。很难不打开他的微信,瞟上几眼,又不敢多看。感谢父亲的学生们,微信里有不少问候,已经不能回了。父亲的微信头像,用了他自己写的刻在石头上的一副字,一人高的大石头上,鲜红的两个大字:追梦。夸父追日的追,人生如梦的梦。父亲追的第一个梦,是大学梦,是一个到更大的世界去寻找自我,创造自我的梦。父亲追的第二个梦,是书法梦,这个梦没有柳暗花明的浪漫,却有逼上梁山的悲壮。父亲的悲剧是他的第一个梦是第二个梦永远无法填补的黑洞。母亲说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长吁短叹。这是真实的父亲在感叹那个永远找不到的最真的自我;这是真实的父亲用一辈子留下的一个忠告:去追你最真实最自我的梦吧,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幸运。
无心挑盏,我和太太走出小店,外面,清风明月。
【作者简介】刘宏明,毕业于福建建阳一中,1993年考入中国科技大学计算机系,毕业后赴美国留学。在软件业工作十余年后转入法律行业,现为一名专利律师。业余爱好脱口秀,一本正经地讲笑话。
编辑:陈颍8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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