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人文科大】与过去偶遇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美国法律二人转 Author 一本正经

第 317 期


【编者按】本篇作者刘宏明系中国科大93级计算机系校友。曾经的芝加哥老乡,宏明师弟不仅懂法律,还善脱口秀并兼做主持人。去年夏天在湾区有幸参加一场,有趣有料更有捧腹大笑,科大校友人才济济,谈笑间就这么跨界了。

宏明师弟还有好文笔,问他索要文章,他发来此篇,看过之后,非常喜爱。在其朋友圈里看到他缅怀父亲的一段话,也喜爱,借做文章引言:“风吹过,后面飒飒的树叶声,隐约像父亲远远喊我小名,强忍着不回头,与其在回头找寻中怅然若失,不如留在风中伴我同行。“

文章,从一家建盏商店偶遇父亲书法开始,读者可以去细细读、慢慢品……



每次休假回乡的感觉,像做梦一般。家乡日新月异的变化,眼前的种种陌生,让我恍然;离开家乡,像梦中醒来,留住的还是那个不变的记忆中的故乡,这又让我释然。

假期结束,离开家乡的前一天,有如梦醒时分,我和太太信步走进一家卖建盏的小店。建盏是家乡福建建阳的特产,是专用本地才有的原矿土及原矿釉石,加上特殊的烧制流程制作的黑釉瓷,宋代就曾是皇室特供茶具。古朴的底蕴本就给人一种可以“磨洗认前期”的错觉,而若有若无的现代气息更是时刻提醒它的神秘感。建盏的流行,在我大学毕业出国之后,所以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很新奇的东西,太太来自安徽,一看建盏,也甚是喜欢。也许是我们有偏见,我们都觉得,福建的盏,配安徽的茶,像安徽的黄梅戏,是天仙配。于是,我们决定选一对盏,回去喝茶用。



选盏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虽然是同工同料,同一窑的盏却是“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的“天成”之品。绝对没有俩个盏是一模一样的。一个盏,拿在手里,也随着视线角度变化而略有不同,也许盛上不同的茶,也会呈现各异吧。如古希腊哲人说的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想必每次用盏喝茶,都是不一样的体验。

思绪正游离在这小小的盏的世界里,偶然抬头一瞥,眼前竟是父亲的一副字,“一盏一世界,千年溢茶香”。因为偶遇,不禁掏出手机,照相留念,还不自禁地扭头对太太说,看,我爸的字。其实是想让店主听见。店主果然好奇地凑了过来,看看字,看看我,好像要找相似的地方。相似的地方当然没有,所谓字如其人,那也得我爸站在这才有用。



我对店主笑了笑,用最快的办法打消了她的狐疑:“你认识的可能是我哥,可能还认识我姐,我是上大学后就很少回来的老三。” “哦!” 果然,我马上就被对号入座了,店主也即刻待我如自己人。回乡很多这样的场景,家乡人对我的陌生让我恍然,割不断的联系每次都能把我拉近,又让我释然。

可是此时此刻,不能释怀的是和这幅字的偶遇。也许因为记忆里就连和父亲本人都没有这样的偶遇吧。六七岁的时候,母亲有段时间到远一些的地方函授学习,我每天傍晚会在她回家的桥头大路口张望,见到母亲来了就装作是正好玩耍路过,“偶遇”了母亲,那就牵着手一起回家吧。记忆中从来就不曾想过为父亲设计过这样的“偶遇”。别说设计偶遇了,父亲是要躲着的,倒不是因为父亲严厉。因为什么呢,却又说不上。小时候总会有很多不明白的事,以为长大就会明白了,长大才发觉,有些事,可能永远也不会很明白。

店主热情地教我们用手机的电筒看建盏的斑纹,又拿来可以凑近着看的专用电筒,让我们体验和斑纹的亲密接触。我心不在焉地看着,脑子里不禁飘过的是和父亲的一次亲密交流。



和父亲最“亲密”的一次交流是这样的,我大慨五岁,在屋前的天井里玩耍,突然听到父亲得意地小声笑着和母亲说话,和他平常讲话一点都不一样,就竖着耳朵听起来,只听父亲说,“你猜刚才我听到小弟说什么,他和他的小伙伴说,我爸爸是最好的爸爸,我打碎了他那么多热水壶瓶胆,他从来都不怪我!”我直听得耳根发热,难为情之余,心里又有一种新奇的感觉,原来感觉很高,很远的爸爸,竟然也会为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我的一句无心之语突然变得像个小孩一样。

森林里的一颗树倒下了,如果没有人听见,那是否有发出声音?父亲和我说的话,如果没有让对方听见,是否还算说过了?这么多年了,没有听到的话比听到的话,必然是要多得多,而不需说的话比说了的话,更是要多得多。就如偶尔会忽然感慨,“清风明月不用买,此心安处是吾乡”,可是没有感慨之时,那清风明月,一直都在。有声是无声偶然的提醒,无声给有声永恒的存在。恍惚间,思绪随着清风飘到了父亲刚刚入土为安的坟前,那里正是明月初上,寂静的山岗,静得可以听见思绪飘过的声音,静得可以让阴阳相隔的两个人听见同一个故事。

父亲和我同一天生日,农历10月初九,相隔正好30年。信佛的奶奶说那一天是文曲星的生日。这是笃信科学的我也津津乐道的,毕竟除了文曲星不存在之外,这巧合听起来还是很有可能的。不过奶奶的愿景,只应了一半。父亲出版了十数本书,编了好几本大部头书法字典,书法作品更是无数。到了我这,记得高中时语文近乎不及格的我,却引以为荣,因为总分还是能拿第一。

相隔30年,父亲和我在高考这一决定命运的战场,又像是一次偶遇,因为我们都上的建阳一中。1993 年我是建阳的高考状元, 1963年父亲高考落第,不服气的他1964年又考了一次,还是一样。可是我听过好几次有人提起父亲是建阳一中的高材生。母亲就常说起,因为母亲的哥哥,我的舅舅和父亲是同班同学。可是父亲连高考成绩都没被告诉,就是落榜了呗。母亲说是因为爷爷是在劳改的走资派,政治原因,父亲是不可能上大学的。父亲对此事只字不提。可正因为他的守口如瓶,我才得以确定他始终都没有释怀。

爷爷是在“百花齐放”,“大鸣大放”的时代背景下,因言获罪的知识分子。小时候就知道爷爷在劳改农场,后来才知道那时他已经平反出狱了。在农场住惯了,他出狱了还愿意住在那,还真是此心安处是吾乡。劳改农场在麻阳溪边上,作为犯人的爷爷做了一件我现在也很难想象的事。他设计了一个水电站,并带领其他犯人把水电站建了起来,农场第一次通了电,亮了灯。要不是小时候在家里翻出当年的设计蓝图,我自己也不相信。后来在中科大精密仪器课上交的机械制图作业,和印象中爷爷的蓝图一比,自愧不如。那段日子里,爷爷还有一个爱好,他喜欢自己做盒子,箱子,精致得超过店里卖的。



爷爷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去世,基本想不起他说过的话。印象中只记得即使在他年迈步履蹒跚的时候,也总是高高地仰着头颅。我只能意度当他困在一个盒子似的牢房里从无到有做出一个盒子时,空空如也的盒子给他的安慰,就如一无所有的天空给予诗人的安慰一样。爷爷给我们后代最大的遗产就是盒子里的空空如也,里面有苦闷,更有坚强,里面有对时代的不解,更有对企图囚禁思想的掩耳盗铃者的可笑和可悲。在父亲留下的所有书法作品中,出现最多的是苏东坡的这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我总是能从这幅字中偶遇爷爷。


有其父必有其子,高中毕业的父亲,在偏远的小山村任教,不到一年时间,也因为言辞激进,在“四清”的运动中被划成了坏分子,书也没得教,到一个叫彭墩的村子里务农。母亲和父亲被撮合在一起是“黑对黑”,因为外公是“反革命”。我没见过外公,不知道他是怎么反革命的,就在父母被撮合在一起那一年,外公不堪凌辱,在一个深夜里绑紧裤脚,塞上满满两裤管的鹅软石,走下了门前的麻阳溪。父母成家的第一件家事竟是在下游合力拉上外公浮肿的尸体。外公是森林里倒下的一棵树,我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他发出声响了吗?外婆是森林里的另一棵树,她倒下时,即使有声响,也被震耳的爆炸声淹没了。在县城分成造反派,和保皇党两派武斗的时候,有人在菜地里埋了地雷,外婆在菜地里永远地倒下了。母亲不爱说这些事,前两年在一次无意的对话中,我才突然想到问起,我都不知道外公是怎么去世的。

母亲挂在嘴边的,常常是苦难中偶遇的让她感激的事或者很偶尔一些快乐的事,那本只是不可承受的苦难中的一个个小小避难所,母亲硬是把它们变成了主旋律。

“你看这一对怎么样?”,专心挑选的太太问我,我瞥了一眼,很肯定地回答,“不错。”我们俩在选择东西上是两个极端,太太喜欢精挑细选,在相近的选择面前,尤其难下决定。我却可以毫不犹豫地挑其中一个,既然相近,那不是哪个都差不多?夫妻有一些不同还是很必要的,毕竟在绕着小孩团团转,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中,夫妻几乎都在做着同样的事,像生活中的两根平行线。而照着不同的性情,不同的做事风格,同样的事也能做得像经纬线一样纵横交错,生活就像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思绪里,父母在彭墩编织着他们的生活。一无所有的两个高中毕业生,带着被收留的感激,开始了十数年的农民生活。我们姐弟三陆续在彭墩出世了,小小的我们生在青山绿水的世外桃源,只有快乐. 父母上工下田,只能把我们留在家里,据说我生下来就很乖,躺在摇篮里不哭不闹,好像在思考问题。现在倒推回去,我思考的问题肯定是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因为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40多年总算得到了答案--人生的意义,就是过一个有意义的人生。我想父亲在务农时,也肯定在思考这个问题。



然后,就是父亲和书法的偶遇了。据母亲说,父亲有一次到福州看到街头有位老者在卖字,想到以后自己老了做不动农活了,写字多少也多一个谋生的办法,于是就开始刻苦练字。据父亲自己说,是有一次帮村里的农民写春联,效果差强人意,觉得很有提高的必要,就开始刻苦练字。也许这都不是真正原因,也许这偶然有一点无奈的必然,毕竟困在小村里务农,除了读书,练字,还有别的选择吗?幸亏了坚持读书,练字,在十几年后才有被特调到县政协当秘书,全家返城的机会。



十几年的执着,书法已成迷恋。小时候在县城仅有的几条街道走走,发现哪家店门的门面题字不是父亲,我都要奇怪一下。还记得自己和同学炫耀,上学经过两座桥,水东桥和水西桥,水东桥是毛主席题的,水西桥是我爸题的。家里总有无数的毛笔,小时候有时我会在课间给同学带的纸扇子上题字,还记得被苦苦哀求的小朋友围着时的良好感觉,虽然他们是在哀求我别糟蹋他们的扇子。


长大了,倒不吹嘘父亲了,自己对书法也越来越没有兴趣。父亲做的事却越来越值得吹嘘了。当他历经数年,收集数千字帖,割剪数万单字,编排出一本行书大字典时,见了初稿的中国文物出版社编辑苏士澍先生(多年后苏士澍会当选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楞是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工程。更令他不可思议的是怎么有这样傻的人,在没有任何出版社同意出版的情况下就下这血本的。书稿是父亲托了好友王宏甲(家乡的骄傲,著名报告文学作家)在到北京学习时一路火车驮去的。宏甲很是担心这些心血会白费了,比如有别人,或者一个团体编了类似的字典,那几年的精力,数千册的宝贵字帖就全付之东流了。父亲说那就自己看吧,送了宏甲一副字,“草色人心相与闲,是非名利有无间。”

1995年,行书大字典出版了,苏士澍先生又代表出版社正式约请父亲编著了《楷书编》,《五体汉字汇编》。每部字典都是几年的投入,这期间我大学毕业,出国留学。父亲送我一把扇子,上面写着“明月清风”。



这时,手机响起,姐姐叫我们回家了。返乡的几天里,我用的是父亲的手机。很难不打开他的微信,瞟上几眼,又不敢多看。感谢父亲的学生们,微信里有不少问候,已经不能回了。父亲的微信头像,用了他自己写的刻在石头上的一副字,一人高的大石头上,鲜红的两个大字:追梦。夸父追日的追,人生如梦的梦。父亲追的第一个梦,是大学梦,是一个到更大的世界去寻找自我,创造自我的梦。父亲追的第二个梦,是书法梦,这个梦没有柳暗花明的浪漫,却有逼上梁山的悲壮。父亲的悲剧是他的第一个梦是第二个梦永远无法填补的黑洞。母亲说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长吁短叹。这是真实的父亲在感叹那个永远找不到的最真的自我;这是真实的父亲用一辈子留下的一个忠告:去追你最真实最自我的梦吧,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幸运。



整理父亲遗物时,见到一个陌生的盒子。母亲说父亲每次搬家都会确保这个盒子先放妥当,她也从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打开一看,几张老照片和两张发黄的奖状。一张是1963年作文比赛的一等奖,那一年父亲高考落榜,一张是1964年全县数学竞赛第一名,那一年父亲高考再落榜。30年后的语文,数学没法同时第一的状元,看着这两张奖状,可以肯定这是30年前的状元了,是30年前的落榜状元。这两张奖状,本应是父亲追梦的起始符,却成了他一辈子也抹不掉的两滴泪。我想把它们都撕碎了丢到风中,我想问那无情的明月清风,你凭什么,你到底凭什么,可以把一切的不公和不幸都轻描淡写的带走,你到底是终极的安慰,还是缄默的帮凶?

无心挑盏,我和太太走出小店,外面,清风明月。





【作者简介】刘宏明,毕业于福建建阳一中,1993年考入中国科技大学计算机系,毕业后赴美国留学。在软件业工作十余年后转入法律行业,现为一名专利律师。业余爱好脱口秀,一本正经地讲笑话。



编辑:陈颍8714


推荐阅读

【人文科大】探寻父辈的足迹

【人文科大】英文版《重访卡普里》和方校长之原文

【人文科大】我的父亲王兰若

【人文科大】童年散记

【人文科大】穿行在祖父的柏林和莱顿

【人文科大】童年
【情系科大】岁月淌不尽的希望
【情系科大】怀念大学同窗震华



欢迎点赞、留言、打赏、投稿、和分享转发!如需转载请留言。投稿请电邮 hzhang9@att.net。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