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科大】童年
第 211 期
编者按:大伟的回忆细腻情深,东北风直面而来。父辈们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动荡遭遇令人唏嘘,在很大程度上也决定了子女们此后的人生。这是我们一代人的共同经历,读来极易共鸣。本期《童年》是白大伟回忆系列的第一篇,下一期将发表第二篇《在人间》,请继续关注。
(图:陈颍 8714)
我爸医学院毕业的时候,如果选择留在家乡吉林市的话,他的一生可能会容易得多。可他偏偏自愿去了吉林省镇赉县的一个小镇,千里之外靠近内蒙古的一个地方。
同样,要是我外公选择在沈阳,而不是去镇赉当什么种羊基地的专家,他的一生,还有我妈的一生也可能会好些,当然也可能不,那个年代,谁知道呢! 但是, 偏偏我外公也选择到了镇赉。
我爸刚到镇赉的时候,二十出头,风华正茂,满腔热情,一天做很多手术,很快就成了当地的模范医生。当时的东北日报称他是”白求恩式为人民服务的白大夫"。
我妈当时刚从另外一所医学院毕业,分到我爸工作的那个医院。他们相爱结婚,于是我的一生就这么开始了。
就在那个时候,我外公开始遇到一些政治问题。他的家族比较大,其中某个大哥,德国汉堡大学化工博士,是国民党在日本战败离开东北时化工业的接收大员。他后来随蒋介石逃到了台湾,在我爸妈结婚的时候在台湾是国大代表。这给我外公带来了麻烦,而且这麻烦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发展越来越厉害了。
我爸当时要被提升副院长了。那时候一个人要提升,先要有外调。医院的一把手说:我们知道他爱人家不是贫下中农,但是他自己的家庭是过硬的。他爸爸是铁路工人,工人阶级,是我们国家的领导阶级。
可惜那些话说得太早。外调的人回来说:他爱人家是反革命,提升他是不可能的。
这时候,我外公的麻烦越来越大,受到批判和殴打,最后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爸的热情也就熄灭了。他一辈子做着医生,从来再没想过提升的事儿,活好就不错了。
不知为什么,在那会儿稍早一点的时候,我妈匆匆来到千里之外的吉林市,在我爷爷奶奶家生下我,一个月之后,她把我留给了我奶奶,急急忙忙赶回千里之外的镇赉去上班。几个月之后,她思我心切,又千里迢迢,来回一次,把我从奶奶家接走了。
我没有任何关于我外公的记忆。但是长大以后我看到一张照片,他满脸慈爱的把一点大的我抱在他的膝上。
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我爸爸心里只有一个目标,调回他的老家,吉林市。
我爸爸没有想到他的回乡之路要花上十五年,应验了中国的一句古话:来时容易去时难!领导说他不能离开那儿,好像他就是被放逐了。
在镇赉的那些年真不容易!那里是盐碱地,所以庄稼地不是那么好,但是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没有足够的粮食和营养,我的脑袋看照片有点像《红岩》里的小罗卜头,而且由于缺钙长了一双廋廋的罗圈儿腿。多年以后,大概是生活好了些,才纠正了这些。
作家冯骥才说过:世上悲惨的事情太多了,我悲惨,还有人比我更悲惨。如果说我家苦,我的那些舅舅姨姨更苦,更不知那里的农民是怎么过的。
只是,那时小,我并不懂我外公和我爸爸的遭遇。除了吃不饱外,留下的记忆都是美好的。我记得最深的是爸爸带我去打鱼或者割冬天用来取暖的荒草。在那人烟稀少,一望无际的东北大草原上,有很多野泡子和芦苇荡。我就看着爸爸把网撒出去或者拿着一个很长把子的大镰刀割芦苇。
有的时候,有人把一大片草烧掉,说是这样来年的草会长得好些。在落日下,草原上如同点着狼烟一样。爸爸一边做事,一边教我背唐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等等。诗与自然是那么的贴切。
我的舅舅和姨姨们时常来看我们。那时候我外公已经不在了,所以他们的日子一定不会太好。但是他们还是带着我玩儿啊唱啊。我最小的舅舅会拉二胡会吹笛子,我的三姨爱唱歌,我们唱啊跳啊,让我觉得那段童年也很美。
有一次我三姨教我唱一首《红色娘子军》里的歌:“万泉河水清又纯,我编斗笠送亲人。” 在班上老师让唱歌时我就唱给大家听。老师不知道这首歌出自《红色娘子军》这样一个革命样板戏,竟一再叮嘱我不要再唱这种听起来像是情歌的东西。
我的姨姨和舅舅们现在都六七十岁了。他们就在那里长大,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错过了上大学的机会。后来即使恢复高考,他们也年纪大了。镇赉的生活没有其他地方变化那么大,只有几个下一代走了出来。不能不为他们从前受过的苦遗憾,也不能不感谢他们给了我一个美好的童年。
在我大约九岁的时候,有一天我爸爸下班回家时看上去很严肃。吃饭的时候他说我爷爷在老家吉林去世了,他要回吉林料理一下。
镇赉离吉林很远。地图上看,吉林省从东到西很长,镇赉在最西面,吉林则靠东。去吉林要先坐公共汽车到白城,再坐火车,途经长春到吉林。至于公共汽车,也就是一个敞篷大卡车,人们从后边的梯子爬上去。所以我对我妈生我到吉林又去接走我的事情感到有些诧异。
在那之前有一次爸爸带我去吉林,中间要在长春停一夜。夜幕中我们寻找着旅店,不知什么原因他带我走到了一个很好看的大楼。推门的一瞬间,内部灯火辉煌的样子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眩目的光明中有一些外国人走来走去。爸爸说这是国际旅行社,是给外国人住的。我们住不起,也不让住,他只是想让我见识一下,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不同的生活。要知道镇赉在当时才刚有电灯, 以前都是用煤油灯或者点蜡烛。所以那个旅行社的灯光给了我很深的印象,让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记得镇赉刚有电灯的那天,我因为好奇,把手指伸进了灯头,被电击了一下。灯头里的铜片把我的手指吸拉着, 吓得我用力才拉出来。好在电力大概不足,没什么事,现在想起来还为自己庆幸。
那些年去过几次爷爷家。吉林对我来说如同天堂一般,那里的小朋友见过世面,玩儿起来有意思。我有个小朋友叫董永吉,放假时我总是吵着和爸爸说要去爷爷家和他玩儿。但是可想而知,这是不容易的。
爷爷家住的地方叫延庆胡同。他喜欢骑自行车带我去儿童公园。那个车子的后坐很大,我就站在上面,靠着他。冬天的时候因为他有哮喘病, 我就用两手捂着他的鼻子和嘴。虽然他带着口罩,还是说我的手让他更舒服。
现在爸爸说爷爷病逝了,就是因为那个哮喘病。大概是由于这个原因,当爸爸从吉林回来的时候,我们被允许可以离开镇赉了。只是, 我们还不能回吉林市。我爸爸找到的接收单位,是在舒兰县法特公社,坐汽车离吉林大约两个小时。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法特的汉语拼音正好是英文里"命运"的意思。
虽然还不是家乡, 但爸爸说, 毕竟离家近啦!
作者简介:白大伟,于1981年考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近代物理系,1986年毕业获系统科学学士学位;1996年在普林斯顿大学获运筹学博士学位。之后在纽约、伦敦和香港多家国际金融机构工作。2005年左右开始写作散文、杂文,至今不倦。文章多收录在个人公众号“思想的远行”。
题图水彩画:陈颍 8714
编辑:张红 818 冯莉 9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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