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心凌现象说起:怀旧是我们这一代的止痛药
考虑到“甜美”一贯是《乘风破浪》这档打着女性主义旗号的综艺最乐于突破的设定,“甜心奶奶”王心凌的现象级翻红,多少有点猝不及防。
节目本来致力于塑造30+的姐姐们,以又酷又飒又美的方式,挣脱父权社会对中年女性妻子、母亲等身份的刻板定义。在前两季“浪姐”中,女星们也的确纷纷致力于突破过往形象,张含韵靠“高情商”和“狂野非洲舞”为观众留下深刻印象,杨钰莹也曾发微博说要“揉碎’甜美’标签”。这在很长时间里都是我们想看到的爽文:姐姐们拒绝年轻时不得不扮演的清纯少女,也拒绝迎合过时的男性审美。
违背这一叙事逻辑,可能会让人不适。甚至可以说,在如今性别问题的舆论环境中,推崇“甜美”这样的品质,会显得有些政治不正确了。甜美是陈旧的,落后的,我们需要通过对这一旧符号的批判,来体认当下的新女性身份的觉醒。
所以,在潇洒、霸气的大女主流行的当时,王心凌一开始并没有被看好。以至于王心凌再度翻红,被许多人质疑是男性审美的倒退——这样的通稿大概期望能够引发女性读者的共鸣,却没想到王心凌的女粉们早已跳出来高呼“与性别无关,我们也一样爱王心凌!”
相比于某种观念和价值的进步,在现在的网络语境里,更能带来话题与流量的是一种“今是而昨非”的叙事。也许要到了这时,我们才能明白,致力于展现姐姐们魅力的多样性的“浪姐”,如果将“甜美”视作大敌,或许也违背了塑造多元女性形象、展现真实样貌的追求。不甜美,不会引发焦虑;确实甜美,也不会被钉在媚男的耻辱柱上——这样的理想还远远没有达到。
“浪姐”本身给女性观众们提供的,并不是一副真正跳出规训、完全活出自我的生活图景。30+女性,但仍要保持青春美丽的样貌与身材,经营个人的“不老神话”;看似宣扬女性可以不为年龄所束缚,却又处处把大龄女性作为标签。当然,我们没有必要过多地苛责,“浪姐”毕竟是一款竞技类明星真人秀,它起码让这一年龄段的女艺人变得更为可见了。参选者们想要胜出并获得流量,就无法完全不去迎合节目规则和大众审美。所以,与其说《浪姐》真的能触及对中年女明星的年龄困境与事业压力的解答,不如说它本身就是这一问题难以解决的证明,它提供的实际上是一个帮30+女星们解决事业危机,以新的人设重新出道的平台。
而“40岁的甜美王姐”和“80岁的甜心奶奶”,并非一种面向未来的人设。王心凌代表的价值观,不是通过否定过往的方式来创造新的身份,而是一种“自始至终”。当“甜美”被认定为一种必然要挣脱的虚假形象,王心凌证明了自己的甜,是从一而终的本心,因此何来打破可言?
这种“自始至终”,意外向年轻人展示了一种在今天弥足珍贵的连续性。不知道何时开始,我们的生活似乎总是断裂的,是在无数跃进和崩塌间来回交错的。大到宏观经济、国际关系,小到感情关系、娱乐消费。昨日的全民偶像,今天被全民唾弃。上一刻的朝阳行业,下一刻烟消云散。前几年的保守变成现下的激进,现下的良善又酿成未来的灾祸。
在年轻人几乎已经习惯了,要时刻与过去告别,来适应代际的进步叙事时,王心凌却好像一直活在那个黄金时代里。她替我们记得曾经的时光,闪耀着二十年前的光芒。
也因此,把王心凌拉入当下的性别批判中,确实会让人感到不适。我们有多么怀念王心凌,就代表我们有多么渴望暂时逃离这个以推翻旧有的一切为代价来“向前”的时代,有多么渴望回到那个“甜美”“元气”的生活态度,是人见人爱的、不需要背负道德压力的年代。断裂与否认,不是我们与过去唯一的关系。在她身上我们重新看见了一种关于延续性的可能。
时代为了证明自己的合理,把过去踩在脚下;而王心凌的音乐与舞蹈,成了垂下来的一条救生梯。
王心凌能拥有巨大话题度,除了节目本身,大量“二创”也功不可没,包括恶搞罗翔老师的《睫毛弯弯,刑期加啊加》、《爱你,就多判一年》等等。主流媒体如新华网,在 Bilibili 上的视频已经突破了700万观看量,也助力了《爱你》的持续出圈。
“王心凌的粉丝只是老了,不是死了。”暂且不论00后们对王心凌的接受度如何,但王心凌真正翻红的语境是在80后、90后的怀旧仪式里。
在那个周杰伦、蔡依林、S.H.E、张韶涵等人的每一张新CD都可以传唱在大街小巷的年代,那个港台华语乐坛和偶像剧的黄金时代,我们与同龄人共享着一种没有被各种圈层、立场割裂的精神生活。
这样的美好光景实际上仅仅过去了十多年,但在近年来目之所及的种种坍缩的反衬下,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于是,哪怕现在只有20多岁的95后,也开始自比为“中年”,以提前怀旧的方式,来表达我们与当下生活现状、当下娱乐业的相看两厌。年轻人急着承认自己老了,不如说是,不给自己贴上“中年”的标签,难以表达内心的沧桑感。
在这个夏天凭借怀旧走红的,不仅仅是王心凌。飞儿乐队的前主唱Faye詹雯婷重发新曲,粉丝们在她的声线里重温着回忆里无可替代的声音。更有代表性的或许是铁皮软糖乐队,通过一系列怀旧歌曲的串烧,配上极具“中年非主流”感的标题,系列视频在Blibli上的累计播放量突破了千万,让“成年人的眼泪夺眶而出”。爆红的文案包括:“初听只是斜刘海,再听已是地中海”“十八通宵喝不醉,中年听歌眼流泪”“初听不识曲中意,再听需要VIP”“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初恋寄来的喜帖”“歌还是以前的歌,但哥不是以前的哥”……
在对过去的乡愁中,每一位与我们共同怀旧的人,都成了我们精神世界的同乡。
电影《蓝色大门》
现代社会中的线性时间断绝了所有人的回头路,也注定了精神的乡愁。对过往的认同,本就是自我认同的重要部分,如果我们被要求必须匀速直线前进,就只能通过深夜怀旧来重返往昔。而为了不被焦虑追上,我们拼命前进,不敢回望,加速了心态的倦怠与衰老。
往昔的审美,是去政治化的,正如港台文化的流行也是通过爱情、成长、青春等话题引发的共鸣,消解在邓丽君时代曾经过于紧张的两岸话语。那些歌声和影视里所塑造的人与人的关系,看起来天真、安全且永恒,因而被广泛地传播。无论是男孩女孩,身处何处,都能够通过纯洁的青春情愫,共享一份群体的亲近感与认同感。那时候,我们不知“厌女”为何物,毫不怀疑灰姑娘的心跳、眼泪与热爱可以跨越阶级,也毫不怀疑即使处于弱势,也能够获得尊敬与呵护。而现在,这种想象的可能性已经趋于关闭。
无需多言,今年的春夏是困难的。疫情反复带来的常态化管控只是一方面,青年人失业率的上升和未来不确定性提高等切实可感的变化,都在以不同方式影响着每一个人。在巨大的变动面前,我们先是应激,接下来是失序感。“未来”成为了每个人的焦虑。人人都在奔跑,都在报课,都在努力生活,视频网站上的年轻人们仅仅录制自己对着镜头一言不发、默默哭泣的样子,也会激发共鸣而大火。我们似乎终于到了不得不独自承受世界重压的年纪,而成年并不同于我们曾经被许诺的样子。
在这个片刻,王心凌一如二十年前的甜,让我们暂且逃离了后疫情时代,尤其是在弥漫着焦虑的网络空间。怀旧成为了我们最有效的止痛药。
放眼望去,“怀旧”毫无疑问已经席卷了当下正在发生的文化创作,花样百出和大众共鸣,毕竟就算我们没有了愤怒的权利,起码还有忧伤过往的权利。与“王心凌翻红”现象不谋而合的,还有《声生不息》里关于《千千阙歌》和《下一站天后》的港乐合唱;六十岁的刘德华出台代言成就了近年最出圈的汽车广告,哪怕不计算后来翻车的热度;刘亦菲近日也靠《梦华录》重新走进观众视野,与之一并飘红的,是关于“神仙姐姐”和“灵儿”的共同回忆。
集体怀旧在网络空间获得的话语公共性,使得80后、90后得以再度集体亮相并主导媒介讨论,就如同曾经我们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火星文来自我表达一样。如今我们用怀旧的符号,再次抒发代际的共同困境。
在最近,唯一能与“怀旧”拥有同样穿透力的流行文化叙事,是“多元宇宙”,从漫威大片到《瞬息全宇宙》这样的小成本华裔故事,多元宇宙层出不穷并大受欢迎。
尽管科幻作品常常被认为应该描绘未来,但这些使用多元宇宙概念的流行文化作品并不尝试指向未来,它们沉迷的是“过去”。《瞬息全宇宙》中,杨紫琼饰演的 Evelyn 不停地回到自己童年、决定与丈夫私奔到美国等关键时刻,想象如果自己是否值得一个不一样的、更好的“现在”。电影的成功证明了观众比过往任何时候都渴望完成某种时空跳跃,回到过去,从而迎接一个不一样的现在。
电影《瞬息全宇宙》
怀旧综艺大热是在说“过去真好”,多元宇宙题材电影大热是在说“过去如果xxx,今天是否会更好”。两者自然不太一样,但共同指向的,恐怕都是我们对逃离现下的渴望。“想象未来”这件事,也在我们认清过去的想象和现今的现实之间的差距后,变得魅力全无。
我们于是只能不停地回头。
关于作者:依菲是一名有文学与社会学背景的自由写作者,关注领域包括且不限于文学评论、文化研究、教育平等、性别权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