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凡达:3D之道
2009年12月,一部叫《阿凡达》的电影让世界开始学习3D之道。
在后来的13年里,无论是好莱坞的工业体制,还是有商业野心的新兴片厂;是享誉世界的大导演,还是口碑堪忧的从业者,人们对3D的追捧与日俱增,趋之若鹜。大银幕、3D眼镜、高清晰度,已经成为商业电影的标准符号,以至于饱受视觉轰炸的观众已经对立体的沉浸感置若罔闻,“中国特供3D”沦为制作和宣发的讥讽,面对《沙丘》这样的影片,观众也会愤怒地坐在电影院质问,为什么不是说好的2D IMAX。
3D技术的堕落自然与录制水准和放映设备有关。这13年里,我们也在影院看到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地心引力》这样出色的3D画面,电影的发展也进入到4K双机、IMAX摄像机、120帧的时代。关于电影技术的有效性、商业媚俗与胶片痴迷的争论屡见不鲜。我们开始怀疑,13年前——在中国大陆是2010年1月——我们在电影院里的惊叹是否只是因为见识短浅,经历过大风大浪重看《阿凡达》和续集时,是否会居高临下地缅怀那个古老而匮乏的年代。
2021年3月,《阿凡达》以IMAX形式在中国大陆重映。我们得以抛开技术滤镜,站在时代前沿,重新审视那个冬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凡达》讲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人类世界的弱者杰克·萨利,通过先进技术变成阿凡达,劝说纳威族人离开潘多拉星球,把资源让给人类用。杰克变身之后重新拥有了腿,上蹿下跳,见识潘多拉森林的风貌,爱上了一个本地人,被土著接受,学习骑鸟,最终叛变了初心,被圣母选中,成为纳威人的首领,带领族人打败人类。
在这个故事里,杰克,这个彻头彻尾的美国白人男性,幸运遇到了一个身份转变的节点:不知何故被圣母选中。这从天而降的特权让他融入了本地人,成为领袖,并获得了超凡的战斗大鸟魅影。他用自己的作战经验和先进武器,率领纳威人打败外来者。《阿凡达》不遗余力地渲染种族融合和环保主题,但直到结尾,都是一场围绕人类发生、由人类领导的战争。人类中心主义超过了种族和环境,成为影片的真正主题。
这个问题在续集的开头就遭到质疑。《阿凡达:水之道》开篇,人类(天空人)再次入侵潘多拉星球。与第一部不同,杰克领导的战争持续了一年,没有获得胜利,反倒因为人类的偏执怨念,使自己的家人陷入危境。
杰克和本地人奈特莉养了四个孩子(外加一个人类男孩,家庭成分十分复杂),为方便叙述,我们先简单介绍:老大男孩奈特亚(比较听话,会打仗,照顾妹妹,杰克喜欢)、老二女孩琪莉(第一部里科学家格蕾丝的女儿,被杰克夫妇收养,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疑似爱娃)、老三男孩洛阿克(闯祸精,爱冒险,杰克不喜欢)、小妹妹图克,以及人类男孩蜘蛛(迈尔斯·夸里奇上校的儿子)。
四个孩子被杰克严加看管,军事化训练。第二部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是跟随四个孩子的行动发展,老伙计杰克被变成了父权形象,孩子和父亲之间存在轻微但鲜明的矛盾和对立。
杰克,这个真正的父权,意识到大反派克隆阿凡达(注入迈尔斯·夸里奇上校的记忆)的目标不是掠夺资源,而是自己后,辞去首领职位,带家人逃到海洋上的梅卡伊纳部落。影片把杰克一家的水上生活和大反派克隆阿凡达的追捕交叉剪辑。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双线发展中,故事具备了某种同构性。
杰克方面,父亲和孩子的区分被进一步具化。杰克依然相信人类科技,相信纪律,作战时选择枪支。而他的四个孩子,在电影开篇熟悉科技、会说英语、手指保留了混血痕迹,来到梅卡伊纳部落后,却表现出鲜明的本土化。影片用了大量不失繁冗的篇幅,铺张扬厉的全景镜头,拍摄海洋的生命和生活。和前作一样,卡梅隆并没有采取通常的俯拍镜头,而是华丽的平视和追拍,摄像机没有在吊臂上居高临下,而是随着水面起伏、人物行动一同运动。洛阿克跟本地人发生美式校园霸凌,结识了被本地人误解的图鲲帕亚坎。琪莉(或许因为她是格蕾丝向爱娃求来的孩子)表现出天赋异禀的潜水能力,与海洋生物交流。
与此同时,是大反派克隆阿凡达征用渔船,追捕杰克一家。影片毫无必要地插入一大段捕杀图鲲的戏,事无巨细地描绘捕杀过程,通过蜘蛛视角,观察人类科技的细致、精准。在这里,人类与潘多拉星球的生态、动物形成对立关系。这种对立极其类似于杰克和孩子们的对立,是外来与本土的隔阂,是人类中心一厢情愿的想象和征服。
这组对立中,杰克的父权原本占据优势,却因为对本土的失效逐步没落。转折发生在琪莉的病。琪莉连接海底的灵魂树时,突发痉挛。杰克和他的朋友们,以精准的仪器和概念进行人类阐释,却对病情束手无措,本地人奈特莉叫来大祭司凯特·温斯莱特,用一套反科学的咒语把琪莉唤醒。曾经在《阿凡达》里大获全胜的人类技术失效了。如果说《阿凡达》是在寻找交流的可能,是天空人与纳威人的融合,科学与潘多拉星球的融合,那第二部影片则是循序渐进地揭穿这种交流的虚伪,是掩盖在融合之下的人类殖民。
这样的转变在影片最后的战争中得到集中爆发。杰克在大反派克隆阿凡达的威逼下,穷途末路时,是图鲲帕亚坎跃出海面,扭转被动局势,利用自己皮糙肉厚的优势拯救了所有人。纳威人作战不再依靠杰克的领导,全部利用动物和冷兵器。当杰克体力不支,被困船舱,支撑不了潜水时,本土化的儿子洛阿克为他讲解“水之道”,天赋异禀的琪莉也依靠海洋生物解救了母亲和妹妹。直到影片结尾,克隆阿凡达,这个真正的反派,似乎也投身潘多拉星球的力量,被大鸟接走。这不再是前作里虚伪、姿态性的融合,而是人类科技的全盘溃败,向圣母爱娃投靠。
这样的投靠与影片的观看行为实现同构。卡梅隆的3D技术并非是这13年里被后来者辅助化的3D,他从没有把摄影机作为他者,去审视被拍摄的客体。摄像机从始至终是为对象服务的,是内容的一部分。它随着水面起伏,随着鱼群跳跃,它不会沉缅于拍摄图鲲远景的自我感伤里,而是用自己的运动共谋于电影内容的运动。甚至我们还看到许多纪录片式拉近景别的大胆处理,这在前作和好莱坞大片里都十分罕见。
在《阿凡达》中,人眼、摄像机、拍摄对象,三者被3D技术整合在一起。我们不再是消费一支3D眼镜,自以为老练地批阅一部影片。而是从头到脚被丢进了潘多拉星球的海洋。在这里,凝视的霸权被剥夺了,代之以环游的民主。
这使我们不由得想起安德烈·巴赞古老的宣告:完整电影的神话。在他看来,保存生命、降服时间的渴望,让人不断地追求电影的逼真性。电影自诞生起,就试图完整再现出外部世界的幻境。电影正是从这个神话中诞生的。和后来的媒介考古学相仿,巴赞对那种怀旧式的技术担忧嗤之以鼻。电影的先驱者和后来的追随者们,矢志不渝地探索新的技术可能,把“逼真性”推进一步。
然而,与巴赞的真实不同,3D技术让《阿凡达:水之道》展开了画面的空间纵深。由于视点的打散和投入,观众被丢进那片海洋,我们不再是凝视纳威人骑着鱼跳跃,背景是岛屿和浪花,相反,远景和近景的区分消失了,我们感受到跳跃的发生,岛屿和浪花充塞在影院。可以说,《阿凡达》违背了巴赞和新浪潮传统,同柯南伯格《未来罪行》中扁平的戏剧画面一道,它提出了另一种反对景深的电影可能。
在《电影2:时间-影像》结尾,德勒兹论述到全新的“数字影像”,认为这将走向电影的死亡。类似的,苏珊·桑塔格在《百年电影回眸》中,也悲观地预言“迷影”的死亡。然而桑塔格是对的:“影迷口味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既爱艺术片,也爱通俗片”;“迷恋电影的前提是这些电影的独特而不可再现的奇异体验”。
《阿凡达》的3D之道将这种数字影像发挥到极致,它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情动”,不再是时间影像中主动的创造性之力,亦非“知觉-情感-行动”的回路,而是在目光的弥散中,感官身体的交互介入,用“体验”代替“观看”。格林纳威、卡塞蒂用“电影经验”的概念来阐释这种“后电影状态”。《阿凡达》所回答的,并非“电影(应该)是什么”,而是“什么将会成为电影”或“电影还可能变成什么样子”,其所步入的潮流,正是“生成-电影”。
我们往往会陷入技术和内容的二元论,在这组二元对立中,内容总会占据中心地位。这样的艺术观念或许是传统形而上学和特定意识形态造就的,但这不是我们讨论的重心,重要的是,这样的对立最终会走向对艺术合法性的质疑——没有什么艺术形式是穷人发明的。这样的老生常谈没有任何新意也于事无补(我们可以做出无数类似的无聊批判:琪莉对海底粉嫩蝴蝶的工具性征用,或好莱坞体制下对《泰坦尼克号》的无意义翻拍——杰克和温斯莱特重逢)。必须承认,和所有艺术形式一样,或者尤其,电影从来都与技术休戚相关。就像杰克融入潘多拉星球一样,《阿凡达》让我们融入电影之中,电影的技术和内容从来不能割裂谈论。
3D、4K、48帧。《阿凡达》提供了一种新的环游电影的方式,我们不可能通过陈旧的疝气灯去猜想那个世界。在这里,视听本身就是目的所在,低质量的影像和声音势必使作品遭到贬值。对于《阿凡达》的3D之道,这就是答案:
激光IMAX、杜比影院、CINITY ATM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