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涛｜要不然我们也来一场火烧圣诞老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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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记得当年是怎样不幸被圣诞老人俘虏的。

公元一九八六年深冬，刚入大学不久，有一天，晚饭过后，突然跑来一个同学，别出心裁地鼓动大家，去教堂过圣诞节。当时也不懂，那天是24号，其实是平安夜。

学校所在的小城，位于东北偏北，这里居然也有教堂？惊讶加好奇，再加上一种轻微的犯罪感，让我冲动地从二层铺一下蹦到了屋地上。

天寒地冻，北风呼号，我们在车站瑟缩等公交车，像是要集体下地狱。到站后，却不用问路，跟着鬼影一样成行的人流走，不知不觉就到了。小街漆黑，看不清教堂的外观模样，我们只急着进去一探究竟，况且，还一直在担心找不到座位。

路上听说，教堂有禁忌，男女不能混坐一起，但进去之后发现，禁忌并不存在。只是人实在太多，座位早已被抢光了。我们并肩挤在后排，伸长脖子，前看后看，左看右看，感觉两只眼睛不够用。

灯光明亮，正前方小舞台被彩纸剪成的假花装饰得很漂亮，墙面上端有两根木头一横一竖组成十字形，据说含意很深，但我们不明就里，也不敢随便乱问。

我们到得迟，节目很快开场了，有大合唱，有小合唱，还有独唱。所有的歌词，基本上听不懂，曲调却与我们喜欢的流行歌完全不同，那是一种非常陌生的高远和悠扬，仔细辨听，好像还自带若有若无的悲伤。

中间的一出短剧，只见演员们不停地把一个布娃娃放进马槽里，拿出来，再放进去，再拿出来，不知道他们想表达什么。他们在台上，是有说有唱的，可惜我们离得太远，听不清，也听不明白。

然后，就是一位牧师出来讲话了。有懂行的同学纠正说：这不叫讲话，这叫证道。牧师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这回我们不用费力就可以听清楚了。他主要是讲了圣诞的由来，说耶稣基督诞生后，用自己的鲜血和死亡，替人类赎罪。

大概是这样的意思，因为当时什么也不懂，所以没办法知道自己听得对不对。总之，对我们来说，新奇感远远大于求知欲，看热闹远远多过受感动。

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在证道过程中，这位牧师多次流泪，哽咽着说，没想到在平安夜里，会来这么多人，这种盛况，已经几十年不曾见到了。

而我最强烈的感受则是：原来，教堂就这样啊，没有青面獠牙，没有牛鬼蛇神，牧师所讲的道理，听起来也没有鸦片的味道，反而温暖朴素，一句一句挺入心。我心中暗自琢磨，自己不一定信，但如果经常来这里坐坐，也应该挺惬意的吧。

正陷入胡思乱想，身后一阵骚动，圣诞老人出场了。

一位面目慈祥的老人家，大红帽子，大红袍，都镶有雪白的棉花边，背上扛着一个大大的口袋，简直和电影、画报里一模一样！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大手一扬，花花绿绿的糖果和饼干像天女散花一样向我们头顶飞来。

我们兴奋得嗷嗷大叫，张开双臂大肆迎抢。我不记得自己抢到了糖和饼干没有，也不记得最后抢到了多少，只记得那种暖洋洋热烘烘的喧闹，把这一夜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向毛主席保证，在回学校的路上，顶着寒风，踩着厚雪，我就开始非常非常地忧心：我是不是已经被非无产阶级的糖衣炮弹打中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不止是我对圣诞老人有警惕之心，三十五年前，法国人更干脆，一把火就把圣诞老人烧死了。

这件事发生在法国第十八大城市第戎，当地教会负责人一直认为，圣诞老人的存在，将圣诞节这个专属宗教的严肃庆典，引向了没有任何价值的迷信和神话。

就是说，宗教界根本不承认圣诞老人与圣诞节有任何关系。

因此，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教会方面在知会了消防部门之后，把一个真人大小的布制圣诞老人，挂在第戎大教堂门前的栏杆上，浇饱柴油，准备公开焚毁。下午三点整，大火从圣诞老人的脚底直接蹿上胡子，他在熊熊烈焰中倒地不起。

“圣诞老人被处决了”，法国第戎，1951

现场的主要观众，是二百五十名孩子，他们都来自那种虔诚的信教家庭。给孩子们看的目的，当然是要从娃娃抓起，根除圣诞老人的不良影响，从而保持信仰纯正。

这件事，当然并不是全无争议的。在第戎，就有一些反对者，迅速聚集起来，赶到大教堂门前守候，他们互相转告并相信，圣诞老人将在下午六点整复活。

对此，法国当时发行量最大的报纸《法兰西晚报》发表评论称：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是一件美好的事，并不会伤害任何人，孩子们从中得到巨大的满足，成为长大后美好的回忆。

远在巴黎的很多无神论文化人，也站出来为圣诞老人说话。一时间，事件影响波及大半个欧洲，热爱圣诞老人，反而成为不受资本主义腐朽文化侵蚀的象征。

但随即，这些文化人，又遭到了教会保守派的严厉驳斥。在他们看来，圣诞老人的存在和流行，严重干扰了圣诞的真正意义。

他们指出，圣诞节前后，去问问那些兴高采烈在商场抢购的人，问问那些在酒吧里举杯欢歌的人，有几个知道“圣诞”两个字的本义到底是什么？

而且，圣诞老人过于吸引注意力，会让人们忽视宗教对人类文明的贡献，比如没有圣诞，哪有公元？有种，你美国人把纪年改成华盛顿二百八十五年，你中国人把纪年改成轩辕四千七百一十四年！

这样说来，圣诞老人并没有资格成为西方文化的代表，他只是一个民俗人物，不负载任何宗教意义，充其量也就能起到一定的刺激消费的作用。

可当年的我，恰恰是在教堂里第一次接触圣诞老人的呀，难道说，我是去了一个假的教堂，或者是见到了一个假的圣诞老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干脆，我们也来一场火烧圣诞老人吧。法国人烧得，凭什么我们烧不得？

烧掉圣诞老人，也许会有重大意义，比如保卫本土文化之类的。这些我不懂，也说不好。但我相信，如果真能火烧圣诞老人，或者更进一步，由政权出面宣布圣诞老人为非法，那么至少，家里有宝贝娃娃的父母们，从此可以省去一个大麻烦了。

你也会有体验，年年要给孩子买圣诞礼物，贵贱不说，想猜中他们的心思，选对他们最想要的东西，那是多么有难度又有风险的一项工作啊。生活如此艰难如此劳累，建设的任务如此繁重如此神圣，圣诞老人还来添什么乱呢？

在此问题上，我有一个小小心得，不妨与大家分享一下。

如果孩子迟迟不肯透露，他今年想跟圣诞老人要什么礼物，急得你抓耳挠腮，不得要领；那么，恭喜你，这可以证明，你的孩子依然相信，世界上真有圣诞老人存在，会在半夜时分从烟囱钻进来，把礼物塞进他床头的袜子里。

另一种情况，孩子会早早地嚷出来：我希望圣诞老人送我一辆救火车！而且，他还察言观色，要确保你听到了，听清了，记牢了。不用怀疑，这就证明，你的孩子已经知道，救火车实际上来自于你的钱包。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揭破，只是出于童真的本能，宁可让自己多一点时间停驻在奇妙而珍贵的游戏感之中而已。

终有一天，当他们不再相信也不许别人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时，一个童话般鲜嫩美好的世界就彻底消失了，另一个愚顽狰狞冰冷野蛮的世界已经横亘在所有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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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张启琳

这是第 196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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